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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彩云追月 ...

  •   【GL】【民国】【BE】
      1.

      乱世里被惊艳,是否可以落得好下场?

      孔倩不知,她只知道她一定要落到舒玫怀里。

      青檐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来往的路人也不知道这层雪,今天见了,明天还能不能见得着。

      于是他们步履匆匆,像是步子快些就能离开这乱世。

      北平的冬天永远都是这么冷。

      孔倩呼出一口热气,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脸冻得通红。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身后,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摆,显出几分轻快。

      孔倩前两天给她爹做了一套黑色的毛呢大衣,她现在要去把她爹的生日礼物给拿回家。

      老远就能看到锦玥布庄的匾牌,孔倩加快了步伐,小跑着进了布庄。

      “孔小姐来啦!来来来,”伙计见着是孔倩,赶忙上前招呼,“上回儿您定的衣服,咱早就做好,就等您来取啦。”

      伙计笑嘻嘻地在前领路,锦玥布庄生意依旧热闹。

      孔倩知道,几乎大半个北平城的人都在这锦玥布庄做衣服,大家不仅是看上布料的品质,大多还是看上公正。

      要知道在这国家动荡,政权不定的年代,权利和金钱是人们真正的追求。

      可这锦玥布庄的老板却一套也不吃,只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她不管你是将枪抵上她的额眉或是将整箱金条送上家门,她总是指间夹着香烟,深黑旗袍称得脸越发白净,白色狐裘臂间裹,艳冶的红唇微动缓缓吹出一口白烟,吐出一个冰冷的“不”字,宣示着主人的不满却淡然。

      孔倩有幸见识过一次,那可真是太好看了。

      孔倩被伙计轻拍一下,回过神来,忙道一句:“不好意思,那就请你帮我把衣服包好吧。”

      2.

      孔倩提着纸袋,从布庄二楼顺着楼梯往下走,不经意间看到一楼大堂的布架旁站着的人。

      一时竟呆住了,直到后面的顾客开口催促,才猛地回过了神。

      那人素净的手抚上一匹大红的布料。

      孔倩想,她穿上嫁衣美定胜仙。

      那人细长的手抚上一匹素白的布料。

      孔倩想,她穿上白裙美定胜仙。

      那人盈白的手抚上一匹雾黑的布料。

      孔倩又想起她穿黑旗袍沉醉浑浊又与昏暗龌龊格格不入的样子。

      那个人是舒玫,布庄的老板。

      后面的顾客不耐烦地催着,孔倩拧起眉,朝后瞪了一眼,踩着厚底皮靴“噔噔蹬”几步跳下了楼梯,木梯子快被踏破。

      舒玫停下查看布匹的手,挑起细长的眉,往后看了一眼,看见一个扎着一双麻花辫的年轻女孩正跳下最后一阶木梯。

      麻花辫女孩抬头,朝着舒玫,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

      舒玫觉着,那房檐上的雪都快让她给笑化了,这笑容太暖和了。

      “梯子挺疼,记得赔药费。”舒玫说。

      “行呀,不过今儿个没带票子出门,姐姐跟我回家拿吧。”孔倩活像个流氓。

      舒玫看着孔倩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火生不起来,给她说笑了。

      嚯,这一笑。笑得孔倩仿佛下肚一壶清酒,醉得厉害。

      孔倩哪儿只是被素净漂亮的手迷了眼,她第一次见到舒玫就已经醉了。

      她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盏月亮,她说:“姐姐别笑,我要醉了。”

      “你这哪儿是要啊,别是已经醉了。”舒玫笑道,“赶紧回吧,今儿个晚上还得有场雪呢。”

      孔倩流氓没耍够:“哪能呢!姐姐一笑天公老爷都得给面子!”

      舒玫笑得更开心了:“行了嘿,小妹赶紧的吧。多来照顾我生意,就是天公老爷不给我面子啊,我睡觉都得笑醒。”

      “行啊。明儿个就来。”

      3.

