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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有一条最后的龙,它的名字叫尼德霍格。

      它通体黝黑,展翅蔽日,浑身布满坚硬的铠甲,背上有着闪闪发亮的长棘。

      尼德霍格是最后的龙。

      它已经死了。

      最后的龙被斩杀的瞬间没有谁亲眼见到。人们只记得那场战斗在光秃秃的岩石岛上持续了一天一夜,龙翅遮去了晴空,龙焰照亮了幽深的夜,龙不时发出的嘶吼声提醒着王国的人们这场战斗还在继续。当天再次亮起时,前去的人们在岩石岛的海湾上发现了独身一人的胜利者,提着枪支,外带一身的龙血和龙后颈上最漂亮的那块长棘。

      那是龙的俯首。

      于是人们为胜利者欢呼,跪拜,亲吻胜利者脚下的泥土。

      你问胜利者是谁?

      在很久很久以前,王国有一位无与伦比的勇士,她的名字无人知晓,无人不知。

      她身手矫健,枪法精准,是教会的首席执行官,令王国的敌人闻之胆寒。

      她杀死了最后的龙,于是她得到了龙的名字。

      屠龙者的名字叫做尼德霍格。

      1、

      在大部分龙的故事里,屠龙者皆是英雄,他们受人爱戴,为王国带来了和平,从此所有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尼德霍格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她醒来——如果从溺水状态咳出水后清醒过来能称得上醒来——她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沙滩上,裸露的手指能触到这白得晃眼的沙子是怎样细腻柔软。这是件糟糕的事情,这些沙子太干燥了,而且太亮了。那光亮刺激着她的视网膜再到大脑皮层,让她意识到头正滚烫地眩晕着,头顶上是强烈的日光,将她周遭照成一片白色。

      她已经被暴晒很久了。

      这很不妙。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爬动,站起来,强迫集中在脑壳的血液向四肢流动,她感到一阵头疼,接着是一阵恶心,身体移动的方式好像从意识的控制中被剥离。此时此刻,她纯靠着求生欲在行动,念头还没抵达大脑就先行一步命令起了她的手脚:她得去个阴凉的地方;她不认识这里;她需要水;有什么东西在看她。

      执行官的手摸向腰间,那里只有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皮革腰带。

      一瞬的惊恐刺激了她在眩晕中求生的大脑。

      没有枪。

      她在这宝贵的清醒间立刻摸向里衣,触到意料之中的硬物后她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把匕首握在手里。

      有东西在看她。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向后倒下的同时感知到了那个东西向她冲来。刚开始她以为那是个野兽——动作太快了——然而她很快发现她错了。向她冲来的是一个人。她高强度的本能开始运作。训练有素的人不受主观掌控的攻击总是更为可怕,他们下意识地知道所有要害,并且难以控制要手下留情。

      尼德霍格对这段打斗的细节回想起来几乎是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对方是个年轻男性,并不算高,也不算强壮,即使对方反应过来开始防卫后她也仍然是占上风的,这个人的动作中毫无训练过的痕迹,只是速度很快,力道也很大,但他并不熟练,各方面的技巧都慢了一拍。意识快要撑不住了,她只想速攻取胜,所以当她找准破绽准备将匕首扎进那人的脖颈时,即使突起一阵风,尼德霍格也没有后退。

      但她对上的不是人类脆弱的脖颈,而是一双眼睛。她见过这双眼睛。

      还有与记忆中相似的,黝黑坚硬的铠甲。

      屠龙者一个失力落在了龙的头颅上,但吃惊引起的失神只是一瞬的,她的身体仍然在行动,翻滚间顺势抓住了那在日光下耀眼夺目的龙棘,并很快稳住了身子,防止龙将她从背上甩下去,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她面前便是刺下去足以置龙于死地的后颈,她左手攥着最靠近此处的长棘,那是龙的俯首。

      但那一刀并没有落下。

      龙背上的人反握住匕首,用刀柄狠狠打在那脖子上,她用尽了全力,下手不知轻重。龙发出一声长啸,她则借力从龙背上跃下。屠龙者站在这晃眼的沙滩上,背后是一只巨龙。她站了一会儿,没有回头,接着拖着身子向前走去。她的前方一片空旷,那脚步没有目标的方向,只是为了从此处离开。

      然后,在一片洁白中,她握着匕首,缓缓地倒了下去。

      那是一双烟蓝色的眼睛,像苍穹微微输给夜色,蒙着落日身后浅淡无色的余晖。

      小时候尼德霍格从没有听过龙的故事。这世上并不存在会给她读故事的人。

      从贫民窟到射击场,再到赏金猎人聚集的酒馆,她学会了打架杀人,再到以此为生。人们说男人女人,说爱情说性,说神明,说国王,然后说到了龙,那是尼德霍格第一次听说龙。可怕的怪物,他们说,毫无童话的魔幻感。说的人比划出狰狞的表情,唬住了一旁擦桌子的小杂工,而她从刚到手的报酬里数出麦酒钱,只觉得那样子很丑。

      所以有一天成为了屠龙者也并没有给她什么落差。龙或者不是龙,都一样,这好像只是另一个格斗场上必须打败的对手,是拔刀相见的敌人,是任务里的对象,可以换来名誉地位和财富。久了以后很多东西都是差不多的了。她一直在往上爬,踩着一些应该被踩或是不应该的人事物。于是她被有些人追捧,被更多的人恨着。她这样的人注定死于非命,没有谁对此有所怀疑。在被暗算的那一刻她更惊讶于的是自己的求生欲比想象中要强烈。

      原来那是真的。即使没有什么值得为之活下去的理由,人一样也会试图求生。

      “不要忘记你杀的每一个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在其中迷失。”

