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相当具有异域风情的卧室里,床上挂着宽大的布幔,地上铺着色彩浓艳、花纹繁复的毡毯,墙上挂着一些由蝌蚪样的文字写成的横幅,空气里飘荡着奇异的香气,是从窗边柜子上的一个小香炉里散发出来的。我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卧室的门突然开了一条小缝,波斯人圆胖黝黑的脸从外面探了进来。 “你果真醒了,吉里小姐。”达洛加说着,打开门走了进来,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时间和他估计的一点没差。” “我睡了多久,先生?”我揉着微微作痛的太阳穴问道,“该不会是一整天吧?” “您睡了三天了。” 一阵怒火席卷了我,我从床上跳了起来,不顾形象地大喊道:“这个混蛋,只要他多下一点药,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放心,吉里小姐,Erik是一位技术精湛的药剂师,他是不会让您的身体受到丁点儿损伤的。”波斯人说道,“不过可能您会觉得有点饿?要不要吃点儿点心?” “不了,我现在得赶紧回剧院,Erik想要迫使剧院为他排演一出歌剧,警察会在剧院里设下埋伏,即使他侥幸逃脱,也不会再有安宁的日子过了,更别提他还有更疯狂的计划。”我飞快地穿上鞋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天啊,达洛加,你的卧室里竟然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吗?!” “镜子在盥洗室里,小姐。不过很抱歉,我恐怕不能让您离开。” “Pardon” “Erik让我在歌剧首演以前好好照看您。”波斯人的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垂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这段时间您只能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囚禁!是绑架!就在不久之前您还在恳求我阻止他做出疯狂的事情,现在您却变成了他的帮凶!” “我这是在挽救全巴黎人的生命。”达洛加语气里的严厉点醒了我,我问道:“他用什么逼您妥协?” “足以炸毁半个巴黎的火药。”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疯子!” “好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波斯人试图开玩笑,但沉重的语气出卖了他,“我想接下来我们只能祈求真主保佑他不至于太疯狂吧。” 达洛加说得对,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煎熬,除了等待和祈求上帝的护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为剧院里的每个人担惊受怕,同时也担忧着那个罪魁祸首的安危,在恐惧和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当达洛加告诉我《唐璜的胜利》即将在下周一首演时,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因为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周日晚上,已经被Erik封死的地下通道入口处出现了一个包扎得十分精美的大礼盒,达洛加把它拿给了我。里面是一张第五号包厢的入场门票,还有一件非常漂亮的晚礼服。裙子是白色的,大V字形的领口,薄纱制成的泡泡袖,经过特殊设计的多层裙摆不需要裙撑也能自然地蓬起来,上面点缀着近百颗闪闪发亮的水晶。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配套的首饰和鞋子,甚至还有一个精巧的银质冠冕,正中央镶嵌着一颗蓝宝石。穿上这一套衣饰,我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去参加国王的宴会了。 “达洛加,他这是在向我挑衅。”我对着镜子里雍容华贵的金发少女皱了皱眉,不满地抱怨道,“让我盛装出席观看他的歌剧,好向我炫耀他的胜利,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我不认为他真的会这么想,吉里小姐。”达洛加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忧心忡忡的微笑,“不过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今晚一切都会见分晓。” 朝天翻了个白眼,我挽着波斯人的手臂踏上了马车。 说句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以观众而非演员的身份进入剧院。这种感觉十分新奇,观众席上坐满了人,舞台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宛如一个绝美的梦境。我在达洛加的带领下走进第五号包厢,还没等我在沙发上坐稳,妈妈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梅格,你没事吧?”她急促地喘着气,脸色苍白,握住我的肩膀把我转了个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那该死的混蛋把你带到哪里去了?” “您好,吉里夫人。”达洛加摘下帽子微微躬身行礼,习惯性地露出商人圆滑谄媚的笑容,“这段时间吉里小姐都在鄙人舍下,请放心,我向您保证她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一个囚犯的待遇能好到哪里去,先生?”妈妈毫不客气地怼道,见波斯人脸上现出尴尬,稍稍放缓了语气:“当然这也不是您的错。” 达洛加耸耸肩,环顾了一下剧院四周:“所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夫人?” “是的,包括整个巴黎警察厅的警察。”妈妈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只能向上帝祈祷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凝望着大厅中央的舞台,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帷幕最后拉开的时刻。 ** 伴随着卡洛塔响彻云霄的女高音和合唱队狂欢式的演唱,演出开始了。