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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八(上) ...

  •   子默坐在窗台上,抬头看着外面的星空,子生的房子在三楼,跟那高高在上的三十二楼比起来,显得那么矮,她就像是从云端又跌落回地面。一切,由虚幻变得真实起来。
      她想起几天前项屿对她说的话,不禁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那些镜头。
      那天的最后,她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然后转身离开。
      她竟然变得这么勇敢,这么得……义无反顾。他一定感觉得到,她是毅然决然地想要离开他吧?
      那么,他怕了吗?怕这种生活的改变。还是说,他是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
      她无从分辨,所以选择先转身。
      世纷在她的语音信箱留言,约了她在上次的那家茶餐厅,她本想说换个地方,可是鬼使神差地,还是答应了。
      她把车停在公寓地下车库里那个她专属的位子上,旁边的车位就是项屿的,空空如也。
      有那么几分钟,她都在思量着,如果吃过饭回来,看到项屿就在这里等她,她该怎么办。可是下了车,关上车门,她又乐观地想,也许那时,他根本就还没有回来。
      然而才走了几步,子默就看到项屿驾着他那部黑色的越野车,直直地停在她面前。
      “狮子,”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表情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欣喜,“你搬回来了?”
      她摇头,不说话。
      “……你等我一下。”他去停车,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她倒退了两步,忽然转身迈开脚步奔跑起来,她很久没有这样跑了,自从大学毕业以后。身后是项屿的叫喊声:“喂!别走!”
      但她跑得更快,出了车库,没有理会人行道上方的红绿灯,径直跑进了那家茶餐厅。
      她在位子上坐下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的,世纷和见飞错愕地看着她,开玩笑说即使她迟到一小时也不会让她买单的,她只有尴尬地笑。
      “你知道吗,”世纷一边说,一边把冰镇柠檬茶推到子默面前,“刚才我们在讨论项峰,他和见飞一起主持的电台节目现在已经成为全太阳系收听率最高的节目了,所以我觉得他也许只是为了节目效果才处处针锋相对,你说呢?”
      “他才不会,”子默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关心节目效果。”
      “我说吧,”见飞点头,“他根本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大男子主义者!”
      子默又摇头,喝了一口杯里的茶,说:“他也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
      “……”
      “我想你们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她只得苦笑着解释。
      “我跟他之间的误会很深。”见飞面无表情。
      “男人往往就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
      子默说完这句话,就兀自沉思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世纷和见飞都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可是她们的目光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她不禁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却看到一对带着笑意的眼睛。
      “怎么在这里吃饭也不叫上我。”项屿在子默身旁坐下,神色自如。
      她直觉地想后退,却发现身后是一堵墙,她被他堵在了卡座里面,无处可逃。
      “这是路边茶餐厅的Women’s Talking,不适合你。”世纷一手撑着头,笑盈盈地看看子默,又看看项屿,最后跟见飞交换着眼神。
      “怎么会,”项屿也笑起来,样子是少见的亲切,“我很愿意听听你们在聊什么。”
      子默还来不及阻止,世纷就说:“我们在聊你大哥项峰。”
      “哦……”项屿一边把嘴卷成“O”字形,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臂放在子默身后的卡座椅背上,“梁见飞你真有种,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个能把我哥惹毛的女人。”
      “我到底做了什么?!”见飞眨了眨眼,满脸无辜。
      项屿耸耸肩:“他是个很古怪的人——不然也不会去写那些诡异的侦探小说——所以不要用常人的思想去衡量他,你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他偏偏毫不在意,你以为他不应该介意的时候他却早就已经在心里气得要死。但有一点我觉得不可思议……”
      “?”