      告诉她这句话的人早就死了。

      她已经不记得那张脸的模样。

      “你醒了。”

      那声音轻快中还带点欣喜,与她所熟知的一切格格不入。

      尼德霍格猛地睁开半闭的眼睛,下一秒弹坐起身,一条毯子从她身上滑落。她手中还握着匕首,但却稳妥地套上了鞘。声音的主人从不知何处忽地出现在她身旁,她惊得刀已经半出鞘地架上对方的脖子,结果对方反而被她吓了一跳似的又忽地退到远处。

      “别那么紧张啊。”有点委屈,又突然有些高兴,那个声音这样说。借着火堆的光尼德霍格终于看清了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岁数,裸着上半身,只随便穿了条裤子,头发因疏于打理而披在肩头。他肤色不像王国里的人一样白皙或苍白,也称不上是小麦色,在火光里看上去柔和而温暖,一双烟蓝色的眼睛勉强能看出原本的颜色。

      她扫过四周。这里是个洞穴。

      把刀卡回鞘,她站起身。她躺的地方铺着两块毯子,旁边还有一条刚才盖在她身上的。每一条都华美艳丽,她能认出一些名贵的布料丝线。

      “离我远点。”赶在龙男孩要再次窜到她身边前她哑着嗓子说道。她这才感到又渴又饿,想起自己之前一定在发烧,她摸上额头来确认,却摸到一层干巴巴的膜,拨弄几下便掉落了一点。

      “这是草药,你之前发烧时我帮你敷的。”龙男孩声音又有了些许高兴的意味,尼德霍格不禁意识到他也许是在邀功,“不过人类的草药真苦。为什么要嚼烂了才行,直接敷没有效果吗?书上还说要多喝水,可你根本喝不下去。又要保持温暖,额头又要降温,真矛盾。虽然从结局看起来是好的。”

      他的措辞很古怪,在随性与正式之间来回切换,时不时蹦出一些只有书上才会有的句式。结局当然是好的,眩晕已经消失,她全身上下仿佛卸下重担,但她现在只想洗脸。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你去哪里?”龙看到王国来的姑娘边把脑门上的草药撕去边向洞穴外走。他所阅读的人类书籍中只会写公主、井边的姑娘、旋转的舞女,书里管她们叫美丽的女孩儿,温柔活泼艳丽,发丝中别着鲜花,开口便是动人的歌谣,但她和她们都不一样。她穿着结实的皮革衣,严肃而冷漠,打人很疼,他现在后颈还隐隐作痛。手中的匕首并不是装饰,靠近时便能闻到洗不掉的味道——属于很多人,很多人在她的过去里。那是种危险的气味。

      尼德霍格的步子很快,龙连蹦带跑地追上去。

      “别靠近我。”

      “为什么不行?你又不怕我。”龙对自己的逻辑感到满意,“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人类得吃熟食,我可以把肉在火上烧一烧。”

      能用上一些许久没能用上的词让他觉得有趣。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不过人类是不是讲究礼尚往来?我们来做交易吧,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问我一个,公正公平,是个好买卖,对吧?”

      可是这个人类姑娘不仅严肃冷漠,还很没礼貌,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回答。眼瞧着她已经走出洞口,轻巧地翻上崎岖的乱石,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龙一跃上前,像幼狮与兄弟姐妹玩耍一般把她扑倒在地。

      “嘿,你怎么不……”

      理所应当的他被一脚掀翻在地,他想说对不起,他忘记人类有着更为微妙的交往原则,肢体接触似乎本能地被排斥,他知道这一点,只是太久没有机会实施这规则所以生疏了,但一种捕食者撕咬猎物时才会散发出的气息扼住了他的咽喉。这时他看清了这个人类姑娘眼睛的颜色,幽深的黑,是无一丝星光的冬夜。她居高临下地把刀点在他的脖子上,注视着他,像看进了眼眸的深处,又隔着无法触碰所以无坚不摧的屏障。

      “我不怕你,但你应该要怕我。”

      明白了吗。

      她一字一句地说。

      人类姑娘收回刀,转身跳上更高的石头,翻了下去,消失在灌木林间。

      龙躺在原地,抬头望向树枝与宽叶分割出的晴空,与往常每个日子的天空都一样。他没有追上去。他的体型是她的数十倍;他会喷火,她近乎手无寸铁;她大病初愈,他全身上下无伤无痛——除了脖子。但龙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他就是知道。

      人类姑娘醒来的时候才只是早晨,但龙此时却异常疲惫。他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对病痛的了解也几乎为零,为了把浑身滚烫的病人变回正常温度他在书籍堆里翻找了很久。找草药是最困难的,他趴在那些平日不曾多看两眼的草堆里和书上的图案比对,即使它们彼此间都很相像。她喝不下水,他便把水涂抹在她因高烧而干涩的唇上,从傍晚到深夜,直到不小心睡着。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守着她,像守着这座岛屿这个山洞还有属于龙的宝藏。

      其实发烧不管也不是一定会酿成后果,但将她从沙滩上抱起时,出于生物之间的敏锐,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虚弱。她背对着他站在洁白的沙滩上,海和云层在她前方上方无限延伸,她却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倒下时仿佛放弃了什么东西。她的生命平白直叙地砸在海滩上,砸出小小的飞沙,砸得他忘了脖颈的疼痛。龙并不希望她死去,她是大海来来往往送给生命的变数,你从不知道你在等待海的礼物,但似乎只要看一眼,便再也无法轻易将其送还。