      再过一个月天气再暖和点就是孔姥爷的寿宴,全城大大小小有头脸的人物都收到了请帖。

      不过,舒玫这份有点特殊,因为她这份是孔二小姐给亲自送来的。

      昨晚顺着舒玫所说下了场大雪,清早踩在还没化的雪上面“吱呀吱呀”的。

      孔二小姐就踩着这“吱呀吱呀”的声音去了锦玥布庄。

      孔二小姐要给自己挑一匹称心的布,打算赶在冬天结束前送给自己一套旗袍,还指名点姓要让舒大老板给设计制作。

      舒玫拇指和食指夹着请帖,饶有趣味的看着孔倩。

      “我做?你确定?我这儿可排着长队呢。”舒玫对孔倩说。

      孔倩笑着的声音从前面传回来:“我不急的。知道您最有规矩,喜欢的不就是姐姐您的规矩吗?”

      舒玫愣了一下,随即又说:“那你还真得等等了,昨天我又接了两件,这个月都去一半儿了,算算该到春天你才有得穿了。”

      “我不急,真的不急。就想穿姐姐你做的。”孔倩又笑。

      舒玫才终于笑了:“合着你搁这儿等着我呢?真心话?”

      “嗯,真心的。”孔倩今天只扎了一个麻花辫,比昨天看起来更沉稳。

      “那你等着,我给你记上了。你选料子吧。”舒玫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其他布料,自己则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孔二小姐最后选了一匹亮白的布,上面有一些繁杂漂亮的卷云暗纹。

      孔倩把布买了下来,交给店里的伙计,嘱咐要转交给舒玫,就出店回了家。

      回到院儿里已经接近饭点儿了,孔倩寻着味儿直接去了饭厅,一家人早已坐好,就等孔倩了。孔倩隔了老远就挨个长辈喊了一遍,叫得那一桌长辈的耐心又崭新如初。

      “你跑哪儿玩儿去了?”可能要除了她爹,“都说了外边儿危险,少往外边儿跑,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让一家子人等着,像话吗!”

      孔倩撇撇嘴,坐下就嚷着让大家动筷子吃,权当她爹吹耳旁风,气得她爹吹胡子瞪眼。

      孔大少爷夹了个鸭腿到她爹碗里:“爹。快吃,今天张阿姨做的老鸭汤可不错了,快尝尝。”

      “你看她像话吗!”她爹皱着眉头把筷子拍到桌上,大有吃不下这顿饭的意思。

      她哥悻悻接道:“这不回来了吗?您快吃,待会儿我教训她。”她爹郁结,不再多言。

      一顿饭下来肚子都给孔倩吃圆了,孔倩坐在院儿里的小圆桌旁揉肚子,老远看到她哥过来了,脚底儿抹油准备开跑。

      孔大少爷悉知她这妹妹的习性,连忙大吼一声:“站住!”吓得家门口守院儿的家丁都一抖,以为出了啥事儿。

      孔大少爷快步走到小石桌旁,逮着孔倩教训了一顿,末了问:“知道哪儿错了吗?”

      “知道。”

      “下次还敢这样吗?”

      “敢。”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她哥还没咂摸出哪儿不对,孔倩转头就走,跟脚底踩着那孙悟空的筋斗云似得。

      不过是女孩子嘛,就勉强是一块彩色的筋斗云,再简化一点就是七彩祥云。

      孔远祝反应过来的时候,孔倩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好无奈笑笑,转身回房。

      孔倩最近去布庄去得勤,就为了见某位天仙。

      舒玫倒是不领情,一见着某位大小姐就赶人,赶不走就只有淡漠的几句话。

      要是是寻常人,早就放弃这盏难追的月亮了。可那孔家二小姐哪儿是寻常人?

      布庄老板不欢迎了,孔二小姐就当自己是来买布的,抱个十匹八匹布去结钱。

      布庄老板不高兴了,孔二小姐就上城东的老字号买上三盒梨花酥,再笑嘻嘻地给老板送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舒玫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由着孔倩去了。

      孔倩就这么天天跑布庄跑了快大半个月,布庄的伙计们都基本摸清楚这孔家的二小姐来的规律了。

      每天舒老板前脚刚到店里,不过一刻钟就能看到孔二小姐乘着黄包车风风火火地赶过来。

      舒老板一走这孔二小姐就摸摸她自己的发尾,甩甩头发跟着舒老板就出了布庄,不见回来。

      一来二去,他们有时候还会看到,舒老板踩着高跟施施然走到柜台后面的衣架旁,往孔二小姐脱下来挂在上面的羊绒小褂的口袋里塞上一把她常随身携带的糖。

      也不一定每次都是糖,有时候还会是舒老板亲手用进布料时顺回来的样布做的发夹。

      4.

