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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衾影何惭 ...

  •   “我说——”
      宋祁的声音嘹亮地回荡在审讯室里。
      “我就临时在路边停个车,你们不能随便抓人啊喂——”
      无人回应。
      也是够倒霉的,违章停车一次,咣当一个手铐就把他铐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一脸茫然地坐在审讯室里了。
      一个警察走了进来,宋祁继续哇啦哇啦,表示没听说过违章停车要进局子的。
      警察没搭理他,手一抬,将摄像头关了。
      “宋祁,涿然本地人,医学院毕业后从商,现在是封云鹤的私人助理,非法参与人体实验的私人助理。”
      这话一出,宋祁瞬间安静了下来,对顾长泽的每一句问话都沉默以待。
      顾长泽笑了一声,气势逼人,沉沉的声音压了过来:“你们托警方找的人跟我颇有渊源,如果我不了解情况,就算找到了人我也不会配合地告诉你们。”
      他往后一靠,双手抱胸,显得懒散又漫不经心,可却将声音压的更低,眼眸微微眯起。
      “如果你不想因为人体实验与监狱扯上关系,平白断送你大好人生的话,我建议你讲清楚每个细节。”
      明明说的是“建议”,可话里话外没一点“建议”的意思。
      顾长泽撂下这句就要离开。
      宋祁舔了舔嘴唇,终是没忍住冲着门口叫了一声。
      “你们会帮谁?燕回秋还是封云鹤?”
      几分钟后,桌上多了两瓶水,顾长泽也重新坐回椅子里。
      “帮谁取决于你的回答。”
      “封家那位,”宋祁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花板,“不允许孩子动感情,因为感情使人脆弱。封总对燕回秋没上心,老爷子也没当回事,但却发现了老板的异常。”
      了解子女的莫过于父母,封老爷子给封云恒留了一个任务,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解决掉燕回秋,管好封云鹤,如果解决不了,他就亲自处理。
      封云恒为了将对弟弟的伤害降到最低,只是想清除他对燕回秋的感觉,但人体实验需要小白鼠,燕回秋就光荣的成为了那个实验品。
      一场车祸打乱原本的计划。
      “老板先醒过来,抢在老爷子下手之前联系了溶胶纳米肽的项目组。我在老板身边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他对哪个人那么上心过,只是方法比较极端,其实……其实实验本身也只是想让燕回秋早点醒过来……老板整天对着一个昏迷的人自言自语,他没疯,我都要疯了。”
      “第一次实验结束之后,老板胸口都是血的走出来,他只说了一句‘小秋自杀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那次对老板的刺激特别大,他后来毫不顾忌地开展了三次一阶模式的重塑实验,整整四次实验,都没能清除掉燕回秋对封总的感情。”
      “于是在终实验开始之前,老板将记忆重塑从一阶清洗模式换成了二阶清洗备替换模式,难度加大,终实验进行了两次才成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研究组发现其实只清洗记忆才是不稳定的那个,清洗加替换,阶数越高,反而越稳定,越容易成功,这也是老板敢在一阶模式下记忆重塑的真正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对燕回秋的感情。”
      “燕回秋后期服用了二型溶胶纳米肽颗粒,虽然只有一包,但在记忆损伤严重的基础上不断加强对老板的成瘾性,实验的副作用逐渐增强,就算记忆空白一片,都不会影响他极高的感情依赖性,药效间断性发作的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算是爬,也会爬回老板身边。”
      顾长泽静静地听着,耳机里也是静悄悄的,过了十几秒,一个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长泽,问他怎么去掉成瘾性。”
      顾长泽问了。
      宋祁瞬间警惕起来,可对面的警察就那么一言不发的望着他,食指在桌面上敲着,像是催促。
      “毁掉他所有的情感,断掉脑部控制情感的区域,让他彻底情感淡漠,成为一个机器。”
      “别的办法呢?”
      “没有。”
      耳机里传来一声嗤笑。
      好像刚才的内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笑话。

      暮色沉沉,顾长泽透过落地窗看着警局门口宋祁离开的背影,一偏头,冲着盯着外面晚霞的燕回秋打了个响指。
      他好像这才反应过来,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望过来的时候,眼神淡淡的。
      “那边可以配合,入侵那什么项目组不成功也就算了,让二院监控拍不到你还是很容易的。但是……回秋啊,你信他说的话?要是有别的方法呢?你真的决定好了?”