      回到洞穴后他躺在叠了两层的毯子上,摸索着把旁边的毯子扒拉到身上。人类是这样睡觉的,他很早就知道了。很久以前他也曾在人的朝九晚五中流离,将那些随口的言语和举手投足的习惯一点点记在心里。很久以前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但这个很久以前,在她转身消失在灌木林间之前,从未显得如此遥远。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不过现在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龙蜷缩起来,缩进毯子给予的、龙焰未尽的洞穴并不需要的温暖中,宛若母亲臂膀间的孩童。

      “三个问题。”

      龙睁开眼睛。执行官黑漆漆的身影映着火光。

      “第一个,”她空出一个很长的停顿,好像很习惯这么说话似的。他一个激灵爬起身,“从这里要怎么回王国。”

      “飞回去,坐船回去。不过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船经过了。”

      “……第二个,除了这里,还有哪儿有干燥的可以栖身的洞穴。”

      “没有了。”

      她仿佛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好像发出一声难以辨别的叹息。可龙清晰地看见她纹丝不动的表情,感到自己也许还没睡醒。

      “第三个,淡水湖,在哪里。”

      跟着龙男孩翻过茂盛的树林,尼德霍格随手摘了一些树上的桃金娘果实解渴。她的判断是正确的,若是让她自己去找怕是会有脱水的危险。这个孤岛比想象中要大,虽然也不到要迷路的地步,但结构繁复,植被茂盛,去哪里都需要充足的体力,所以现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让病痛卷土重来。她一路在心里描绘着树林和山石的走势,记录下可以利用的小溪的位置,在下游洗了脸,又去上游补充了水分,这才终于从短暂的生理性危机感中解脱。

      整个过程中龙一直在旁边盯着她,时坐时站,既不开口也不离去。他比她所预测地要更谨慎,小心翼翼地探究着眼前人,似是在等待某种不能多加期盼的许可。

      “三个问题。”

      他眼眸微微一闪。

      “礼尚往来,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她说。

      “你为什么不杀我?”

      这话说完,龙才从原本踩着的岩石上跳下来,他体型并不健硕,但线条紧实,灵活而轻巧,不知是岛间穿梭给予的,还是龙与生俱来的天资。他屈膝坐在靠近湖边的乱石上,注视着尼德霍格。

      “不想。”

      一时间只剩下湖水轻抚卵石的声音。

      “这才不算是个答案。”他皱起眉。

      回答他的是尼德霍格捧水的水声。

      龙似乎开始意识到这种问题的不公平性。他斟酌着,下颌骨因为紧闭的双唇而显得冷硬,眼睛却带着清澈的光彩,因为只见过清风白水于是将其尽收眼底。

      “你叫什么名字?”

      “玛尔塔。”

      “我叫奈布。”他露出浅浅的笑意,“这是我人类的名字。龙的语言是不需要名字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她像是能从他的尾音里听出这样的言语。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但最终并没有做她原本想做的事。礼尚往来。她只是转向他,等待沉默中的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个。”他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脸上,“你会不会对我撒谎?”

      如果命运留给一个人三个问题,该怎样去选择最想知道的答案?也许问题本身便是答案。他瞧着她,好像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玛尔塔不知道这是否是对的选择,就像她不记得是否曾有人以此种语气向她介绍自己的名字,些许欣喜些许骄傲,这般弥足珍贵。

      “不会。”

      她说。

      人类姑娘站起身。

      “但我说的话里有一句是假的。”她用湖水洗过的面孔像是染上了奈布所熟悉的颜色,“这你应该预料到的,奈布,毕竟你也对我说了一个谎。”

      “还有别的洞穴,对吧。”

      龙望着她眉眼间的促狭,生动的,温和的,审判般的,是生命给予他的回音。

      2、

      原来传说也不都是谬误,龙的确有一洞穴金光闪闪的宝藏。

      玛尔塔站在堆得像山一般的奇珍异宝前,感到自己像是误闯了王国金库的小乞丐。

      “这全是你偷……找的?”

      “这算一个问题吗?”龙停下翻找的动作,从山里探出头。

      “……没事了。”

      龙又消失在某一堆流光溢彩的首饰、装饰品、织品间,金币从各个缝隙溢出,把他人形的身影埋没。琳琅间偶尔也会有并不那么贵重的物品,在权势的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执行官要分辨这些并不是难事,但这金山银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耀眼夺目,闪闪发亮。

      “也不全是我收集的,”奈布的声音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我小时候这里就已经有很多东西了。这个怎么样?”宝物间伸出一只手,举着一件精美的手工礼服,缀满艳丽的吉丁虫翅,是流行过一阵的昂贵时尚。玛尔塔一想到这是不知从哪个贵族小姐衣橱里扯出来的就不禁失语。定有人曾为此流过许多眼泪,龙当真是罪孽深重。

      不过,或许对那些甲虫来讲裙子本身便是一场屠杀。

      “太艳了。”

      龙瞅瞅手里白色为底,花纹精细的长裙,耸耸肩,再度消失在珍宝中。

      今天是第六天。她每天早上用石块在洞穴的石壁上划出记号,数着来岛上的日子。她早知道岛上必有不止一个可供栖身的洞穴,即使有赌的成分,她还是借此试探了年轻的龙。她最早醒来的地方绝不足以让龙以原身进入,理应还有至少一个更大的龙洞。那个最初的洞穴已经被龙爽快地让给了她——她本以为要独占洞穴至少得有一番交涉。虽然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名为奈布的龙几乎每天都来寻她,大部分时间会从早跟到晚,除了洗漱睡觉她基本没有独处的空档。

      他并不扰人,相反他很安静。他在不谙世事与心思缜密间来回摇摆,跟在她身后绕过整个岛屿的海滩,在海水里留下脚印。五月的风,掠过脖颈和发丝时宜人清爽,可被这种无以言说的生命的美好与澎湃浸湿却总叫人不由自主地心慌,淋了一身畅快的水,进了心底便让人想要流泪。

      当然玛尔塔并不想要流泪。她在做出无用的努力试图赶走他后终于在第三天问他为什么老是跟着自己——她原本想说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吗,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得有些愚蠢。

      “你不怕我。人们一般都很怕龙。”

      “人类见过你?”

