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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铸错 ...

  •   青青

      回想起来,那件事,其实还是有很多征兆的。
      比如师兄对林意起居突然兴起的兴趣,比如师兄在林意归来时莫名的客气,比如师兄那时每日的行色匆匆。
      林意当时一如既往的宠着我,把堂里的事务都丢给李七和旁人,一心替旭儿办百日。我却有些莫名的心慌,劝她早日去准备,她却只是随便笑笑——“青青,我知道那些人的心思,你不必担心。”
      她的语气云淡风清,却让我安心。
      她离去的那日是个晴天,天色明朗清澈,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温柔而骄傲,我看着她带着几个人一路驰远,消失在天际黄沙的尽头,如往常一样回到城里等着她和师兄平安归来。
      我安心的等了二十天,然后,等到师兄的死讯。
      我和林五一起去理丧,绿州里满眼是黑压压的人群,却不见林意的身影,即使是出丧那一天。
      ——参加丧礼的每个人,在我问起的时候,都或明或暗的告诉我,师兄死在她的手上。
      实在不记得那几日是如何过来的了,朦胧中只记得半梦半醒之际,暗自庆幸吴娘老成,林五周到。
      那一天师兄终于入土为安。
      我把旭儿托给吴娘照顾,独自去找李七——林意不在,老堂主体弱,堂里大半事情都是他在张罗的。
      他似是也刚刚偷闲出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喝酒,见了我脸色很是复杂。“小娘子忙了这许多时候,今天也不歇歇?”
      “七哥,”我向他行了个礼,“你把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诉我,我放了心,自然歇得下,要不然,终是心里不安。”
      “我可当不起,”李七的叹息少见的无力,“那件事小娘子问了那么多人,难道还不信?何况大郎终是背主之人,分堂主再怎么宽容也不可能网开一面,不然,日后怎么管手底下的弟兄?”
      “七哥亲眼所见?”胸口突然一阵说不出的痛楚,我咬着牙问。
      “我虽然没见,”李七扶着我坐下,看着我叹气,“可也和亲眼看了没差什么。分堂主早知道那班人的心思,派我早作准备以防万一,处处都想到了,惟独没往大郎身上多想一丝。那天,她当众活剐了薛分堂主,满堂人都吓傻了,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向西追外帮的人,一个弟兄都不敢跟着——不瞒小娘子,那时候,我的腿也是软的。”
      李七的声音停了停,猛的摇了摇头,端起酒碗喝酒。
      我记起了初次就见到过的,小武如水的刀光,那样清亮锋锐的颜色,纯粹干净的不染一丝尘埃——原来,那竟是血染出来的。
      回过神,李七已经继续往下说了,“我和弟兄们在绿州外面等,等到下午,老堂主不放心,派人来打听了几遍,又亲自出来等,直到快要掌灯的时候,分堂主才孤零零的一骑回来,浑身是血不说,连白马都染成了红马,天边的云彩也好像沾上了她身上的血似的,红的刺眼,当时我差点,差点以为那不是人,是从地狱出来的恶鬼——她只带回了两个外帮分堂主的脑袋,后来我带着兄弟们去清点,那帮人一共来了一百二十七个,一个都没走脱,都送在了那里——这是后话,可当时我们看着分堂主,也一样的怕,一大帮汉子,眼睁睁看着她把脑袋扔在老堂主面前,自顾自进了绿州,动也不敢动。”
      我想着进来的那条笔直的街道,林意那时,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进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也突然觉得凄凉。
      “小娘子,”李七又连喝了三五碗酒,长叹一声,“我说这些不是要说分堂主的坏话,而是,她那日真的不同往常——人都有个脾气,大郎又犯下了那样的罪过,她一时怒极,也是有的——何况,”他把酒碗啪的放在桌上,瞪着眼睛望着我,“不是我李七偏袒,分堂主往日对你和大郎,那是什么样的照顾?就算有些过节,也该放了,何况没冤有恩——人死灯灭,不是我故意数落死人的不是,大郎实在做得过了!何况分堂主她——”
      他突然顿住了,让我平白的心惊——“小武她怎么了?!”一时的心急,我竟把旧日称呼也带了出来。
      李七打量了我半天,突然脸上怒气又转成了沮丧:“都说小娘子仁厚,若是大郎有一分像小娘子,也不会妄自丢了性命,分堂主也不会一病不起了!”
      我大惊,明白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死死的扯住了李七的袖子——“小武怎么了?病得要不要紧?她在哪里?”
      眼前又是一片酸涩,刚刚得知师兄死讯时的慌乱冰寒又一次袭来,我只觉眼前发黑,身体几乎立不住,耳边自己说出的话声调也古怪的出奇——“小武她到底怎么样?要不要我去照顾?还是——”
      不知道李七从这样的话里明白了多少,或者他也有些慌了神,作出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他递给了我一碗酒。
      而我在迷乱中竟也学着他一饮而尽,酒味辛辣,竟被呛出了眼泪——那一刻,我竟然想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可是,李七不是林意,不是小武。所以,我只能若无其事的擦擦眼睛。
      李七看着我叹气:“分堂主病得古怪,那夜大郎归天,她回房的时候除了脸色白些,没什么大事——不想第二天就起不得床,人事不知的睡着,我也偷偷请医生来看过,都说没什么事——又是这么个当口,就用大郎的丧事当借口,搪塞了过去。这几日吴娘和林五一直轮流守着,听吴娘说,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不碍事。你也不用担心,日后见了分堂主,两个人把大郎这事解了,不管是恼是恨,别——”
      他后面的话我没听到。当时我只是一心回去找吴娘,想要确定林意安然无恙。我进门的时候几乎撞在抱着旭儿的吴娘身上,把她吓了一跳,顾不得哄旭儿,我急急的把她扯到一边。吴娘听我说完之后神色不定,我心急如焚,她终于点了头。
      林意就睡在离我不远的小小一间卧室里,我轻轻推门的时候她依然未醒,眉头微蹙,似是梦中也有烦忧。见她睡得深沉,我有些担心,吴娘却老成的安慰我:“以前她也有过这模样,那一次足足睡了三天,然后自己就醒了,这一次也是一样。”
      我看着林意的脸,她一如往常的模样让我心安。从那一天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心安。但是,她却是杀了师兄的那个人。
      虽然师兄确实罪有应得,我却怎么也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不止是为我,为师兄,也为她。
      她是那么一心为我着想的人,以至于爱屋及乌的忽视了师兄的反迹。她也一样的疼惜着旭儿。师兄去世那一夜,我相信她的痛,不会比我的少。
      我不怪你。我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舍不得离开。我想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第一个告诉她,我不怪她,无论如何。
      那几日我每天有空的时候就陪在她身边。我替她换下了满是血迹的外袍,白日里替她焚香煮茶,夜里替她理床更烛。
      她说过,她睡在屋子里的时候,是怕黑的。
      但是,我终究没能等到她醒来。
      师兄入土的第五天,李七请老堂主带着我们回沙州。我明白他是为了林意的事不被外人觉察,心中却总是有些牵挂。
      不过也只是牵挂而已——这段日子,与沉睡的林意一样,我的感觉似是也已经迟钝粗糙。
      那天我照例在马车上向后望去,李七带着人立在绿州的边缘上,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小点,汇入黄沙。
      我听见身边骑马的汉子显示力气似的吆喝声。怀里的旭儿咯咯的笑着。
      突然一瞬间恍然如梦。
      我不是应该在从西绿洲回沙州的路上么?我不是应该刚刚挥别了如往常一样骄傲的驻马黄沙的林意么?我不是应该陪在如往常一样故作神气的师兄身边么?
      为什么我竟身着缟素?为什么马车窗边糊着未亡人的黑布?为什么就连窗外汉子鞭策坐骑的声音,都这般凄凉无力?
      眼前一片模糊。似是什么撕开了糊在心上的灵幔,我泪流满面。
      身边的吴娘并没有劝我,只是把旭儿接了过去,让我一个人哭了个痛快。
      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哭得泪绝气断,至少也会大病一场,但却终于挺了过去。
      ——因为我还有旭儿要照顾,还有——林意。

