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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四十九章 昔我往矣(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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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景昱一干人等经水路北上吉州延齐,听取吉州巡抚、吉州提督的奏报,停留不到五日,便启程向西往宁州西凉。
途经吉宁两州交界,先后到扶州和隆州的案发地走访取证,耗时一月有余。于九月初到宁州饶乐县暂作停留,开始逐一排查线索。
景昱为官多年,政绩卓越,威名远扬,连月来巡访多地,所到之处各级官员无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对景明则是视若无睹,为此景明毫不意外。
不得不承认,景昱真的比自己优秀,虽然羡慕,但不嫉妒,事实如此,景昱不是自命不凡之人,对自己一向包容,景明不屑旁人冷眼,跟随景昱走访专心调查,从旁协理,不多一言。
景明与景昱之间本来是没有太多隔阂的,景昱自小就不喜欢被鑫贵妃摆布,从来不肯听她的话参与后宫那些斗争,都是奇铭婼代替他帮鑫贵妃出头,而他老是喜欢跑去励精图治跟景旸、嘉懿一起听祭酒讲书。
虽然他也喜欢奇铭婼,小时候和景明打过架,但那也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而且这事现在对于他们而言,已然不是问题。
自奇铭婼走后,景昱就请旨搬去了太微宫居住,景明从襄城养伤回来也鲜少出门,本来就因上一辈的恩怨走得不近,如此彼此之间交集更少了。
只是景明这个别扭性子,老是故意不给景昱好脸,只要一起喝酒,景明就借机灌景昱酒,想看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出洋相。但在正经事上,景明还是恪守规矩的。
因风闻流传甚广,民间对景明褒贬不一,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景昱发现他真的并非外面传言那般庸碌荒唐,他材优干济,知效一官,是个可塑之才。
他一向孤傲,不圆滑世故,面对谄媚之人不为所动,这样的性格便也成了他运筹帷幄的助力,将他真实的一面伪装起来。
他言辞犀利,思路清晰,见解独到,总能抓住各执一词的涉案人的性格弱点,另辟蹊径,通过对他们的下属或是亲戚的谈话,拿到佐证、获取情报。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案子进展的很顺利,经过对案情的分析,大家发现此案背后隐藏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由此景明不主张直接对涉案官员刑讯逼供。
提议审理时将已拿到的实证夸大,让他们误以为已经证据确凿,尝试通过言语诱导找到他们证词的漏洞,击破他们的防备心,借此找到其他未查到的案情。
但与此同时,景昱也察觉到景明有其他动作,结合之前宫中的传言,不难猜出他是得了烨帝的授意,借此行之便,接触因东都沉船案谪降的官员。
景昱也有参与沉船案的审理,多年虚悬未决,他深知烨帝心结在此,于是佯装不知,还故意给景明制造机会,做个顺水人情,与他方便。景明很快就看出景昱的意思,也就顺水推舟,抓紧时机,不露声色的收集他想要的信息。
这一日,因不适水土,景昱偶感风寒,起不来身,不便再听取饶乐县的奏报,只能托付景明替他坐堂,景明本再三推辞,却被景昱一语中的,“父皇让你来,便是给你施展的机会,你又不是不懂。”
景明倒也不避讳,“二哥就不怕我真的查出来什么吗?”
“无妨。”景昱嘴角衔着笑,“只要你查得对,我必秉公处置。”
若以当年东都沉船案来说,景昱所言自是不虚,饶乐籍犯官就是他亲自审理定罪的,那一年,他十四岁。
景昱和鑫贵妃的母子关系,一直是个不寻常的存在,母子性格不合,鑫贵妃时常怨怼景昱叛逆,他刚正不阿的处事姿态,更加激化了他们的矛盾。
细想这些年饶乐所犯之事,或大或小,景昱都避嫌不理,偏帮饶乐。入朝多年,从未瞻情顾意,借职务之便,荣获嘉奖之际,求烨帝给饶乐的人谋一官半职。
沉船案烨帝钦点他协理,意在让他多见世面,锻炼他的能力,可他铁面无私,竟丝毫不给他外祖父和母妃留情面,将饶乐的人单独提审,把案子做成了标杆案件,明镜高悬,名震九州。
借着这位青天大老爷的势,景明倒也敢放开手脚,谋划自己的事。他手握烨帝密旨,借机接触因沉船案被贬的都察院官员,亲自询问他们所知的案情,意在把复述的内容与现有卷宗的记录对比,核查是否有出入。
按照计划共有三人,但其中两人皆与赈灾案有关,景明不便和他们单独见面,能拿到的信息有限,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这最后一人了。
因昨夜官驿请了郎中,饶乐县衙内现下生了火盆,但饶乐知县奇肃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景明独自前来主持堂审。
“请睿郡王殿下安。”奇肃虽心有疑虑,但不敢含糊,待景明在公堂上坐稳,便躬身行礼。
“奇大人不必多礼。”
奇肃故意试探景明,“恕老臣冒昧,敢问豫郡王何时过来,老臣好吩咐底下人带嫌犯登堂。”
“奇大人又不是不知道驿站昨夜传了大夫,可惜您这炭火白生了,二哥他真是病得起不来了。”看奇肃欲言又止,景明又道:“二哥说了,不许任何人前去探病。”
奇肃尴尬的眨着眼,拱手施礼,“谨遵豫郡王吩咐。”
“午后,会有太微宫的禁军从吉州护送安西厅同知、扶州知州、伯祈县知县过来问话,本王会将他们安排在驿馆,您不必管了。”
“驿馆?他们不是候审的嫌犯吗,难道不直接下狱?”