      “舒玫姐,”孔倩的麻花辫在身后晃来晃去,“今天做我的旗袍吗?”

      “不做。”舒玫左手转着火柴盒,右手夹着烟撑着下巴坐在大堂的柜台后面。

      孔倩看着舒玫点燃那根烟也不吸,就让它亮着猩红的一点,冒出一缕一缕的白烟。

      孔倩也不恼,反正又不是得不到舒老板做的旗袍穿了,她才不慌呢。

      她还得借着这个由头多跑几趟布庄,才能多看几眼舒老板。

      她每次见着舒玫第一句,问的就是旗袍。活像一个意图不轨还要跟人面前装正人君子的流氓。

      “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做嘛?我好想,好想,特别想,特别想!穿姐姐做的旗袍。”她说。

      舒玫今天穿了一条藏青色的旗袍,上面用金色的线绣了一些牡丹,华丽又不失端庄,布料紧紧地贴着她的玉项,称得脖子修长。

      孔倩心里想,她穿红色的嫁衣一定更好看。

      孔二小姐这哪儿是想要旗袍啊,这是想要那个做旗袍的人。

      “前边儿排着多呢,等着吧你。”舒玫坐在大堂柜台后边儿,手里拿着纸笔快速的勾勒着。

      孔倩站在柜台外边儿,垫着脚伸长了脖子看,奈何柜台离柜台后边儿的小桌实在是有点儿远,她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舒玫不着痕迹地把纸笔塞进抽屉里,锁好,拿着钥匙问孔倩:“你今儿个又来干什么的啊?”

      孔倩答:“追你啊。”舒玫脑子一时没转过弯:“追我干嘛?”

      孔倩笑眯眯地:“追上了就可以亲了啊。”

      得嘞。流氓本色孔二小姐。

      “为什么想亲我?”舒玫问。

      “想娶你。”

      “你我都是女子,怎么娶?”

      “八抬大轿地娶。”

      舒玫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又吹了孔倩满面。

      孔倩认为,那烟雾缭绕的蓬莱天仙可能也不过如此。

      “妹妹清醒点,这世道谁有心情和你调情啊。”舒玫垂着眼眸,看不到情绪,她又说:“明儿个我不在店里,你好生做点其他事儿吧。”

      孔倩纵是再大胆洒脱,也挡不住这扑面而来的拒绝。

      “明儿个你在哪儿?”孔倩最后喊了舒玫一声,舒玫出店的身影顿了顿,不回头走掉了。

      舒玫出门拦下一辆黄包车,背影竟有些狼狈。天寒地冻的,舒玫裹了裹身上的加绒大衣。

      车夫在前面跑得很卖力,两边的街景慢慢向后退去。

      舒玫被很多人追过。

      只想上她的老爷,看上她资产的小白脸,想和她互利共生的商人,也有只喜欢她这个人的优质青年,她都装傻卖狠糊弄过去了。

      这次卖狠好像不太成功,她把这归结于被孔二小姐热烈的辫子晃了眼。

      黄包车停在了中心区的外边儿,车夫在呛冷的冬天里跑得满头是汗,只是为了在夹缝中艰难的活下去。

      舒玫手里还捏着被冻熄了的烟,从包里多摸了两块糖合着钱一块儿递给车夫。

      每个人都在艰难地活着,不管有意义或无意义,一两颗糖又算什么呢?舒玫也一样,她刚从外婆手里接下布庄时,也就那样。

      她慢慢才把布庄做得在这北平城里一家独大,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对锦玥布庄趋之如骛。

      她被威胁时挺直腰板不屑一顾,她被贿赂时含笑讽刺。

      她在用自己绵薄的力量向这个世道说不。

      家里稍微还有点人气,舒玫换了身舒适的衣服就去操作室里待着了,她突然想赶紧把前面的订单做出来。

      舒玫的手艺没得说,要是布庄老板做出来的衣服都和一般裁缝的手艺一样了,那还开什么布庄?干脆开个连锁裁缝店行了。

      那晚舒老板睡时,操作室里的台子上,放了一枚用孔二小姐旗袍布料做的发夹。

      布庄的抽屉里躺了一叠纸。

      最上面那张纸上画的是一件旗袍,它被穿在头上梳着麻花辫的女孩身上,活泼靓丽。

      一如舒玫第一次见到孔倩那样。

      5.