      燕回秋嗯了一声。
      “我不拦着你做决定,但是人如果没了感情维系——”
      “没什么东西是戒不掉的。”
      他将手里早就凉透的咖啡放到桌上,转身向门外走去。
      没什么是戒不掉的,即便现在的自己像被割裂成了两半。
      他不会忘记从渔夫家里醒来后,随着记忆逐渐复苏,那种猛烈席卷而来的眷念,那种浓烈到稍微一个不小心就演变成铺天盖地想要见封云鹤的欲/望,那种异常的,原本不属于他的感情。
      他只要还活着,只要还在涿然,早晚有一天会重新遇到封云鹤,那时候,他不想像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奢求爱抚。他不想在见到封云鹤的时候迅速跌入奇异的,诡妙的,飘忽忽的状态里,带着异乎寻常的满足,从生理上到心理上都是愉悦与幸福,信任与依赖都给那么一个人,意识也被封云鹤三个字塞得满满当当,什么都容不下。
      他不会,也不允许再出现那种状态。
      等他重新踏进省二院神外科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丝丝缕缕地蔓了上来。
      须发皆白的老者听见响动缓缓抬起头。
      “老师。”
      燕回秋摘下帽子口罩,黑发散了下来,眼里像是蕴着苍苍茫茫的无间雪原,酒窝浅浅淡淡。
      老者颤巍巍的手放下钢笔。
      “……您以前治疗过情感淡漠症的患者,现在……我想成为那种患者。”
      老者盯着他看了半晌,复又低下头,钢笔笔尖重新落到纸上,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锋芒毕露。
      “万物虚空,苦海无穷。”
      时间悄然流逝,浓浓的暮色被黑夜逼退,复又黎明。
      电梯缓缓下降到一层,门叮的一声开了,柔和的曦光倾数洒了进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电梯门开的机械女音,以及吵嚷声。
      “就是他!就是他!你还我女儿!”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脸上,腥臭的,向下淌着粘液的。
      燕回秋一抹脸,隔着口罩都能闻见扑鼻的恶心气味。他抬头,看见一张张扭曲的脸,因为怒气和恨意而发红。
      “等了一年多!终于逮着你了!就算戴着口罩我也能认出你来!你还我女儿!”
      保安冲了上来,看热闹的人群也聚了上来,横幅高高举着,黑白大字写着“杀人偿命”,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似乎要穿透耳膜。
      尖锐的刺痛从后脖颈电火花般的炸开,仿佛有听不见的“轰”的一声,从远古的时间线上蓦然响起,无数陌生的、久远的、波浪般此起彼伏的情绪争先恐后地充斥了脑海。
      燕回秋在急诊轮转值夜班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胳膊碰了一个口子,要缝四五针,小孩一般怕疼,缝线的时候经常乱动不配合,可这个小女孩的父母却说:“医生你慢慢缝,我们在门口等。”
      “嗯?你们不留一个人吗?”
      “不用,我们信得过你,更信得过我们女儿。”
      夫妻俩离开,轻轻带上门。
      “你怎么受伤的?”
      “我爸爸终于从国外回来了,天天和妈妈在一起都不管我,我爬梯子想拿冰箱上的巧克力,却摔了一跤。”
      燕回秋按住她欢快挥舞不顾疼痛的手,一边缝合一边柔柔地笑了,小女孩很厉害,一点疼都没喊。
      “去叫你爸妈来吧。”
      她蹦跳着去把门推开一条缝,又掩上一半,歪着脑袋往外偷看,捂着嘴笑。
      燕回秋走过去,刚蹲下身,女孩突然伸出两只肉呼呼的手挡住他的眼睛。
      “医生叔叔,你不许看。”
      “嗯,不看。”
      在她指间露出的缝隙里,燕回秋看到夫妻俩正抱在一起拥吻,如胶似漆,甜蜜四溢。
      “嘘,”小女孩笑了,两个乌黑的眼珠晶亮,“我就是对着这个硬币许愿,爸爸才回来的,现在送给你,许愿很灵的。”
      手心里被放了一枚硬币,是一个孩子满满的心愿。
      然而,意外来的太过突然。先天性心脏病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生命。
      只那么一瞬间,那么几秒钟。
      家属无法接受孩子明明就在医院里可还是没能抢救回来,瞬间换了一副嘴脸,认定燕回秋的不作为,认定他是半个杀人凶手,一直闹一直闹,闹到带人把医院堵的水泄不通。
      院方本想让燕回秋和家属道歉,院方给予相应的补偿。
      可燕回秋本身无过,急救方式挑不出任何错,拒绝道歉,家属闹得越来越凶,院方最后换了另一种方式保护——派他出去进修,离开涿然一段时间,待风浪平息后再回来。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看热闹的,看笑话的,指指点点的,从低声密语中发出的毒箭,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
      燕回秋的目光略过人群,在大厅里的医生身上一一扫过。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下,虚无缥缈,淡的仿佛像早晨即将消散的雾。
      彻夜长谈的内容在耳边轻轻响起,老师的阻止与劝解好像又都没了意义。