      “是呀。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

      年轻的龙言说着岁月的漫长,也许古老的种族自有一套与时间相伴的进程。

      “奈布。”她攀上某一处金色山丘,龙闻声出现在她身旁,他手里还攥着三件更为繁复的金丝银线,“你身上这种衣服,有没有?大一点也没关系。”

      看着龙烟蓝色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方式黯淡下去,玛尔塔并不是完全没有罪恶感。

      今日她终于无法忍受身上的制服,虽然一直有在洗澡,但亲自丈量过岛的周遭、测探了龙话的虚实后,她决定还是从长计议——至少得有件换洗的衣服。

      垂下视线不去看奈布耷拉下来的龙耳——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她最终在那三件中接过一件最“简朴”的黑色丝绸裙:“……这个也给我吧,谢谢。”

      龙对鲜艳亮丽、闪闪发光的事物有着天生的偏爱。

      奈布很早便学会遵从这种天性。翅膀还未变得足够健壮有力时他便开始四处搜寻,流连于天然的矿产贵族的城堡海盗的船只,这对年幼的龙来说是最完美的游戏。宝物于龙而言毫无价值,把数不尽的宝石金币华美衣物带回家筑巢是一种纯粹感官层面的享受。他喜欢看它们,触碰它们,将它们据为己有,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彼时母亲会陪伴着他,教会他飞行的高度,躲避人类的技巧——迫不得已下还有喷火的时机。但从奈布记事起就从没见过母亲亲自带回任何宝物,哪怕是一小串贵族小姐的珍珠手链;与他相伴时她也从没相中任何物品,即便是君王缀满红宝石的加冕礼服。

      幼龙的眼睛被这美丽的光景填满,转头看向母亲,她注视远方或者注视他,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母亲到底是怎么抵抗住那种诱惑的呢?年幼的奈布一直没有想明白。

      直到他第一次聆听人类的学堂。

      他追逐着窗口丁零当啷的碎石风铃来到这,不值钱的碎石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那不是王国供贵族子弟们的学府,而是一位年迈的老夫人开设的私塾。她在讲台上讲述拼写,算数,和龙的故事,奈布趴在破旧的屋顶上,听字母表,加减乘除,和仿佛与自己无关的传说,老人中气十足,奈布专心致志,就这样趴了一个上午,直到下课铃和孩子的喧闹声让他如梦初醒,急匆匆地躲避进阴影中,差点从屋顶上摔下去。

      是什么吸引了自己幼龙并不能准确地描述,文字、知识、亦或是老旧的童话,他只知道那天自己忘记了原本的目的,没有去观摩新教皇的加冕仪式,在那狭隘的阴影中坐到不得不回去的天黑,聆听人群的窃窃私语,并在归家后向母亲滔滔不绝地分享了许多琐碎的小事。他说了什么,如今的奈布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母亲当时静静聆听、一语不发,也许还有无奈甚至悲伤的眼神。但记忆会骗人,奈布知道当时的自己绝不可能注意到这样的事情。

      可他总希望这个记忆是真实的。

      从此游乐场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奇珍异宝依旧美丽,却再不值得幼龙上天下海了。他化作人形隐匿在不同城市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是观察的最好地点。他像看最无趣却最有趣的演出,演员是各式各样的人们,他是唯一的观众。他听他们互换物品、谈情说爱、反目成仇,学会读书写字到流利地说人类的语言。那是一种质朴而鲜活的美,无关善恶对错。他跨越大海去不同的地方观赏这独属于他的剧目,早出晚归,流连忘返。直到他发现母亲也会说这种语言,并告诫他不要离人类太近。

      “别被看见。”她用龙语呼唤他。龙的语言是不需要名字的。

      “我知道的,母亲。我知道我的父亲是人类。”年轻的龙这样说。真正的龙族化为人时无法隐去龙翅,他却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藏匿在王国间。他轻轻搂住巨龙的头颅,以人类的方式亲吻龙的额头,“我会小心的,我向您保证。”

      他可以感受到母亲的眼泪,虽然龙是不会哭的。

      少年人总会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总会有那么一两个。

      我要去洗澡。玛尔塔说,手里是一件丝绸长裙和几件耐磨的衣服。末了又补充。别跟着我。

      奈布撇撇嘴。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

      龙穿过小溪,丛林,远离了下游的水潭,来到他往日不时会去的林间草地。岛上的日子是很难打发的,他不得已地学会找各种乐子,而他每次无法忍受看不到尽头的宁静时便会来这里。草地柔软且干燥,只有这中间透着一片天光,四周都被参天大树环绕。他立于那一道道的光线里,空气莹莹闪烁,接着他抬起手,吹了一声响亮的哨声。

      呼啦啦。

      刚才不见踪影的鸟群轰地从碧叶间振翅而起,它们迅速结成了队伍,在湛蓝的天空里画出一朵黑色的云。这朵云惊慌而有序地盘旋——坏心眼的龙惊扰了它们闲暇的清梦——然后向某个方向移动。翅膀的声响清脆有力。它们会一直飞翔,直到寻到下一个安宁之处。

      龙勾起嘴角,然后迈开双腿,跟随着鸟群飞的方向,奔跑起来。

      他跑得是那么肆意,张扬而随心所欲,仿佛熟知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树枝的位置,飞驰着穿梭于其中,所到之处迸发出无尽的生命力。他任由飞鸟将他带去何处何方,不问目的地,不犹豫,不张开自己的翅膀,只是奔跑。鸟群牵动着他,他牵动着风,风唤醒了岛屿。