      孔倩最近还真没怎么去找舒玫。

      孔老爷的寿日就快到了,院儿里上下都带着喜庆。孔倩也得帮着置办,实在是没时间去追姐姐。

      但让她很高兴的是,前几日早上管家送来了一个盒子,里面堆了一座小山的发夹,各式各样的,琳琅满目,快要晃花了孔二小姐的眼。

      “锦玥布庄伙计送来的,让给您拿过来,说里面全是舒老板自己做的。”管家说着把盒子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孔倩原本正坐在床边醒盹,半梦半醒间听着这话,困意一下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鞋也顾不得穿了,大冬天的,垫着脚就从床边蹦到了桌子旁。

      孔倩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捧起来,细细地看。

      是一个木质的梳妆盒,旁侧雕着几簇孔倩不认得的花,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

      孔倩轻巧地挑开拨锁,里面大大小小放了很多不一样的发夹,布料不同,样式也不同。足以见得制作它们的人,用了多少心血,藏了多少感情。

      最顶上放了一枚布料亮白的蝴蝶结发夹,孔倩仔细看了看。

      她确定这就是自己买的那匹布的花纹,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随即又轻轻笑了。

      她这是算上特别的了。

      原来舒老板的心才不像是表面平静无波,也跟她的辫子晃着呢。

      那锦玥布庄的伙计老觉得这几日少了点什么,个个把头挠秃噜皮了也没想出来哪儿不对。

      只是发现柜台后边儿坐着的老板娘时常走神,有一次还被烟灰烫了手。

      涂着红色丹蔻的手被烫得一抽,把站在一旁付钱的客人吓了一跳。

      手的主人睨了那客人一眼,好似有鄙夷的嫌疑。舒玫把掉到手上的烟灰甩到了地上,施施然站起身拎着包出店门,回家去了。

      没过几日,孔老爷的寿宴就到了。

      孔倩跟她大哥撒娇,把孔大少爷换到里面帮忙去了,她则站在亲爹亲娘的旁边招呼七大姑八大姨和他爹娘的朋友。

      平时笑脸也不愿意陪给这些人的孔倩怎么还会去给她大哥撒娇?不过就是为了等某个貌比天仙的老板来罢了。

      不过孔倩总觉得今天家里的气氛有些凝结,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舒玫出门的时候,把阳台上晾着的料子收回了房间。

      天公今天很不给面子,乌云一层一层地压着北平城,舒玫直觉今天要出事,但又不愿深想,踩着高跟鞋出门了。

      孔倩老远就看到一抹深紫色的身影,不待舒玫走近,孔倩就迎了过去,舒玫似乎永远都和周围的阿谀脏乱格格不入,总能让孔倩一眼看清。

      “姐!快来!”孔倩小跑几步,跑到舒玫身边。

      “我还得怎么快啊?”舒玫伸手把孔倩揽进怀里抱住。

      孔倩愣住,一时怔在了原地。

      舒玫捏了一把孔倩的脸,绕过孔倩,向孔老爷和孔夫人走去。

      “舒老板!稀客稀客,里边儿请!”

