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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个新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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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时不时见面,一起看书、聊天、听音乐,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只是我们都巧妙地避开一些话题,比方说克里斯汀的音乐课和歌剧魅影这几年的兴风作浪,尽力维持着我们看似平和的友谊。即使是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常常突然感到一阵茫然和不安,当我看向Erik,会发现他也在看着我,我们的眼神中有着同样的难以掩饰的恐惧,仿佛即使在最平静祥和的时刻,也有些无法抗拒的危险正潜伏在四周的黑暗里,随时准备扑上来吞噬我们所珍视的一切。
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时间节点终于来临了:剧院里渐渐传开了经理波利尼先生即将辞职的消息,歌剧《汉尼拔》也进入了排练环节。每天排练的时候,我都胆战心惊地盯着天花板,生怕布景台会扑通一声掉下来,因为出错的次数太多,妈妈甚至当众威胁要把已经成为三级演员的我丢到禁闭室里去,让我在新学员的面前丢尽了脸。
我不是没想过和Erik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开诚布公”这个词本来就对他不适用——一个带着面具的、有太多秘密的男人,怀着同样见不得人的隐秘激情,如果戳破隔在我们中间的这层窗户纸,将他对于克里斯汀不正常的渴欲暴露出来,他会对此作何反应?我是否真的能处理好疮疤之下的血污脓水?如果不能,我轻率的举动是否会招致更加严重的后果?
“你又在走神了。”一天晚上,当我们坐在休息室里看书的时候,Erik突然开口提醒我,“你已经有一刻钟没有翻过书页了。”
我的脸不好意思地发起烫来,连忙把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去,实际上前几页我也没怎么看进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Erik放下书,手肘撑在靠背椅的扶手上表情严肃地凝视着我。我突然有些后悔建议他为休息室添了一张小茶几和两把椅子,这使得我们面对面时的距离无可避免变得很近,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
我点了点头。“听说波利尼先生要退休了。”
“我知道。”
我顿了顿,冒险把话题往前推进了一点:“听说新来的经理是两个收购废品的。”
Erik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起来:“或许他们更愿意称自己为‘金属回收商’。”
“差不多意思吧,”我挥了挥手,加重语气继续说道,“反正这些暴发户可不像波利尼那么尊重艺术,而且我很难想象他们除了金钱之外会有什么信仰。这种人为了攫取和保住手里的一点实际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Erik的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建筑书上。“我就当你刚才的话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谢谢。”
我忍不住因为他表达谢意时别扭的样子微笑起来。也许是这种难得的温馨气氛鼓舞了我的勇气,让我问出了下面的话:“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他抬起头来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警惕和戒备一闪而过。“哦,和以前一样。”他耸了耸肩膀,“给他们送一张欢迎贺卡,提醒他们管理剧院该注意哪些事情,尤其是建议他们重新考虑女高音的人选。”
终于说到这里了。
“Erik,”我思量着用什么词汇不至于刺伤他敏感的骄傲和自尊,“你以前不在乎这些的。”
回应我的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Erik盯着书页,在面具和阴影的遮挡下,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这些年很寂寞,fereshte。一个人总要找些事情来做,才能填补生命中漫无止境的空虚。”
我几乎要为他语气中的落寞哭出声来。
“答应我,Erik,无论如何不要伤害任何人,更不要伤害自己。”我在冲动之下握住了他的手,他本能地畏缩了一下,但没有抽回手去。“你不是幽灵,你是一个普通人,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
他叹了口气,用拇指轻轻刮了刮我的手背:“我会的,fereshte。”
有一段时间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两只手握在一起,眼睛注视着彼此。最后还是Erik先抽回了手,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马甲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来吧,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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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在《汉尼拔》排演的中段,波利尼先生大步走进来,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和兴奋雀跃的语气向我们宣布了他的离任,他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可想而知他想要摆脱歌剧魅影的心情有多迫切了。
剧院的人们十分淡定地迎来了两位新经理。那两个家伙活像是一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戏剧丑角,身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声音一个尖细高亢一个浑厚低沉,相同的是眼神中贪婪精明的光芒和举止中油滑浮夸的神气。毫无悬念的,他们对妈妈送来的信件嗤之以鼻,也不相信有什么幽灵的存在。随后他们向大家介绍了新的资助人夏尼子爵,引发了剧院里的一个小高潮。尤其是卡洛塔都恨不得把自己肥硕的身躯贴在这个既英俊又多金的年轻贵族身上了。想起了上一辈子这个帅气又优雅的金发青年出场时我也曾经短暂地被他迷住过,我不由得羞红了脸。倒是克里斯汀的表现比我镇定多了,她看着子爵的模样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一样。