      “项峰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不会把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如果他讨厌你,他还是会对你友好、绅士、有风度,接着趁着什么机会不动声色地把你除掉,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你叫板。”
      “所以我就说,”世纷一脸肯定,“他是为了节目效果啊。”
      项屿摇着食指:“他才不会关心节目效果。”
      世纷和见飞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不约而同地说:“你的话,跟刚才子默说的一模一样呢……”
      项屿转过头看着子默,脸上的笑容温柔却怪异,就好像在这副含蓄的表情下,隐藏着的是一颗驿动的心。
      “喂,”世纷忍不住说,“你别随便把你泡妞的那一套用在我们子默身上。”
      “为什么?”他转过头,脸上还挂着那种笑容,可以表情却很认真,“我是在追她啊。”
      对面的两位在亲耳听到当事人承认的情况下,反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世纷才笑着说:“不好玩,这样就太不好玩了。”
      “?”
      “你的‘段数’那么高,我们子默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谁说的,”项屿垂下眼睛,看着漂浮在褐色茶水里的黄色柠檬片,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一大半,用一种半真半假的口吻说,“她很难追,是我这辈子最棘手的难题……”
      子默有点局促地别过脸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许就像世纷说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一顿饭的时间就在谈笑之间溜走了,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是一段美好的记忆,但是对子默来说,就像是一种酷刑。
      然而项屿并没有碰她,也没有说令她感到窘迫的话,他们就像普通朋友那样保持一定距离,可是他看她的眼神,却要比普通朋友不知道热情多少倍。
      走出餐厅,在门口跟世纷和见飞告别,子默想了想,还是决定跟项屿一起回车库去取她的车子。
      “可以不要再用那个什么语音信箱了吗?我不喜欢对着机器说话。”项屿双手插袋,低下头,像孩子一样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可是有些电话是我不想接的。”子默鼓起勇气说。
      “……那么我答应你,如果我打给你,你不接,我就不再打了。”
      “……”她别过头,看着远处的灯光,没有回答。
      忽然,她一脚踏空,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斑马线,她感到自己就要向马路当中跌下去,眼角看到的是一片不停闪烁的灯光,她有点茫然,像是没了知觉,她想到的是很多年前被车撞的一幕,那时的她并不觉得疼痛,只看到装有冰淇淋蛋糕的盒子在空中飞舞,想要抓却又抓不住,那么无助……
      有人从身后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一辆车从面前呼啸而去,她感到额前的头发被狠狠地吹起来,然后,她就被一个温暖而颤抖的怀抱包围了,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直觉地缩了缩肩膀,周围都是一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项屿那带有青涩胡渣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她不用仔细听,就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她想哭,眼泪却掉不下来。
      “以后别再这样了……”项屿低声说,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但是……我不想再经历那场噩梦,没有人想!”
      “可是……”在一片嘈杂的寂静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经历过很多次噩梦。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次醒来,看到我身旁的你的脸,我就以为噩梦已经过去了,但其实没有。”
      他搂紧她,没有说话,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手指的颤抖。
      “所以,噩梦会让人成长的,”她以一种自己也意料不到的轻快的口吻说,“偶尔做噩梦也没有坏处。”
      说完,她试着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脱。等到她放弃挣扎的时候,他反而松了手。
      啊……人生,就是充满了意外。
      帮助蒋柏烈走出自杀阴霾的老师,最终选择了自我了结生命;子默因为崇拜、羡慕顾君仪所以当了摄影师,可是顾君仪自己却放弃了;见飞和项峰在直播时大吵一架,没想到成就了史上收听率最高的节目;在镜头前总是一脸温柔的丁城实际上个性很差,令人生厌,但有的时候他又会有坦诚或孩子气的一面;在比赛时对对手毫不留情的陈潜却可以原谅他爱的人所做的一切,包括背叛与伤害;做惯了问题少年的子生,长大后却变得可以信赖、可以依靠;还有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于任之,在她看来更像长者,而不是一个追求者。
      也许每一个人都经历着这样或那样的意外,而她的意外,都因项屿开始,又因他结束。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附属品,所以他从来不以为意。
      “我走了,再见……”那声道别的话还没说完,人行道上的红灯就已经变成了绿灯,子默转过身,迈了一步,却被项屿轻轻捉住了手腕。
      他们互相凝视着,好像都想要从对方眼底看到些什么,最后,他一言不发地牵着她,走过那长长的斑马线,来到公寓楼下。
      “记得别再用语音信箱了,”项屿停下脚步,放开手,“开车小心。”
      说完,他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身上楼去了。
      原来……他只是牵她过马路。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他们又回到了十七岁,她好像看到一个倔强而落寞的背影,很多次,她跟在他身后,走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一道又一道斑马线,她多么希望他可以牵着她的手,但他没有。
      所以,他在弥补吗?