美酒,佳肴,妖娆的少女,放荡的艳妇,目光贪婪的男人们,直白的唱词,挑逗的旋律,一切都仿佛情景重现。我听见观众席上的窃窃私语,对于那些习惯了遮遮掩掩的绅士和淑女们来说,这样的演出方式岂止是大胆,简直是不雅的。但歌剧狂放的旋律中自带着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他们无法抗拒,很快就放任地沉醉其中。若是此刻你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表情,肯定会大吃一惊,以为他们中了什么邪恶的魔咒。 在众人的调笑声中,男主角唐璜和他的仆人上场了。说实话,皮安吉的确不太适合饰演这种浪荡公子的角色,粗笨的身材使他天生带着一种朴实蠢笨的气质,当他故意装出花花公子的语气,和仆人商量欺骗少女的伎俩时,演技拙劣得就像一个扮演大人的小男孩。但是当他消失在帷幕后面时,我的心脏还是忍不住为他未知的命运狠狠地揪成了一团——上帝啊,赦免Erik的罪吧,别让他的双手再沾染上血腥! 紧接着出场的是克里斯汀,她穿着一身卖花女的服饰,裙子的长度刚刚超过膝盖,露出穿着丝袜和长靴的纤细双腿,敞开的领口里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尽管有人会指责这样的装束有失分寸,但我不得不说她真的太美了。那是一种性感而又纯洁的美,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枝头熟透的果实、酿造好刚刚启封的美酒,我能感受到她在观众胸中激起的震撼和欲望。而当她放声歌唱时,我隐约听到了伊甸园里飘来的旋律。 唐璜披着伪装的斗篷,在少女纯洁无瑕的歌声中悄悄登场了。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用歌声回应着少女的期盼,引诱着少女的欲望,炽热的情欲在他们的声音中涌动,仿佛滚烫的岩浆从听众的耳膜一直灌注到内心,让他们的血液沸腾,双手发抖,灵魂在欲望中剧烈地震颤着。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像被催眠了一样。就在这场欲望的示众即将到达最后的高朝时,少女突然伸出手掀开了唐璜的兜帽,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具。 我听见一声惨叫冲出我的喉咙:“NO——!” 现在整个剧院的目光都转到了我身上,我明白在众人眼中自己有多么失态,但这个时候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成为整个巴黎的笑柄,我也绝对不能让克里斯汀当众揭开Erik的面具。我扑到包厢的栏杆上,朝着克里斯汀大喊:“克里斯汀,别那样做!” 克里斯汀满脸惊讶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疑惑。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连忙转过去看Erik。他似乎并不惊讶我的举动,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微微一笑,嘴唇微动说了一句什么,隔得太远了我根本听不见。然后他保持着和我的对视,右手缓缓移动到面具边缘,把它摘了下来。 现在剧院里到处都是惊叫声了,克里斯汀捂着脸跑进了后台,观众们也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时准备着逃跑。然而Erik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舞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脸上的恐慌,眼神冷酷而讥诮。他又开始唱了起来,语调中满是尖刻的嘲讽:“Stranger than you dreamt it,can you even dare to look,or bear to think of me This loathsome gargoyle who burns in hell, but secretly yearns for heaven, Secretly, secretly……” 这首歌的曲调比歌剧还要怪异,夹杂着致命的绝望与愤怒,就像在地狱烈火里打滚的毒蛇的嘶声。这绝不是什么美妙动听的音乐,但奇怪的是观众席上的喧嚣渐渐停息了,人们都怀着疑惑不解的心情凝望着台上这个选择自我示众的怪人,被他的剖白勾起了浓重的好奇心,重又坐回到座位上。Erik显然注意到了观众心理的变化,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洞察而冷酷的微笑,突然间转了调子,用哀伤的语气继续往下唱:“But fear can turn to love, You\'ll learn to see, to find the man behind the monster,this repulsive carcass who seems a beast,but secretly dreams of beauty,Secretly, secretly……”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消失,观众席上仍然鸦雀无声。他笔直地站在那里,任由自己暴露在曾经最惧怕和逃避的旁人目光的审判中,承受着这些目光里的惊讶、恐惧、好奇甚至是厌恶,就像靶子迎接着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利箭。他的神情平静而淡然,好像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出散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害怕极了,也痛极了,我的Erik,表面狂暴冷酷、实际上胆小又脆弱的黑暗天使,他就像吸血鬼惧怕太阳一样惧怕着人们的目光,每次我们在外面行走时他都要紧紧攥着我的手。现在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我怎么能够忍受他遭受如此的酷刑? 所有的迟疑和彷徨都伴随着理智一起逃离了我的脑袋,我什么都不在乎了。管他爱的是谁,我现在只想和他站在一起。如果他惧怕阳光,我就在他前面为他挡住太阳;如果他喜欢黑暗,我就和他一起沉沦于地下。埋藏了多年的爱意此时在我的胸膛里汹涌而出,化作一首熟悉的旋律冲出了我的喉咙,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唱起歌来。 我的声音依旧算不上动听,唱高音的时候太细,唱低音的时候又总降不下来,那首优美的曲子简直被我唱得七零八落。我知道此刻不少人肯定捂住了耳朵,管他呢,我继续放声歌唱,走下二楼包厢区来到一楼大厅,然后缓步地拾阶而上。