      岛屿拥抱着龙。

      他消失在这奔跑里,一切都被抛之脑后,宁静,过去,宝藏,从来都剪不好的头发,醒来时记不清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他拼命燃烧过剩的力气,鸟群也终于掠过森林的尽头,冲向一片空地的高空。他认出这里是下游的水潭,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慢慢走向森林的边缘,连喘气都是畅快淋漓。

      下午的阳光洒在粼粼水波上,把鸟群的倒影碎成晃眼的晶石,那个人影背对着他站在湖边,一头浅色长发就这样披在背后,将天光化为流水,由始至终地倾泻,一滴金色的光辉缓慢地滴落,打湿了她脚下的石头。她正在看飞过的鸟群。

      母亲是怎么抵抗住那种诱惑的?

      定是见过更耀眼夺目之物。

      3、

      龙少女爱上了过路的水手。他有一双烟蓝色的眼睛,如同取下了两片薄凉的天空。他们秘密地相恋,亲吻阳光和露水,以独属于恋人的言语诉说风吹过的海面和遥远的国度。龙献上了自己的孤独,水手没有什么可以给她,唯有相爱以为报。

      但是这是个老套的故事。老套的故事该有老套的结局。

      龙是不能在人类世界活下去的,关于龙的童话已经在消逝,关于龙的传言在权力中萌芽。男人无法为龙与世隔绝,龙亦不能。

      人有人的自由,龙有龙的骄傲。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局了。那之后,龙女诞下了一个孩子,并为他取名为奈布。

      “帮你剪头发?”玛尔塔挑起眉毛。

      以龙可以在她醒后随意出入她落脚的洞穴为条件,她获得了龙的宝藏的使用许可。她刚从成堆的东西里翻到一个储物箱——从内含物来看应是某个船员或是海盗的物什——一边听奈布提出上次借衣服的回礼。他想了挺久,不知是因为无所求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就只是这样?”箱子里挺杂乱,有望远镜,指南针,手枪,子弹,一些钱币,泛黄的纸页,她拿起手枪,掂了掂分量,生锈的程度并不过分,拆卸清理后至少能开火。

      金币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奈布从小山上滑行而下,手里拿着设计花里胡哨而显得金玉其外的剪刀,冲她点点头。

      在奈布与她的很多交易中无论怎么看都是她赚了,但是买卖只要成立便是公平,她从不拒绝雇佣方物超所值的开价。玛尔塔拿起指南针,合上储物箱的盖子,跟着龙一起去了下游的水潭。这一洞穴的宝藏多年前也一定充满着世俗的味道,但如今它们与龙和岛屿同属于一个梦境般的童话,沾染上了洗不掉的时间的痕迹,落满灰尘却趋向永恒。她揣走一个物件就是摘走了一片梦境,然后那魔力就消失了,物件重新获得其现实而平平无奇的意义。

      面对眼前长短乱七八糟的棕发,玛尔塔想了想,还是警告奈布,她并不怎么会剪头发,唯一的经验就是帮忙把以前射击场其他学徒的头发绞短。龙背对着她坐下,玛尔塔看着,看出了某种肆无忌惮:“没关系。以前母亲会帮我剪,现在我自己剪的时候后面很难剪好。”他的脖颈上已经没有淤青了。

      于是十几分钟过去,龙收获了一头乱蓬蓬的短发。

      他瞅着水中的自己,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叫这份杰作的创造者有些局促。有时候要拒绝奈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就像人不能拒绝雨水阳光或是彗星的坠落。今日无风,水潭的表面平整如镜,清晰地映出盘旋而来的黑云般的鸟群。他们同时抬起头。

      “它们回来了。”奈布说。

      “它们会飞走?”

      “这群吗?不会。”他误以为她说的飞走是离开,“有些鸟会在阴天变多的时节出现,天热了就会离开,有些出现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了。但是这群不会。它们能飞得很快很高,但是它们不会飞走。”

      那群飞鸟盘旋着,似是在应证他的说辞。

      奈布甩了甩头发,一跃而下消失在水中。银镜上荡漾出圈圈波纹,转瞬水花飞溅,他已经出现在了离岸边更远的地方,肩膀上的碎发被水冲去了大半。他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脚点着水潭下的石块,浮浮沉沉。他问:

      “玛尔塔你呢?为什么一定要回到王国?”

      她想起刻在石壁上的痕迹,第十三天。她也是这时才意识到那些标识对于奈布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对周遭的一点点细节把握得不着痕迹,不知道龙是否都是这般心思细腻敏感。

      “因为有必须承担的过去。”

      几番往来他也该习惯她似是而非的回答。龙打量着她。他若有所思,阳光照在那一头一身的水珠上,给他镀上闪烁的金边。没有了长短不一的头发,他失去了些许野性的神秘感,变得像个普通的人类少年,到夏天便会一头扎进水里那种。他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让她兑现她得到的提问机会。她已经不太明白这个规则到底有什么实质的意义,若是把他的一些追加提问都算在内,他早就负债累累。

      “你一般都保持人形?”她最终勉强琢磨出一个问题。放下手里有分量的剪刀,她蹲在岸边清洗手上沾的头发。她激起的涟漪与龙周身的波纹轻轻碰撞,悄无声息地消失。

      “哪种都可以。天太热或者太冷的时候就会一直保持龙的样子。”他想了一下,“不过我不太怕冷。太热的时候会有蚊子,不太多,但是会有,很麻烦。”

      居然连这种词都学到了。龙对人类世界的了解总是让她感到惊奇。他露出了相见以来最为困扰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皱眉,好像蚊子带给了他多了不得的糟糕记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潜入水中,水顺势漾出一个巨大的水波,逃散开似的向岸边奔跑,咕咚一声跌倒在乱石上,打湿了玛尔塔的皮靴。

      他与这座岛屿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带给了它们活性,又与之一般在此扎根又在此漂泊,无处可去,孤无所依,做着漫长而无望的守候。

      她注视着趋于平静的水面映照出湛蓝的晴空。不知为何,她觉得等奈布再次浮出水面,将是以巨龙之姿。

      4、

      —龙的致命处是它们的脖颈,用黑冰岩锻炼的钢制成刀剑,便可穿过那全身最脆弱但依旧坚固的铠甲。可是龙并不会主动低头向对手亮出这个弱点,它们会用龙焰将敌人烤成碳。所以想要杀死龙,只有比它们更快,更有力,或者……

      —或者什么?

