《心魔》晚照

4、（三）

　　紫英醒来的时候，目所能及，是一片幽暗的穹顶。宫室的某个角落有水珠不断滴落，发出“嗒嗒”的轻响，在空旷的地宫内，显得遥远而空寂，仿佛他幼年时曾在家中见过的铜壶滴漏，滴答不停，标刻着时间的流逝。

　　玄霄已经走了么？他模模糊糊地想。

　　四周是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想撑起身来看看，才一动，便觉周身骨骼都像被人敲碎了一般，钻心的疼。

　　冷汗一瞬间爬满了额头，紫英倒抽一口冷气，只得暂时躺回原处。

　　手指所能触及的地方，粗粝不平；透过石砖荫上来潮气，带着阴冷的寒意；就连空气中漂浮着的，都是千年以来，一点点积存下的寂寞冷清。

　　紫英躺在那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慢慢弯起嘴角，笑容安静萧索。

　　“你笑什么？”玄霄的声音忽然从一旁传来，紫英一惊，偏过头去，才发现远远的角落中，坐着一道朦胧的白影。

　　“你……没走？”

　　玄霄盘膝坐在角落，周身火焰般的赤芒再度明亮起来，照出他置身的一隅。他握着那把被紫英封印了的魔剑，盯着青年又问了一次：“你笑什么？”

　　东海百年，早已练就他一双夜能视物的眼睛。他在黑暗中观察着慕容紫英的动静，却被忽然浮现的笑容扰乱了心神。安静的笑容如同一根刺，挑动他心底深处最久远的记忆——那是他早已决意抛弃的过往。

　　“没什么。”紫英朝他所在的角落望了一眼，随即转回头，嘴边的笑容已然敛去。

　　玄霄哼了一声，站起身走了过来。

　　紫英深吸口气，咬着牙慢慢撑坐起来。手臂因为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而在微微的颤抖，全身上下每一处经脉都在叫嚣着疼痛，可他却一声不吭，只是一点点，缓慢却坚定的，撑起身形。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终于能够背靠宫墙半坐起身，而此时，冷汗早已将长衫浸透。

　　玄霄一直在冷冷的打量他，终了，将魔剑扔在他手边：“解开它！”

　　“不。”紫英断然拒绝，声音虽然不大，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他并非不知道这样的回答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然而心里想的更多的却是若能阻止玄霄堕入魔道，那无论是对师公还是天河，都算有了一个交代。至于自己……紫英抬起头，坦然对上玄霄的双眼。所谓的长生不老，也未必就是上天的恩典。除了时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就算他比常人多活了这许多年，也总会有面对死亡的那一天。

　　快要结束了吧，当这念头从脑中闪过的时候，紫英的心情却如湖水般平静。

　　许是看穿了青年的心思，玄霄脸上有冷酷的笑意一闪而过：“想死？没那么容易！”说话间，他将右手一抬，一团火球径直砸入紫英身后的石壁。随着火球爆裂而四处飞溅的碎石，在青年脸上、身上留下了数道血口。

　　紫英在呛人的烟尘中低咳起来，气色虚弱，眼中却不见一丝怯懦。

　　“解开它！”又是一声沉喝，赤色的剑影蓦然浮现在半空。

　　羲和。

　　潮湿冰冷的空气瞬间便被羲和所挟的炽焰烤干，紫英几乎可以感觉到羲和凌厉的剑气和灼人的热焰，可他依旧只说了一个字——不。

　　羲和从身体穿过的那一瞬间，紫英觉得自己像被投入了铸剑炉中一般，烈焰将他紧紧裹在其中，仿佛要将他体内最后一滴血都烧干烧尽。他将头向后仰起，死死抵着身后的石壁，露出的一段修长脖颈，淡青色的血脉仿佛就要破体而出，但他始终不肯发出一声呻吟，只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落在他手边的魔剑，因为羲和的映照闪烁着幽微光芒，紫英在极度的痛苦中，忽然想起被封印在剑中的小葵，那个无比柔弱的女孩子，千年以前，是否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这样的焚身之苦。

　　羲和将他半边身子都钉在了石壁上，连同青年苍白的脸，雪样的发一并映成了火一般的颜色。鲜血从伤口涌出，顺着剑锋缓缓滴落下来，一滴、两滴、三滴……如同之前听过的水珠自屋顶滴落的声音，那样的遥远而空寂。

　　紫英在心中默数着时间，可是肆虐在四肢百骸间的烈焰，却仿佛永远不会熄灭一般。

　　原来死亡，也是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