Erik仍旧站在台上,自从我唱出第一个音符起,他的眼神就没有从我脸上离开过一分一秒,看着他脸上喜悦而满足的表情,我几乎以为自己唱的就是天籁之声了。我走到他面前,唱出最后一个句子,然后轻轻踮起脚尖。他顺从地朝我低下了头,好让我能轻而易举地触摸到他的脸。 我的指尖从他畸形的那半张脸上滑过,抚过他头顶稀疏的发丝,抚过他眼睛周围隆起的肉瘤,抚过他脸颊的凹陷和变形的鼻孔,抚过他肿胀的嘴唇。他剧烈地颤栗着,但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金色的瞳仁里满是沉迷与赞叹。他是那么美,怪异,矛盾,残缺,然而仍旧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我爱你。”我大声地宣布,然后凑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嘴唇,这一次他毫不迟疑地回吻了我。我们在台上毫无羞耻心地激烈亲吻,无视观众席上的骚动,直到实在喘不过气来才恋恋不舍地和对方分开。这时我才想起剧院里不止有看戏的观众,还有埋伏在四周的警察,于是我赶紧搂住Erik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快走,Erik,剧院里有埋伏!” 他轻笑了一声,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从我的膝弯下穿过把我腾空抱了起来。“闭上眼睛,fereshte。” 我闭上眼睛,紧接着我感到脚下的地板不见了,失重感让我差点尖叫出声。再睁开眼睛时,我被Erik抱着在幽暗曲折的地下通道里穿梭,通过一道小门钻进了一条偏僻无人的窄巷。巷子的入口处停着一辆马车,Erik向车夫点头示意,把我抱进了车厢。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们立刻飞奔起来,在颠簸的车厢中,我们手握着手肩贴着肩紧紧依偎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下来。 马车颠簸得厉害,我们的身体不时相撞,在我体内激起微妙的反应。为了避免尴尬,我坐直了身子,试图离Erik稍微远一点。这个动作似乎将他从迷梦中惊醒了过来,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急切地说道:“再说一次。”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沮丧地嘟囔了一声,双手微微用力,用更加迫切的语气哀求道:“你在台上对我说的那三个字,如果你是真心的——不,哪怕是骗我也无所谓,再对我说一次吧,我需要听到你说这个。” “可我没有骗你,我爱你!”我大声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主动吻了我。这是一个炽热而不顾一切的吻,他将嘴唇重重地压在我唇上,用舌头撬开我的牙齿,探索着我口腔的每一寸肌肤、当我们结束这个吻之后,他的嘴唇仍然在我的脸上徘徊流连,亲一亲我的额角,吻一吻我的眼皮,用舌尖舔一舔我的鼻子,然后又像小孩吃糖果一样含住我的嘴唇轻轻地吮吸。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脸贴着脸把我整个人揽进怀里轻轻地摇晃着,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爱你,Erik。”我又一次对他说,“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虽然我不如克里斯汀漂亮,没她聪明,也不像她那样会唱歌——” 他稍稍放松了怀抱,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疑惑地看着我:“你干嘛总是提克里斯汀?” “别装傻了,Erik。”我的心情突然间低落下来,眼睛也有些酸涩。Erik的怀抱和爱抚也突然间变得难以忍受了,我轻轻挣开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我知道你一直爱着她。” “谁说我爱的人是她?!”Erik大声说道,我猛地抬起了头,他眼睛里的诧异和不解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教她音乐,为她创作曲子,还帮她成为首席女高音。” “那是因为她有出众的歌唱天赋,不应该被埋没。” “你让她做歌剧的女主角。” “那是因为你不会唱歌——不过今天你的表现精彩极了。” “可你总是因为她吃子爵的醋!” “我吃那小子的醋完全是因为你,谁叫你总是妄想着要做什么子爵夫人!” “可是她才是你的音乐天使,不是我!” Erik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我的天使只有一个,但不是克里斯汀。”他叹了口气,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轻轻说道:“Little Meg,你有没有想过fereshte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你告诉过我,那是指一种小精灵。” “我说谎了,它在波斯语里的含义是天使。”他说着,然后从斗篷下面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递到我手里。“打开它。” 我打开了它。盒子里面铺着柔软的蓝丝绒,上面躺着一枚小小的白金戒指,正中央镶嵌着一块椭圆形的黑色宝石。“这是一块星星的陨石,我在沙漠的中心发现了它,它象征着爱、生命和不灭的希望。现在看看它的背面。” 我把戒指翻过来,戒圈的内侧刻着一行小字:“my angel and love:M.G.” 我幸福得差点当场就晕过去。“天啊,我真是个傻瓜。”我喃喃地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Erik吻去了我的泪水,然后在我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没关系,我也是个傻瓜。” 然后我们紧紧拥抱着彼此,直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Erik掀开车厢的帘子,我看到了一座非常漂亮的乡间庄园,在大片白色的雏菊和紫色的薰衣草中间伫立着一栋白色、乳黄和浅粉相间的四层小楼,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的饼干屋。我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Erik向我伸出手,脸上带着幸福而宠溺的笑容:“来吧,Fereshte,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