“案子还未定性,诸人尚未定罪,怎可直接入狱?”
“他们不是此案的重要嫌犯吗?若不关在牢中,难保他们的安全。”
“在县衙的大牢里就真的安全吗,若我没记错的话,您是烨和廿二年被贬出京的,您在太微宫待过,您应该知道,便是靖都的诏狱,也是出过岔子的。”
景明将手中的奏疏杵在案上,身躯微微前倾,眼神犀利,冷冷道:“奇大人,知道婆娑府、书山府的两位知府为什么都折在此案上吗,无罪关押,以权谋私,是为大忌!”
话未说完,于宦海沉浮半生的奇肃恍然大悟,难怪景明来县衙之前让他的内官福祐传话,只许他一人前来陪审,敢情景明就是奔着他本人来的,而他的目的不只是针对这次赈灾案,还有东都沉船案。
沉船案中,阮家嫡孙阮凊名被人举报渎职,但他葬身火海,死无对证,再加上其他人的证词对他极其不利,仅存的证据也不足以洗脱嫌疑,阮家无力辩白,只能认栽受罚。
都说烨帝迟迟不定阮凊名之罪,就是想有朝一日为阮家翻案,但时隔多年都未见动作,本以为是以讹传讹,竟不想烨帝真有此意,更未曾想他会派自己最无能的儿子来主理旧案。
另外,而今上座的这位郡王爷,是与阮家联姻之人,九州之内本不曾有他从政的事迹,风闻倒是不少,说他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因为行四,人称“明四爷”,却也是个情种。
婚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对其妻阮氏一见钟情,为得阮家认可,住在镇国公府极力讨好阮氏,烨帝为了皇家颜面很快便赐了婚。
作为阮凊名的妹妹,若是和皇后一同吹枕头风,那烨帝和景明便是不谋而合了。
然而,结合这两个月有关彻查赈灾案的消息,以及这些天的观察和相处,奇肃也发现自己可能看低了景明。想来,这位掩饰锋芒的睿郡王,可是有备而来。
景明见奇肃神色凝重,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想是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顺手丢下奏疏,以此示意福祐掩门退下。
环顾四周,确认大堂门窗紧闭后,景明伸出右手从左袖的袖兜里拿出黄绸密旨搁在案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将之推向前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奇肃,一字一顿地说:“奇大人出身恬然静远殿笔帖式,应该很熟悉父皇的字迹,您来确认一下,这是否为御笔亲书。”
见景明拿出烨帝亲笔密旨,奇肃霎时惶惶不安,惊悸不已,自己是当年检举阮凊名渎职的都察院官员之一,生怕多年之后会再被牵连。
其实他并没有阮凊名渎职的证据,更没有想要检举阮凊名,却因文书遗失被误认为是检举人。但他百口莫辩,只能认栽。
“本王查过案卷,按照太微宫的惯例,所有复核的涉案呈文皆要经掌印给事中再审落印,会被送至御前的只能是被确认为可作呈堂证供的文书,您应该也想知道,为何最初您经手的那一份漕船例行检修呈文会被送去吧。”
当年奇肃在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的任上,负责复查工科稽核呈状,考虑到漕船损毁可能是因为漕船检修不及时所致,因此怀疑阮凊名有渎职嫌疑,所以他在工科呈状原文中标记,并附咨文简述疑点。
不幸的是,他经手的那份工科呈状最后呈递至烨帝面前时,并没有附他的咨文,呈状不是作为断案参考,而是变成了定案佐证。
但在阮凊名被削去爵位之后不久,内阁勤贤殿奉旨复核沉船案卷宗时,又找到了他丢失的咨文,故他和时任六科掌印给事中及另一位给事中以玩忽职守罪论处,被贬出京,现今二人分别迁任婆娑府知府、书山府知府。
见奇肃不说话,也不敢上前,景明便将密旨收回,“奇大人,您是聪明人,太微宫文书行移自有章程,呈状咨文不会轻易丢失,何以当年最关键的部分全部遗失?”