      —龙会对它们所承认的对手低头。若是遇见它们所承认的强者,它们会主动等待死亡的到来。所以最靠近脖颈的那块龙甲便是“龙的俯首”。这是所有勇士最高的荣誉。

      放屁。

      玛尔塔想要啐一口,可她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龙血浸透了她,和她自己的血混淆在一起,她已经闻不出除此以外的任何味道了。她失力地跌坐在龙巨大的身躯旁边,倚靠着她,感受她的生命慢慢地流逝,温热化进黎明潮湿的空气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执行杀戮之后以这种距离留在原地去体会死亡的后续。杀死的过程是两人的博弈,生者冷漠地看死者求生。但那之后便只剩一个人了。

      —你一个人来了。

      她想起龙化成人形对她说。

      —我以为这是你的要求。

      没有人告诉过她龙能变成长翅膀的人类。不过也许是她的错,她从没有问过。

      她说她敬佩她的勇气;她说她叫尼德霍格,是最后的龙。

      玛尔塔不明白龙为什么要说这些事情,不过就像谁也不明白龙要求龙语者告诉教皇任何勇士必须独身前来是为了什么。她对王国发下了战书,却摧毁所有多人前来的船只,明明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在教皇珠光宝气、引以为傲的忏悔堂外戳一个窟窿。玛尔塔知道自己是唯一愿意独身而来的人,她瞒过了想要把她抬上欢送马车的教皇,只提前一天从可靠的人那里租了小船,让船夫将自己送到龙定下的岛屿的入口。

      她不需要想为什么。

      她拿出了火枪和利刃,龙女化为了龙形。

      在精疲力竭之前,她一跃而起,龙焰已尽,天正在亮起。她突然想起之前人们的话。龙将会向最强的勇士低头,面对即将到来的裁决。那是怎样一种时刻?谁来判别此事?

      她会得手的。她知道她会。

      龙抬头注视着她。她已经喷不出火了,但她没有如传闻中一样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就这般注视着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这世界是不公平的。

      她听见龙在说。

      但是她并不懂龙语。

      是啊,你说的没错。

      尼德霍格。

      破晓前的天空是烟蓝色的,是苍穹留恋夜色,蒙着初阳试探世界时浅淡无色的微光。

      当她终于能再次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时,她摇晃地站起身,僵硬地爬上宛若岩石一般的龙背,就着晦涩的晨曦,摸索到离伤口最近的那块长棘,用黑冰岩的刀把它割下。然后她提着战利品、弹尽的枪、自己沉重不已的身子,走到了港口的海滩上。船夫会带着人来的。

      人们为她欢呼,跪拜,亲吻她脚下的泥土。

      —她叫尼德霍格。

      她说。

      5、

      第十九天。

      玛尔塔坐在断崖边,海水在下方冲刷着岩壁,日复一日蚕食着坚硬的磐石。她手中攥着指南针,眺望的尽头大抵是王国。大朵大朵沉甸甸的云散落在万里晴空,下方的海从一个蓝过渡到另一个蓝,在远方的海平面处与天际交融。云的颜色很好看,光影的层次雕刻出无序的美。

      昨天和每个日子一样,奈布跟在她身边,进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她正在搓洗换下的衣服,耐不住炎热的龙从水潭里冒出来,泼了她一身的水。

      分明是耍着心眼,踩着她衣服全湿的空档在责备她从未穿过那条丝绸的长裙。

      她严肃的表情一定吓到了他,抹去水后她掉头离开的行为更是如此。今早开始一直到接近傍晚,奈布都没有出现。她其实并没有多生气,不过早知道这样就能赚来独自一人的时间,她该早点被泼水的才好。

      独处有助于思考,玛尔塔知道深思现状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她还是放任那些念头一个一个到来。这里距离王国很远,而要自己制作船只踏上返程近乎于将海施舍给她的那条命再扔回去,况且自寻死路有更多更为快捷的方式。

      “玛尔塔,小心别被我撞到了!”

      她回头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向旁边闪去,却见奈布弹射一般地冲来,猛地跳下悬崖,她倒吸一口气向下看,差点喊出他的名字,却见龙振动双翅,掠过她的脸颊,吹起她的碎发,垂直向天空飞去。很容易就会忘了他其实是龙。他在玛尔塔从未有机会看着参照物比对的高空中旋转飞翔,肆意俯冲上升。日照在他的长棘上折射出闪烁的光。

      炫技般地飞了一会儿,龙盘旋着落到她身边。他转过头用眼神示意她,然后伏下身子。无论他是否在假装乖顺只为了再泼她一身水,无论生存的理智怎样敲响警钟,玛尔塔都无法拒绝这超脱常识的诱惑。她攀着他的长棘爬上他的背,在两片合适的长棘之间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握紧了一片稳住身子。奈布收回了确认的目光,随着他缓缓张开翅膀,她能体会到他的呼吸和起伏,好似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展翅,助力,冲向云霄。