      林意回沙州的时候,已是秋凉。我早就得了她醒转的消息,也接到了她接下飞鹰堂的喜帖。
      我犹豫了许久,终于没有去。家有丧事,不宜道贺。林意是知道这忌讳的,我想她只是想让我欢喜。
      但我却不能不想到这一点,而且,我也实在无颜见她。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那般年少无知,匆匆嫁给师兄,是不是,此时林意还可以安然的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师兄还可以好端端的活着?若不是我那般鲁直,是不是,师兄对林意的成见也可以少一些?或者,他们两个人还有些转圜余地?虽然师兄从来不说,我却隐隐觉出来,他对林意的敌意,其实是与我有关的。只是,我太过稚嫩的调解,竟然变成了这样。
      李七说过,他从来没见过林意那日那般模样,仿佛不计一切代价想要逆天而行似的——我知道,她维护我的幸福的时候,时常就是这么不管不顾的,以至于我甚至怀疑,我就是提些非分之想她也会应承——但是,伤她的人,却是我。
      师兄又何尝不是?
      那天我去东绿州上坟,站在墓碑面前,仔细的回想。
      我想起他知道儿子时的狂喜,坚实的拥抱,偶尔给我带回盒胭脂时的羞涩。不是不想和他天荒地老,就这么携手走下去的。
      悲从中来,悔从中来——或者,他没有遇到我,娶一个一心以他为天的女子,可以过得更快乐?
      但是,世事如棋,一子既落,便再无更改。
      正在感伤的时候,背后有人说话,很温柔的语气,很明朗的音色,叫我的名字,但是,听在耳里,却带着说不出的骄傲。
      “青青。”
      我胸口猛的一跳,转过身,林意竟然站在不远一棵树下,手里提着一坛酒。
      她望了师兄的墓碑一眼,微微苦笑:“是我累了你,青青。”
      她的眼神温柔安静,我的胸口却狠狠一痛,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静静坐在师坟前闭上眼睛出神,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
      她陪着我转出墓地,随手拍开酒封。里面明晃晃的一片,清冽如水,明如月色。
      “我累了你。”她从怀里摸了个玉碗倒了一碗给我。
      “都是我和师兄的错。”酒气扑鼻,显然是烈酒,我看着她就着坛口豪饮,有些担心。
      她大笑。“青青,我杀了你的夫君,你不怪我?”
      “当然不怪!”我脱口而出,她却仍然大笑。
      “青青,我是妖孽。”
      “你不是!!”
      胸口痛楚难当,我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她声音里满是无处发泄的疼楚,我也一样。在师兄墓前耽搁了许多时辰水米不沾,我眼前有些发黑,身子一晃,正想强自撑住的时候,突然跌入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
      袍子平整而干净,下面硬硬的是穿在里面的皮甲,带着淡淡的药草的香气,手臂纤细有力,安稳的让人想哭。
      我真的哭了。痛痛快快的无忧无虑的对着人号啕大哭,就像那次知道爹爹的死讯一样。
      在这样的时候,抱着我的,安慰我的,都是同一个人。她像那个时候一样稳稳的体贴的扶着我,只是身子竟然比那时清减了许多。
      我怎么能怪你,小武?我有什么道理来怪你,小武?我怎么舍得怪你,小武?