      还是,刚才牵着她的,其实是另一个项屿。

      “哦,终于不用给你留言,然后静静地等待回复,”电话里,于任之说,“但其实我偷偷地有一点享受这个过程。”
      “?”
      “就好像返回到使用拷机的那个年代,会让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一次。”
      子默失笑,她已经把手机的设定又改了回来,第一个打进来的就是于任之。
      “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举动会起到那么大的作用。”
      “今晚有空吗?”他忽然问。
      “有的吧……”
      “可以跟我出去约会吗?”
      “……”
      “噢,别拒绝一个鼓起勇气来约你的老人,这会让他很伤心的。”
      她还是笑,不过这一次有点哭笑不得:“那好吧……”
      “晚上我来接你。”
      挂了电话,子默坐在窗台上发呆,子生穿着夹脚拖鞋在客厅里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一边还刷着牙。他通常很少呆在家里,可是自从她上次生病发高烧之后,她常常能在家里看到他,也许他是真的怕她出什么事没办法交代。
      父母因为忙着出门旅行,已经很久没召见兄妹俩,她忽然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尽管仍然沉闷,却自由自在。
      “默默,”子生站在门口,脸颊和下巴上涂满了剃须泡沫,“我听项峰说,有人送花给你?”
      子默干笑两声,想要蒙混过关。
      “不会是拍照片的那小子吧?”
      “不是。”
      “那是谁?”他挑眉。
      “你不认识。”她眨了眨眼睛。
      子生扯了扯嘴角:“默默,我觉得你变了。”
      “?”
      他双手抱胸,仔细地打量她,眼神就跟爸爸一样,过了很久,他才笑着说:“不过,是很好的改变。”
      傍晚五点的时候,子默在十字路口等来了于任之,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让她先坐上去,然后自己才又坐好,关门。
      子默觉得于任之跟她以往所接触的男性不太一样,他很有风度,有才华,但又近乎刻板,做任何事都有条不紊。
      所以当出租车停在一家黑暗餐厅门口的时候,子默不禁有些错愕。
      于任之付了钱,下车,脸上是一种带有自嘲意味的无奈:“以一个老人的智慧,能够想出这样的奇招已经算不错了。”
      “奇招?”
      “是啊。”他点头,然后率先走到餐厅门口去卡位。
      盲人服务生先把餐厅的就餐规则对两人说了一遍,然后就带他们上楼去,踏进那漆黑一片的门廊之前,于任之大方而绅士地伸出手,对子默说:“可以吗?”
      子默想了想,还是有点笨拙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不以为意地微笑,慢慢转身带着她一起进去。
      尽管睁着眼睛,但视线所到之处还是变得一片漆黑,服务生走在最前面,于任之和子默在后面,他们走得很慢,生怕在黑暗中摔倒。
      跌跌撞撞地在椅子上坐下,子默听到自己和于任之同时松了口气,因为看不见,所以也不需要点菜,餐厅为每一位客人安排的菜色是一样的,两人就并排坐着,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于任之在口袋里搜寻着什么,“还是把眼睛闭起来吧。”
      “?”
      “反正就算睁着也看不到,闭上比较舒服。”
      她照做了,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忽然,面前有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于任之的手臂,他轻笑了一声,好像弯下身子摸索着,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把什么东西重又放回桌上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烟盒弄掉了。”他拍了拍她的手,声音里有一种让人能够立刻安下心来的魔力。
      “哦,没事……”子默连忙放开手,窘迫地抓了抓头发。
      “你害怕吗?”
      “……有一点。”
      “害怕的时候你通常会做什么?”