      高空的风声很大,她听不到什么,但是奈布飞得很稳健,连一丝恶作剧的加速都没有。他等她习惯后便渐渐升高至云层,她甚至能脱开手,触摸那缥缈无形之物,好似抚摸珍宝。他带着她在云间徜徉,呼吸着洁白的空气,仿佛她生来就该这么做似的,越过夕阳的橙红渐起的天际,去追逐最后一抹蓝色苍穹。夺目的光辉在云层的尽头。

      这便是龙能见到的风景。

      她闭上眼睛也能再次描绘。

      蓝色最终消散,霞光统领了整片天空,如此霸道,张扬肆意,让人无法意识到夜幕正在从边缘吞噬它。奈布在最底层的大片薄云间掠过,搅乱云的形状。突然他感到背上的人又扶住了他的长棘,然后借力站了起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她想要触碰云彩还是夕阳,就感到背上一空。

      玛尔塔跳了下去。

      火色的天际染黑了海,一个渺小的身影从云端张开双臂坠落,黝黑的巨龙奋力振翅向那个身影俯冲下去,晚霞为他们慷慨镀色。

      最终龙还是接住了她。他托起她极速地飞向断崖,并不很稳妥地落地,几乎在将她放下的一秒变回了人形,以相识以来最像怒吼的口吻喊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龙长得一点也不可爱,和纯真更是搭不上边。他有着十分坚毅的脸部线条,面无表情时那刻在眉骨里的冷清便会显露。但龙族的血统给了他和王国的人比起来更为纤细的骨架,多少把那份凌厉冲淡成了清俊,与少年一样的他很是般配。现下这张被光风霁月洗得干干净净的面孔写着怒意,更多的是困惑与不解。

      若他不是孤岛上的龙,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天真的模样了吧。

      “谢谢你。”

      奈布紧绷的神情被这句话冲散了一些,他对此刻的情形有些束手无措。玛尔塔刚刚见过云端天光的脸蒙着被吹乱的碎发阴影,他看不清,也看不明白。

      “别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他说。声音渐渐低下去,变得坚定,变得心虚。

      玛尔塔把凌乱的头发拨弄到耳后。天边最后一点残阳尖刻地扎进万物里,不可方物。她耳朵还嗡嗡作响,涨潮而来的浪花声隔了一层屏障。“我有一个问题。”她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王国的教皇早就宣布最后的龙已死。所以你恨人类吗,奈布?”

      人类杀死了你的亲人。所以你恨人类吗,名为奈布的龙?

      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就会逐渐忘却光明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不是看不见了,也不是不懂得人世间关于希望的道理,而是它从你的身体中被剥离,变成一个平平无奇的音节,即使触手可及也绝不会碰它,像看一场美妙绝伦的戏,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

      龙摇摇头。

      她一瞬有些恍惚,却并没有感到意外。她问他为什么。

      “玛尔塔觉得呢?人类大部分都是坏人吗?”他反问。

      “不。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

      夜幕正在海的边缘倾泻而下,连着奈布的眼睛也变得深邃,清澈得无以言表。

      “大家都是一样的。所有东西,岛上的动物,人类。大家都很残忍,都只关心一些简单的事情。这不是什么罪过。”他说。

      但人是真的很难拒绝光明,即使绝不会触碰它。

      “蚊子也算在内吗?”

      “蚊子不是。蚊子一点儿都不好。”他眉头又皱了起来,像个孩子。她禁不住笑了。

      龙稍稍凑近了她,但并没有碰到她的头发脸颊或是手臂。“你笑起来真好看。”他把这句话说的那么自然。

      今晚并不冷,白日的余温混杂进海风。奈布坐在断崖边,点点繁星在云层间若隐若现,星光掉落在他的头发上眼睛里,连绵的海波在他的眸子里闪烁。

      她注视着他注视着海。

      尼德霍格从来不擅长自欺欺人。

      她无法用这似是而非的假如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用常识来编造一个故事,仿佛重获对生命的把控,

      这个世界无论何时都一定会为这双眼睛点亮萤火,不管黑暗以何种方式降临。

      你可以提一个要求。想好了告诉我。

      奈布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最后他低着头。

      好。

      6、

      岛上的日子照旧细水长流,从上游到下游,化为林间的露水和夏日的云。等待的时间兀自漫长,终点无比清晰,前路却晦涩不明。

      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玛尔塔正在晾干自己的头发,阳光一点点汲取水分,蓬松了浅金色,披散着泛着光泽。奈布说这里的树中藏着那群不会离去的飞鸟,她能感觉到它们在枝桠的阴影里,却从未亲眼见过。草地上冒出了白色的野花,细小柔韧,裹着人的脚踝。奈布正坐在某一个枝头,今天他放过了栖息的鸟群,化身为它们的一份子。

      玛尔塔知道他在看她的头发。他喜欢金色的东西,故意选择她晾晒头发的时候来行使他获得的权力。所以是什么要求?玛尔塔对树的上方说。鸟不为所动,龙从枝头跳了下来。

      他盘膝坐到了她面前,郑重其事地有些不同寻常。晶莹的空气萦绕在他们周身,阻隔并牵动着。不知为何玛尔塔觉得他会触碰她的头发,她偶尔会觉得他一定早就想这么干了。那目光是纯净无杂质的,流动着隐隐的期许,捉摸不透的是看者与被看者。

      龙温顺地低下头,顶着一头毛茸茸的乱发。荒谬中仿佛有亲吻要发生。龙明白亲吻吗?她没有动。

      “你能不能留下来?”