幸亏她很快就会认出他。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想法背后的含义让我的脸烫得更厉害了。
和上次一样,卡洛塔在新经理和子爵面前好好地炫了一把技巧。她的确有一把好嗓子,技巧和气息也没得说,但也正如Erik所言,她太像一架唱歌机器了,歌声中毫无感情可言,听上去干巴巴的,技巧越繁复花哨就越枯燥,难得那两个新经理还能听得一脸陶醉。所幸的是这次没有幕布砸下来,排练顺利结束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当天晚上卡洛塔因为参加公爵夫人的晚宴着凉得了重感冒,嗓子哑了没法上台。鉴于第二天就要公演,两个经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就在这个时候,克里斯汀毛遂自荐,并且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替卡洛塔上台的机会。事已至此,除了感叹世事的玄妙,我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天晚上,Erik的心情出奇地好。他为我弹奏了think of me的乐章,并且亲自演唱了一遍。我立刻听出了克里斯汀演绎这首歌的方式完全是他的模板,不仅仅是节奏和旋律,乃至每一个音符的处理方式、每一次吐气和呼吸都一模一样。这个发现差点让我嫉妒得发狂,但他发自肺腑的欢乐也深深地感染了我。在这一刻,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他命中注定要和克里斯汀纠缠,那么或许,只是或许,我可以帮助他得到音乐天使的心。
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确认一件事。
“Erik,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孩,而且那个女孩也喜欢那个男孩,你会怎么做?”
天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句假设性的问话能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Erik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手指在琴键上的舞蹈也戛然而止,奏出两个拉长的刺耳音符。他对此充耳不闻,隔着钢琴和乐谱架气势汹汹地盯着我,看上去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不由得往沙发里缩了缩。
“那个人是不是夏尼子爵?”他从紧抿的嘴唇里蹦出来一句话。
我吓了一跳,情敌之间的气场居然微妙到了这种程度,还没正式交手就已经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么?
见我不吱声,Erik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用力合上了琴盖,大踏步在会客室狭小的空间里兜着圈子,又突然间猛地收住脚步,肩膀耷拉下来,好像承受了看不见的重压似的。他的质问听上去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他究竟有什么好的?”
英俊?多金?温柔?优雅?年轻?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大堆词汇,不过我及时把它们都咽进了肚子里。“我没觉得他什么好的,也就是出身不错。”啊,我因为言不由衷而强烈地鄙视自己!“我就是随便假设一下。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女孩都会在乎这个。”
Erik冷哼了一声,显然不怎么相信我这套说辞。“你不是还说过想嫁给一位子爵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然后我想起了和德纳第约会那天我们之间堪称破冰的争吵,不禁脸红起来,“就算有也是随便说说而已,我不太喜欢这种纨绔子弟的类型。”
“哦,”Erik挑了挑眉毛,“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虽然不确定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移到我这里来,但我很庆幸这能稍微转移一下Erik的注意力。想了想,我决定实话实说:“他不需要年轻好看,脾气不好也没关系,但是要聪明,博学,有才华,最重要的是在粗粝坚硬的外壳下面,始终藏着一颗温柔纯净的心灵。他能感知我所有的需求,并且想方设法让我得到满足;他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他强大又脆弱,狂暴又温柔,又无法弥补的缺陷,却又令人惊叹的完美。”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同荒野中四处乱撞的狂风,期待着丛林的回应。许久,Erik发出一声轻笑,带着哄小孩般的语气对我说:“你说的人只有童话里才会出现。”
狂风骤然停止,徒留一片空虚。
“或许吧,”我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问道,“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
Erik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刚刚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然后他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我不死心地补上一句:“我猜,你肯定喜欢那种有音乐天赋、歌声动听的女孩?”
他顿了顿,含糊不清地答应道:“差不多吧。”
于是我明白了。
他一定也明白我明白了。
然后我们很有默契地放过了这个话题。
分别的时候,Erik突然叫住了我。
“关于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他紧皱着眉头凝望着黑暗中虚空的某一点,双手握紧又松开,神情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纠结和迟疑,像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下面的话,“如果女孩真的心有所属,我会把自由当作最后的礼物。”
原来他真的爱她到了这种程度,所以上一世才会在已经得到她相伴一生的承诺之后,为了两个吻就放她和爱人离开,宁愿自己承受无边的绝望和孤独。这让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情不自禁地感到了嫉妒的刺痛。
“Erik,你是一个好人。”我挤出一丝微笑,朝他挥了挥手,带着沉重而忐忑的心情走向我的新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