      我的哭声渐歇,渐渐伏在她肩上啜泣,听着她讲往昔师兄的一言一行,讲那一日师兄的举动。
      “他也算有骨气,没答应我。我只想再磨磨他的性子,没想到他竟然自杀——”小武的声音顿了顿,“他以为这样你必定和我断绝关系,也就再不会惹上灾祸——青青,他没错,错的是我。”林意轻轻握住我发抖的手,“我身上有戾气,本来就不该这样亲近你——”
      她说话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神黯淡,仿佛我面前只是一个雪人一缕幽魂,已被寒冬的永夜消磨的不堪,只等着阳光出现让自己魂飞魄散。
      我抬起头,林意轻轻的动了动唇角,眼神落寞凄凉,我真的以为,她会立刻随风消散的。
      “我是你妹妹!!”心底惊痛,我无赖似的死死抱住她,“你说过照顾我的,不能不算数!!”
      我拾起酒碗斟酒,虽然情急之下洒了不少,却也顾不得的把坛子递给她——“我们不说这样的事,喝酒!!”
      我一气饮尽,烈酒入喉,不由得呛出眼泪,转脸见林意正在咳嗽,眼角亦有闪光。
      那一夜我们沉醉,很多话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个骄傲的女子大笑着唱古怪不成调的歌曲——

      “都是因为一路上一路上
      大雨曾经滂沱证明你有来过
      可是当我闭上眼再睁开眼只看见沙漠
      哪里有什么骆驼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
      没什么执着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真切,却突然觉得凄凉。
      那样悲哀奇特的语句,一字一字印在心上,再不能忘。

      之后,我重新搬回西楼,照料林意的日常起居,如未嫁时一样。只是,我已经膝下有子,而且,旁人对我的称呼,也从“曲娘子”,变成了“张娘”。
      林意似是很忧虑我孤儿寡妇的日子,几次试着为我提亲,都被我拒绝。
      我想守在林意身边。
      师兄去世那个时候就隐约觉察了,纵然天崩地裂,也没有哀哀欲死,但是,仅仅是想到会失去林意,我便惊痛的不敢想下去——我本以为早已忘怀,我本以为早已淡漠,但原来这般兜兜转转,我对她的心思,仍然一点也没有变。
      抱着这样的心思,哪里还容得下他人?如若勉强以图侥幸,我今生已因此负一人,又如何重蹈覆辙?
      我只要守着小小的旭儿,在这里守着飞鹰堂,守着林意,平静度过此生。
      就算,她心里我只是她的妹子。就算,别人说她杀了我的夫君。