      舒玫都和孔倩爹娘寒暄完了,一转头见那傻子还愣在原地,不禁失笑,摇摇头转身进了院子。

      孔大少爷正好出来找孔倩,孔倩愣完急着进去找月亮,赶巧正好又把她哥扔外边儿了。

      舒玫抱我了!孔倩蹦一下。

      舒玫抱我了!孔倩跳一下。

      孔倩就这么蹦蹦跳跳去宴厅找舒玫了。

      孔倩找到舒玫的时候她正站在跨院的门檐下逗孔老爷养的鸟,红灯笼挂在顶上,光铺洒了一地。

      舒玫回头被吓了一跳,她就是因为宴厅里太多人才找了这个僻静地儿逗鸟玩儿,结果逗完鸟准备回宴厅,回头看到一人静不鸟悄儿的站在你背后。

      “你搁这儿站着,嘛呢?又不出声儿。”舒玫好笑地问孔倩。

      “姐姐你穿红嫁衣肯定很好看,你穿嫁衣给我看好不好?”孔倩将心里想了千万遍的想法说出了口。

      红灯笼晕出的光落在舒玫脸上,卷翘的睫毛,性感的红唇,白若凝脂的皮肤,一寸一寸的欲望填满了孔倩的心。①

      “姐姐我想亲亲你。”她又说,说罢就准备凑过去亲舒玫。

      舒玫愣怔许久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孔倩,绕过孔倩走向宴厅,背影近乎落荒而逃。

      笼子里的鸟歪着头向孔倩“啾啾”两声,仿佛在冲孔倩说:“你倒是亲上去啊!”孔倩朝它苦笑一下,而后又追着舒玫出去了。

      6.

      孔老爷凭着洪亮的嗓门说了几句简单的话,寿宴就开始了。

      舒玫一人坐在一桌全是陌生人的桌上静静地吃着,原本孔倩有单独给她安排位置,就在孔倩身边,现在也没法儿坐了。

      胭脂水粉凑就了一整脸的精致妆容,此时混着红灯笼的光把舒玫脸上的红晕遮了个完全。

      孔倩追着舒玫到了宴厅,半路被管家叫走,说他爹叫她去认个什么弟弟。

      孔倩平时的麻花辫今天梳起来盘了个漂亮的头发,就把亮白的发夹夹在最后作为固定,孔二小姐整个人显得成熟很多。

      管家带着孔倩从宴厅向院门走去。

      “砰!”一声破天的枪响从院门外传来,原本吵闹喧杂的宴厅霎时就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孔倩猛地抬头慌了神,舒玫也睁大了眼转头去看枪响传来的地方,整个宴厅的人都向门外看去。

      孔夫人凄厉地叫着孔大少爷的名字,孔老爷浑厚的怒吼,似乎都在揭示跟这声枪响有关的人——孔大少爷。

      一时枪声四起。

      孔倩听到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人在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孔倩看到有血从门槛外溅进来,孔倩知道有人一直在拉自己跟自己说些什么。

      但这一切像是被人按了慢动作,让孔倩反应不过来。

      舒玫在接近院门口的地方找到了孔倩和孔家的管家,孔管家见她来了,便带了家丁去拿枪,把孔倩交给了舒玫,舒玫却怎么都拉不动孔倩。

      “孔倩!我是舒玫!你听得到吗?”舒玫冲孔倩喊。

      不知是什么终于触动了孔倩的反射弧,孔倩转头看着舒玫。

      “后门在哪里?快点!你是想这院儿里的两百多号人一起死在你家吗!”舒玫吼。

      孔倩咬了咬牙,转头就走,舒玫回头喊宴厅里的人跟上。

      枪声还在响,似乎还更密集了。

      孔倩把后院门打开,让到了一旁,宴厅里的军|权富贵都在朝外面小跑着,拥挤而麻木,似乎前院大门口的那些声音和他们无关。

      孔倩看着他们,还能想起他们下午时是怎样夸自己、奉承爹娘的,觉得好笑也就轻轻地笑出声了。

      舒玫皱眉看了孔倩一眼,牵住了孔倩的手。

      舒玫看着院子里的人都跑光了,也准备拉着孔倩走。她转头看到孔倩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表情,自己的心像是要碎了一样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孔倩抬眸看着舒玫,要笑的表情就全部被压制住了,平时又大又漂亮的眼睛里掉出了一颗一颗的金豆子。

      她带着哭腔说:“姐姐快走吧,我去看看我爹娘。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明天就来找你。”她一边哭一边说还一边把舒玫往门外推。