      “不记得了,”她顿了顿,“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或者……”
      她没说下去,黑暗中,悄悄地在心底叹气。
      “或者找一个能让自己不害怕的人是吗?”他帮她说完,好像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你真的只是负责画插画,而没有跟项峰一起合写侦探小说吗?”她不禁苦笑。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
      “你有多老?”
      “我想大概……你读小学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处男了。”他不无幽默地说。
      “……”
      这时候服务生摸索着上了菜,都是西式的,每人面前一盘,尽管如此,吃起来仍然很费力。
      “我是不是有竞争者?”吃到一半的时候,于任之忽然问。
      子默喉咙里那半颗还没完全咽下去的西兰花就这样生生地卡在那里,她用力咳了几下,那种痛苦的感觉才消失。
      “不用那么紧张,”于任之抓起她的手,把水杯递到她手里,“我只是随便问的,没有要你对我负责的意思。”
      “你的消息很灵通。”她无奈。
      “我只是勇于探索。”
      子默看不到于任之的表情,可是她感到他是在微笑。
      “都是项峰告诉我的——关于你的很多事。”
      “……”
      “但项峰其实很爱他弟弟。”
      “如果你当着他们兄弟俩的面说这句话会被踩死的。”
      他不以为意地继续说:“所以我一直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
      “?”
      “项峰告诉我那么多,其实是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事实上我还没有弄清楚究竟他是想要拆散你们,或是恰好相反。但我从他的描述中更加可以肯定,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趣在哪里?”
      “有趣在……你常常做些出人意表的事。”
      “?”
      “我在乌镇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把你看透了,以为你只是一个内向、简单的女孩。可是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其实你并没有我们所以为的那么简单,你的身体里就好像蕴含着暗流,随时会爆发。”
      “听到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于任之低笑了一声:“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作为一种赞扬,我很少赞扬女孩子。”
      “……谢谢。”
      “那么,”他顿了顿,好像是故意的,“现在你还怀疑我吗?”
      “?”
      黑暗中,于任之把脸凑到子默耳边,低声说:“你一直觉得我并不是真的想要追你——不是吗?”
      子默感觉到他温润的气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于任之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盘里的食物,整个楼面只听到人们的低声细语和各种餐具碰撞的声音。
      子默飞快地吃完自己盘里的东西,只希望这场黑暗晚餐快点结束。
      下楼的时候,她还是把手搭在于任之的肩膀上,尽管也是一前一后,但这种感觉跟被项屿牵着的时候很不一样。
      回到明亮的世界,子默觉得自己简直要高兴得尖叫起来,反观于任之却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也许他从来就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让人捉摸不透。他们在明亮的餐厅一楼喝了一杯饮料才结帐离开,出租车载着他们向子生家驶去,一路上两人很少交谈,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子默只是想着于任之的那句话,原来,他知道她的怀疑,那么……他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呢?
      于任之让出租车停在前一个路口,拉着子默下了车,一齐慢慢地向子生家楼下走去。他双手插袋,脚步很慢,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管你信不信,离我的上一段感情结束,已经过去十年了。”
      “……”
      “其实我也曾经是一个,像项屿那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哦,不过当然,人和人是不同,人们做同一件事也许是因为截然不同的理由,尽管如此,我们都无法否认自己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
      “然后有一天,我停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说厌倦也好、内疚也好,只是觉得不想这么做了。想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体会平淡的人生。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过,或者其实早就出现过了,但我没能抓住那仅有的一次机会。”
      “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明什么?”子默鼓起勇气问。
      “是想告诉你……”他看着她,目光一开始很温和,像一个兄长,然后渐渐变得犀利起来,像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可是那种犀利和野心却更像是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意味。
      “?”
      他站在她面前,显得尤为高大,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说:“是想告诉你——老人的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说完,他向她靠来,嘴唇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
      子默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惊愕中没有站稳脚步,眼看着就要摔倒,身后却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涌过来——准确地说,是有人在背后搂住了她。
      于任之被一把推开,身材高大的他踉跄几步,终于站稳,昏暗的路灯照在他脸上,隐约有稍纵即逝的笑意。
      “别碰她……”项屿在子默身后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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