      他说着这句话,如此顺理成章,却像是背叛了自己。

      第二十六天。

      她一言不发。只是背过身,把长发熟练地编成一股股辫子,然后挽起扎成一个马尾。流光溢彩被一段一段地编织进这干练中,从龙的眼前消失。接着她站起身,踩着柔软的草地,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参天大树和草地白花在她上方和脚边不断延伸,她却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在龙以为她会就这么背对着他开口时,她转过了身。她说的话砸进平静的森林,砸出飞鸟,砸得他忘了如何呼吸。

      “在王国内他们称呼我为尼德霍格。”

      龙的眼底风云变幻。巨龙与执行官站在天光垂怜的空地上,这一刻没有什么是仁慈的。

      被人类发现这件事是猝不及防又情有可原的。

      他往往借着夜幕或是黎明前往人类的岛屿。在隐蔽的石头海湾登陆。他在不同的屋顶上听各式各样的故事,父母说给孩子的,哥哥姐姐说给弟弟妹妹的,还有人世间的乐器发出朴素的声音,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孤独无望的小女仆。他学会了人类亲吻额头来表达爱意,他将一些果子留在窗前。人们开始不再说龙的童话了,可奈布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

      那天夜晚他来得比往日要早一些,宵禁还未开始,可他知道今晚会有盛大的夜市,他得提前找个地方躲藏。但他还未落地便看见了海滩上人们的火把。龙!龙来了!他们大声地喊叫,投石器将沉重的石头砸向毫无防备的年轻的龙。他的腿受了伤,他感到很多地方都在疼痛,于是他挣扎着飞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一夜他没有力气飞回家中,只在支撑不住前夕找了个看似最安全的荒岛,化为人形,躲在岩石洞里,精疲力尽地陷入沉睡。

      醒来时母亲已经找到了他,她舔舐着他血渍干涸的伤口,然后带他回了家。

      再后来,尼德霍格划伤了自己的腿,带着结痂的伤口,以最后的龙的身份向王国宣战。接着最后的龙死了,教皇的名声如日中天,教会也迎来了他们的新执行官。

      “别去。对不起。”

      全都是我的错。

      我食言了。

      他没有能见到母亲的遗体。

      为什么?

      为什么?

      奈布不断地问。他知道玛尔塔,尼德霍格听不懂龙语,但他仍然在不断嘶吼。海浪依然平静地漫上海滩又褪去,岛屿依旧安宁,他的龙焰毁去了一些又一些,一切保护或被保护的都在分崩离析。

      我不欠你任何东西,奈布。而且你知道这一点。

      执行官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眼睛漆黑无一丝星光。她全力在承受龙的怒火,反击时毫无留情之意。她的话在四下轰鸣时仍旧如此清晰。龙感到无力而疲惫,因此只能更为肆意地抒发这快要冲破他表层的疼痛。

      你是个骗子。他说。

      你只是责怪自己,因为这样很轻松。所以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有我的过去要面对,那你呢?她在龙焰中穿梭,踩着即将倒下的树和碎裂的石块。

      奈布想要流泪。可是龙是不会哭的。

      她一跃而起。

      龙将会向最强的勇士低头,面对即将到来的裁决。那是怎样一种时刻?谁来判别此事?

      她举起手中的匕首。

      她知道他会像他的母亲一样仰起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人世间并不公平,那双眸子将充满悲伤与不甘。龙焰还未尽吗?她在等待龙烟蓝色的眼睛。我们都有过去要面对。

      龙俯下了头颅,他最脆弱的脖颈就这样亮在了屠龙者的下方,是她匕首所朝的方向。她已经跳起了,难以改变行动轨迹。

      人影落下,岛屿间传出一声痛苦的长啸。

      执行官落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身上溅上了龙血。她咬牙爬起来,手中还握着匕首。在最后一刻她偏转了刀锋,勉强避开了龙的致命点,只是划过了侧面的背,半空中的换力使得她只能跌落。她站在龙面前,龙低着头面对她。万物归于宁静,唯有海浪与浮云。

      她不用问他为什么。

      他们都没有说对不起。

      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龙的背后伤口才得以愈合。第三十四天,龙载着人类姑娘飞往王国的方向。应她的要求,他在黎明前将她放在了岩石岛,足以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你撒了一个谎,是你的名字。那你就不止说了一句谎了,因为你说你不会骗我。”

      她望着他,没有言语。

      他重新化为龙形,俯首靠近她的头颅。她没有动。

      接着龙转身,振翅,猛地冲进云层,飞向无垠天际。

      7、

      “就这样?”

      小女孩一脸不可思议,眼睛瞪得大大的。说故事的人勾起嘴角。

      “就这样。”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两人背后的树上攀着一个男孩子,他是小女孩的哥哥,“不要给我妹妹说这种奇怪的故事,她等会儿又要哭了。”

      “我才不会哭呢!”小女孩摇摇晃晃地爬上桌子,大声喊道。说故事的旅人不着痕迹地拿起颤颤巍巍的水杯,把它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小男孩做了个鬼脸,从树上跳下来:“你这个奇怪的人,你难道是赏金猎人吗?”

      “不是。”

      “明明背上有这么大一个伤疤,还说不是!”男孩对自己眼尖的观察感到自豪,忽略了旅人闻言拉了拉摘下的兜帽的行径,遮挡了他所言的背,“而且算你幸运,教会的执行官早就不是尼德霍格大人啦!要是她还在任可是绝对不能这样编排她的!”

      “你怎么这些都知道啊。”小女孩撇撇嘴,“别是在胡说八道哦。”

      “你!我才没有胡说八道呢!又不像你,什么都不懂!”

      小孩子哇啦哇啦的打闹声不绝于耳。旅人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在桌上留下茶水钱,戴上兜帽,离开了酒馆。若是有人的视线能透过那阴影,便会看见他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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