      哭得前言不搭后语。

      舒玫根本就不信一会儿可以没事,皱着细秀的眉毛:“你现在先跟我走,我带你回我家。你要相信你爹娘可以保护这里的。现在这里很危险。”舒玫试图让孔倩冷静下来。

      前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了。

      孔倩哭得更大声了,她好像在试图用哭声掩盖枪声,就像在试图掩盖这乱世的不公。

      “不行。我不能……我不能走……这是我家啊。我得去看我爹娘,我哥……我的哥哥啊……”孔倩哭得脸都皱到了一起。

      舒玫让她哭得骨头缝儿都在跟着疼。

      舒玫正要蛮力拉着孔倩直接走,谁料到孔倩突然发作,用力一推舒玫,把舒玫推得一个踉跄。

      舒玫为了保持平衡,踩出了孔家后院。

      舒玫顿时就反应过来孔倩想干嘛,伸手去拉孔倩。

      孔倩觉得自己用尽了出生以来全部的力气和决心,才关上了那扇门。

      舒玫没抓到那双渴望已久、白净又肉嘟嘟的手,再用力推后院门的时候,门栓已经被孔倩从里面杠上了。

      “孔倩你他娘的要干嘛!你把门打开!跟我走!你他娘的不要命了吗!”舒玫用力地拍着门,她的心都揪到一起了,门也没松动一点。

      “姐,你快走吧……我去看我哥哥……没事的,没事的,明天我、我就、就来找你。

      我还等着穿、穿、你做的旗袍,还等着你穿嫁衣给我看呢。你快回去,这里很危险。”

      孔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混着鼻涕都快一起流进嘴里,孔倩仿佛感受不到一样,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你给老娘闭嘴!你他娘的把门栓打开!你跟老娘回家!娘的你不要命了?!”舒玫听到孔倩的哭声越来越小,直至不见的时候,心都碎了。

      她骂着娘,对着门又踢又踹,回应她的只有渐渐变弱的脚步声和前院越来越响的枪声。

      7.

      最后舒玫听到有人冲进后院来了,才闭上了喊得嘶哑的喉咙,脱了高跟鞋开始往家跑。

      一夜未眠,舒玫给自己点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最后红木茶几上的烟灰壶里装了满满一壶的烟蒂。

      舒玫就这样一根接着一根,把自己呛得咳嗽了,就咳完继续吸。

      倒也不是说她在虐待自己,她不过就是在麻木地做着一件事情,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结果这件事并不能分散注意力,所以她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罢了。

      第二天一早,舒玫就听到有人说孔家大少爷被杀害,孔老爷和孔夫人也死了,孔家上上下下死的死,没死的全被抓进了北平看守所。

      她挤进布告栏前,只看见贴出来的告示,上边儿写着:明日午时,东边集市枪决孔家叛乱分子。

      舒玫放下身段求了好多人帮忙,可没一个答应的。大多一开始都想帮助,可是一听到事情原委便熄了火苗。

      舒玫依旧在一支一支地抽着烟,从昨天到现在,她都快抽了五包烟了。

      舒玫见没了希望便回到家,她突然就开始无比地恨自己之前的不通污秽、人情。

      也没时间颓丧,她飞快地收拾东西前往布庄——她要去拿那还躺在布庄抽屉里的那叠纸,上面画着孔倩旗袍的设计图的那叠纸。

      她翻出抽屉里早已画好的图纸,又匆忙赶回家,在操作台上展开亮白顺滑的布匹。

      木尺比、粉土划、剪刀裁。

      舒玫的手都快飞起来了,她从来没这样赶制过旗袍。

      光是这三步就花了大半个晚上,时间还在不停地走,舒玫脑子里除了孔倩的一颦一笑就是在“嗡嗡嗡”地响。

      做衣服都全靠肌肉记忆。

      孔倩怎么就被关进去了?

      熨斗在衣服上快速地烫着。

      孔倩怕不怕?