      ——爱的原因都是起于一时的心情冲动,在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它是会渐渐地变作淡漠的,像一盏油灯在灯芯烧枯之后火焰会由明转淡直至最后消失一样,爱情也不过如此,永远保持良好的状态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一个人充血过度会因此而死去一样,过度的善反而会把它身给摧毁至尽。所以你可以大可试试等待,看你急于摆脱的感情会不会变成灰烬。
      ——你拼尽全力成长为一个临床医生,不是因为热爱吗?热爱会把一个人的性情变得非常地敏感,而一个人最珍贵的那部分又会常常因为这种敏感而献给他的爱。
      ——情感淡漠后,你还想怎么做临床医生呢?即便感情像洪水泛滥一样地爆发,你也需要一种节制来避免它失去控制,燕回秋,你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情感淡漠的本质,如同一把刀子结算自己的人生一样,如果人人都可以轻易这么做,那么谁还愿意忍受人世的鞭笞、讥讽,爱情的轻蔑下承受的悲痛,忍受世间的一切苦难呢?人的话,就在于活着,活着就意味着创造新的回忆。
      ——其实问题不在于过去,而在于现在,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都对今后的人生如何度过没有影响,决定你人生的,是“此时此刻”的你自己,回去想想,想清楚了再回来找我,不管你做的什么决定,老师都帮你。
      这些话原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思想上,激起内心翻天的斗争。
      可现在,好像有一大堆蛆虫,更大的蛆虫,完全成熟的蛆虫,在他的心上慢慢啃食,爬来爬去,外表上死的象征还未显露,但里面却已经是腐烂溃败的程度。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医生是什么呢?是带着想要悬壶济世的念头,有着慈悲心肠的菩萨?
      不。
      你看啊,那些穿着白大衣的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兜里揣着叩诊捶,嘴上总爱谈些生生死死的玩笑话,好像满不在乎一样。
      可他们只不过是在高中毕业报考志愿的时候,因为一腔热血而选择了“医科大学”的普通人,仅仅是个同样脆弱的人类。
      他们从事了一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工作,每个人都时刻拼尽全力做到最好。
      病人在医院里的经历可能是很痛苦的,但对于看着他们经受痛苦的医生们来说,痛苦只会是成倍的,然而疾病的本质意味着,妙手回春是个童话。
      医生的情感需求其实很高,这些人始终拖着疲惫的身体与耗竭的精神,想要寻找一处归属之地,想要寻得某处避风港,得以短暂脱离临床遇见的生老病死。他们的成长需要那么那么长的时间,可毁掉他们仅仅只要几分钟。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燕回秋慢慢地将手掌翻过来,他垂着目光,定定地看着手上的纹路,终于在一片吵嚷声中开了口,声音极轻极浅:“我没错。”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可现在还不到十年,他就已经感觉到血液都凉透了。
      有人曾经问:“你真的想当一个只为付得起钱的人看病的医生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弹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如果放到现在的话,他觉得答案应该改一下了。
      ——为什么不呢?医生凭什么就该无私奉献?
      只要我没有道德,别人就没法用道德绑架我。
      最善变的就是人世间的苦乐悲欢,刚刚还在痛哭的人转瞬间便会融入狂欢,所以,要感情有什么用呢?
      他心里原本如激烈的天风与海浪一样疯狂的斗争渐渐平息了。
      “我说了,”燕回秋微微调高了音量,再抬眼的时候,眼神里是一片漠然。
      “我没有错。”
      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他背过手,手背在后腰上轻轻贴了一下。
      挺直腰,抬起头。
      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外不愧人,内不愧心。
      他将要丢掉一些东西,多巴胺、血清素、内啡肽。
      他的快乐将要丢了。
      别人都开心死了。
      而他的开心,死了。
      19层电梯按钮的灯光重新亮起,这一次,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 作者有话要说:  “爱的原因都是起于一时的心情冲动,在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它是会渐渐地变作淡漠的,像一盏油灯在灯芯烧枯之后火焰会由明转淡直至最后消失一样,爱情也不过如此,永远保持良好的状态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一个人充血过度会因此而死去一样,过度的善反而会把它身给摧毁至尽。”
    “热爱会把一个人的性情变得非常地敏感,而一个人最珍贵的那部分又会常常因为这种敏感而献给他的爱。”
    “最善变的就是人世间的苦乐悲欢,刚刚还在痛哭的人转瞬间便会融入狂欢。”
    源自《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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