      林意

      “丫头,老话说众人独醉我独醒,可如果其他人都醉了,你觉得你醒着,你一定是醉着的。”
      还记得初到绿洲的那个晚上,我陪老堂主周方喝酒,他看着我,突然对我这样说。
      他语气很温和,灯火下的脸苍老和蔼,我突然想到了千年之外父母遥远的唠叨,忍不住举碗痛饮,被烈酒呛出了眼泪。
      “丫头,你还是像个胡人的婆娘。”老堂主叹气,“太刚易折,你日后须得仔细,人言可畏。”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行止确实和常人多有不同,令人侧目。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我自问不够格。只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许久的坚持,只怕在看破的一霎那不是大彻大悟,而是粉身碎骨。我无法不抓住那虚幻中的自己,即使己经面目全非。这已经不是初衷,而是救命的稻草。
      为此,就算满街满堂俱是妖孽的流言又如何?就算孤孤单单无人同怀抱又如何?何况,我还有青青。
      只是,我终究没想到,这一点,竟然会害了她。
      都是我的错,青青。

      第二天看到张立越众而出的时候,我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毫不犹豫背弃我的人是谁?那个婚礼上口口声声要给青青幸福的新郎官是谁?那个对我说要善待旭儿的父亲是谁?
      还有青青。她可知道这件事?她可是如眼前的人一般?
      头脑里昏蒙蒙一片,胸口一阵阵痛楚,我几乎不记得我做了什么,迷乱冲突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分堂主!!”
      是李七的声音,却少见的惊惶震惊到嘶哑。绕在心上的迷雾终于被我撕开,眼前死尸狼藉,血泊中却有一团血肉蠕动不停。
      刚刚的记忆汹涌的挤进脑海。是我干的!!我竟然活剐了他!!
      我让他得到了解脱,胸口血气却翻涌的愈发厉害,那些人战战兢兢的望着我,仿佛望着恶鬼,就连李七也脸色惨白。
      我是如凤兮一般的妖孽,确实是。
      看着那些人的眼睛,我突然想要大笑——妖孽又如何?我此刻只想要痛快!
      我独自去追那些外帮的人,像猎人追逐兔子一样,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葬送在我的刀下。血在我的刀刃上流淌,我却没有一点感觉。
      再一次清醒过来,是回到了绿洲,回到我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了桌上的木匣。上好的檀香木,漆着五福流云,里面静静放着金灿灿的长命锁和汉白玉的护身符。
      那是我给旭儿准备的礼物,原本打算让张立带给青青的。漆面光滑如镜,映出了我的模样。满身鲜血,污秽不堪。青青!她可会觉得我是个妖孽?她可会和她的夫君一样?
      胸口痛楚越演越烈,我却挺起身来。我还有事必须处理。

      张立推开门的时候,脸色很平静,我把酒坛酒碗推给他,他也喝得很痛快。我有点放心了,这人或者还有说动的余地。
      “这里是些金银。”我把木匣推给他,“你立刻回去,带着青青和旭儿走,去长安,去江南。”她叹了口气,“杀了你,青青就成寡妇了。”
      他呆呆的不说话,神色不定,我有些不放心,又提醒他:“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日后你须得对青青好。”
      “分堂主,你还记得泾州么?”他蓦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我登时大惊。
      仿佛心上扎了许久的刺猛地被人拔了一下,几乎有些透不过气——莫非,他和这件事还有什么瓜葛么?
      “分堂主,”张立低头大口大口的喝酒,“我比不过你。就算你是个婆娘,我也比不过你。我只求你一件事,放过青青。”
      我气得冷笑——放过青青,她是我妹妹,我放过她什么?
      张立把一坛酒喝干,仿佛料到我必定不回话的似的笑了笑:“分堂主,我栽在你手里,实在没话说,青青,我用这东西来换。”
      一道白光在我眼前划过,我伸手去阻,胸口的痛楚却突然烈得让我的手猛地一抖,眼睁睁的和他的刀错了过去。
      满眼都是血腥的红色,我伸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却突然觉得口中也是一片止不住的甜腥。
      屋里两个人,胸口顿时都是血色,都是自己的血。
      等我挣着回过神来,张立眼中的亮色已经无可挽回的消逝,却依然睁得大大的仿佛不能瞑目。
      我只有苦笑,苦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苦笑着坠入那段意料中的黑暗。
      醒来的时候阳光正好,桌上残烛已经熄灭,我身上是干净柔软的新衣,房间里满是我喜欢的淡淡的麝香气味。
      吴娘告诉我,青青照料了我许久。
      我突然想笑,笑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
      之后我接下了飞鹰堂。日子如流水一样消磨过去,终于心情平静到可以到张立坟前吊祭。那一夜,我遇到了青青,喝得大醉,迷茫中只依稀记得被还余少些清醒的她支撑着找人送回去。
      我不记得之后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唯一清晰明白的,只有第二天醒时青青为我端来柏叶汤醒酒,一字一字的对我说:“我从不曾怪过你。因为,我是你妹妹。”
      她语气很轻,眉宇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心中一股酸涩之气冲上去,险些落下泪来。我定一定神,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满口苦涩冲淡了酒气,心里也似这汤一样清凉中泛着苦味。
      她绝对不会怪我,但是我却从此不能不怪自己了。
      我会好好照顾她,照顾旭儿,直到我的最终。
      因为,她是我无可替代的家人,我需要呵护的,守寡的妹妹。