      走线机在“嗒嗒嗒”地走着。

      天边泛白了,窗外窸窸窣窣地下着小雪,又给这座萧冷的城市平添了难过和无情。

      旗袍还差最后一步,绣盘扣。平时熟练到不能再熟练的一步,舒玫却好几次扎到自己,指尖的血刚擦干,不一会儿另一只指尖又会冒出细小的血珠。

      舒玫不止手是木的,她浑身都是僵硬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

      正午十二点,东边的集市上早就堆满了人,可没有一个说话,都只沉默地看着。

      孔倩的眼泪流了满面,她想到过得风顺的小半生竟是为了给自己这样一个结局眼泪便止不住的流。

      她再想到舒玫还没给自己做旗袍,自己还没有落到舒玫怀里,就更是难过。

      她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一旁的孔家一众家丁也都沉默着。

      大家都沉默着,沉默着等待某一个时刻的到来。

      人们看着集市口奔来了最后一个人——舒玫。

      她没有像往常那般踩着高跟鞋、没有穿孔倩最爱的深黑色旗袍、没有在臂间挽她最爱的白狐裘,甚至一向乖张卷翘的头发都凌乱地支在她的头上。

      她只抱着一条华丽的白色旗袍,她对被绑着的孔倩喊:“姐姐带着你的旗袍来了!你不要怕,我在这儿!”她熬了一个通宵的嗓子也不复往日清亮唯一与往常一样的便也只剩她坚定挺直的腰板了。

      有些时候人如果没有安慰,她把下唇咬出血也不会出一丝声音,可是当有人安慰她时,她的委屈才像到了头。

      “姐姐,我不想死啊。”孔倩嚎啕着,“我不想啊……”她哀鸣着,实在太像那天没有见证到她们亲吻的鸟儿。

      她哭得好伤心啊,那雪似乎听到了孔倩的哭喊,下得愈来愈大了。

      雪落到孔倩脸上,与滚烫不甘的眼泪混到一起,又滴落到地上。

      她用嘶哑的喉咙哭喊着:“姐姐我想穿你给我做的旗袍,我还没有穿到你给我做的旗袍,我不想啊……我不想死掉……我不想离开你……”

      她哭到猛地呛咳起来,在场的人听着揪心,舒玫听着揪心更盛。

      那些拿着枪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有人还笑着,仿佛在看没有生命的玩偶。

      舒玫无声的眼泪划过脸颊,她大声地回:“孔二小姐别怕!我在这里!

      只等我们团聚了,我要你穿我做的红嫁衣。

      我们叩天叩地我们对首相叩!怕什么!不要怕!”

      雪落到舒玫长长的睫毛上,也有落到她的脸上的,平时精致的妆容早已斑驳的不成样子。

      黑云压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哪儿是中午十二点的天啊……

      孔倩已经哭到干呕了,她跪坐着被反绑在木头柱子上,雪打湿了她的头发。

      舒玫看到拿着枪的一排人前面站了一个人,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

      那领头的对后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只见那个人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手势,端着枪的那些人就朝着她的孔倩架起了枪。

      舒玫的心脏像是被谁死死地攥住了,呼吸跟着枪响骤然停下,眼睛也想抓住孔倩的鲜活和热烈,猛地瞪大。

      孔倩能感受到不止一颗子|弹穿过自己的身体。

      她想,好疼啊,好想要姐姐抱抱自己。

      也许抱抱就不疼了吧……好冷啊……北平的冬天果然太冷……

      舒玫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哭着跌坐到地上,白色的旗袍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上面沾满了北平城冬天的雪。

      为什么她不早点给孔倩做好这条旗袍?

      孔倩到死也没穿上她做的旗袍。

      这个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至此孔家无一人幸免于这场屠杀。

      舒玫飘飘摇摇地走到孔倩面前,替她解开绳子,紧紧地抱住孔倩温热柔软的身体。

      “走,我带你回家,穿姐姐做的旗袍。”发抖的声音在对怀里的人说着。

      怀里人那日盘的漂亮头发散了下来,长辫子无力的垂在舒玫的臂弯旁,上面还夹着舒玫上次给她做的那个白发夹。

      白色的发夹,夹在乌黑的辫子上,映在东边集市地上被踩脏的雪上——好亮好干净。

      舒玫打破了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规矩换了一具逐渐变僵的身体。

      白天彩色的云,怎么才能追到夜晚的月亮呢?她们只要用心,总会再相遇的。

      ①化用陈粒的歌《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彩云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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