      过了一年,人丁财气俱都旺盛,堂中兄弟们嚷着祈福消灾,我大大的慷慨了一把,让福宁寺里的和尚给山门的法像重塑金身。那个年轻的主持大和尚很殷勤,为我这个虔诚的供养人塑了小像。
      于是,佛像开光那天,我看到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那是我时时都不想去面对的,我的脸。
      一瞬间,仿佛春水解冻似的,一丝惊喜跃上心头。
      我可以么?我可以这样让他们也照着青青样子,做一尊婆娑么?
      在千年之后,若是,天可怜见,若是,父母在某次路过的时候,不经意在那千万尊泥塑中突然发现自己女儿的脸,该是多么的欣喜?或者,我甚至也可以在佛像上留下一点暗示,告诉她我过得很好?
      可以么?一定可以的。
      我打定主意,转过脸去。眼前是青青礼佛的身影。她的表情很虔诚,眼神黯然孤单,眉宇中却是我曾见过的坚定,仿佛求恳着什么无法得到的宝物——霎那间,我恍然。她知道消息之后的隐忍,她对张立的绝口不提,她对提亲的闪烁言词,这一切,原来是因为太过伤痛,才刻意的遗忘。
      她,一直不曾释怀。
      对于一个古代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比夺去她终身所托的郎君更残酷的?
      我,罪无可赦。
      如果她不曾遇到我,是不是可以与夫君平平安安的儿女绕膝,相守到老?
      没来由的,我一直觉得如果当时我若是不曾陪在她身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也不必在这样的韶华中,孤零零的守着旭儿,消磨时光直至白头。
      我曾试着想为她提亲。她闪烁言辞,眉宇中却是我曾见过的坚定。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我得到的果报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饮一啄,因果已定。当初的林二小姐,可以说自己是无辜;但是,如今的林意,也可如此对自己讲么?
      我苦笑。看了太多的故事,以为自己假若在这个世界就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是,真的到了这里,却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非神非魔,既不英明,又不神武,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因为不想死也不想吃苦,所以用其他人的生命为自己铺垫出锦衣玉食;因为不想被排斥,所以对他人的苦难袖手旁观;结果,我只是一个一边胆小的伪装着,一边把自己的不幸倾注到他人头上的卑劣的人罢了。
      试问这样的我可有资格高高在上,享受人间烟火?
      试问这样的我可有资格在千年之后,让母亲为我掬一把泪水?还是,让母亲从那千年的岁月风尘中依稀看到自己的女儿手上沾染上的,尽是无辜人的血痕?
      我,岂能如此。我,不配。
      我不配高高在上,也不配让母亲看到我满是罪孽的现在。
      一瞬间,眼前那张泥像的脸突然面目可憎起来,我抬手,抽刀。
      泥像的头颅轰然坠地,四分五裂。其他人都惊惶失措,我却突然多了几分恶意的喜悦。
      “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哪里配的上站在这里?”我对着惊讶的主持合掌行礼,“不如在这里重塑尊地藏菩萨,如何?”
      “施主敬畏佛法,其心可叹,日后必得无量福报。阿弥陀佛。”他很快明白过来,和我一唱一和,把事情遮掩了过去。
      无量福报——江湖中不讲福报,我只要万千罪孽,尽止我身。
      我的归宿,早已注定,就是连地藏也无可奈何的血腥地狱,可是青青,你的归宿——还可以是幸福么?
      天,我求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铸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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