见景明把话挑明,奇肃反倒松了一口气,“殿下到底想从老臣这里得到什么?”
“您一身傲骨,出京后不肯依附权贵,无法离开这一隅之地,您是我朝最年轻的传胪,是海州奇氏第一位进士,本该在太微宫中大展鸿图,就真的甘心在此地孤独终老,您不想回海州和妻儿父母团聚吗?”
“当年确是老臣疏忽,以致咨文遗落,误导陛下圣裁,理应受罚,若非陛下宽赦,老臣早已身首异处,绝不敢心生怨怼,只愿守一方水土,安一方百姓,以报圣恩。”
“您既是感念陛下,更应该为陛下分忧,现在陛下的旨意就是要您复述从经手工科呈文到获罪这个期间的全部情况。您的浩然之气令人钦佩,英才也不该埋没,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可要好好把握。”
“老臣谨遵圣意,但时隔多年,老臣唯恐记忆不全,不能完整禀报,还望殿下恕罪。”
“相关沉船案,事权尽归宸断,您只须保证如实相告即可,本王给您三天时间考虑回想,至于您想告诉本王什么,您又愿意告诉本王什么,还请您三思而行。”
“老臣明白。”
“今日本王就是来查赈灾案的,先带南苏县知县上来吧。”
而后三日,未用刑罚,南苏县知县便将自己做的事都向景明交代了,并从中获取宁州青龙军参与其中的关键线索。
景昱得此消息大为意外,未曾想景明竟有这般举重若轻的本领,能在繁复的关系网和卷宗里抽丝剥茧,轻而易举的突破重重迷网,直抵要害,使得此案从涉及贪墨的普通命案,变成了多人串谋勾结的大案。
明面上景明的确没有像自己和景旸、景晔一样,从小就跟随嘉琼、阴定康等重臣学习理政,烨帝对他可谓是放任自流,鑫贵妃一向紧盯他的动向,也不见烨帝私下安排人教导他。
如若无人对他暗中教导,就算真是他天赋异禀,悟性极高,也绝不可能在入朝一载有余就抵过旁人数年苦练,此绝非一日之功。
想来,既具有经世之才,又能在景明身边常年悉心教授的人,便只能是皇后了。倘若景旸这盘棋陷入僵局,那景明绝对会是救活棋局的关键棋子。
也难怪当年皇后会反对景明与奇铭婼联姻,而提议将阮凌芸指给景明。然而,作为皇后亲生的景旸就显得有些碌碌无为,不过,仅是太子侧妃的阮凊葳,也依旧是她保住家族荣光的后盾。
景昱不寒而栗,谁能料想,素来与世无争的慈悲面容,才是深藏不露的。
宸妃能让烨帝恋恋不忘,嘉贵妃能使烨帝心安坦然,惠贵嫔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丝毫不比自己差,甚至在用兵之上超越自己。
只怕自己的母妃,才是紫微宫里最浅薄的人。饶乐的处境何等尴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是争不来的,恩宠如此,大位亦然,又何必怀有奢望,不切实际的执着。
景旸资质平庸,只因是嫡出,天下唾手可得;景明被母妃抛弃,但有皇后保护,与凌芸情笃;景晔顽劣,却被烨帝偏宠,恣意快活;景晟远在边地,但没有朝堂争斗,随心自由。
想到此处,让景昱恍惚,兄弟之中,只有自己是最孤独的,身边所有人都在他身上寄予了太多不该有的希望,他总是不得不为了别人而活。
母妃对自己不是单纯的疼爱,更多是利用。身负盛名,但爱而不得,就连枕畔之人都是带着目的嫁给自己,这样的他又该如何快乐呢。
福禧冲进屋内站了很久,却见景昱一直出神未曾察觉自己,因有急报不得已唤他,“殿下,殿下!”
景昱回神,冷冷道:“怎么了,何事如此慌张?”
“陛下有旨意!”
接过福禧递来的密信,景昱仔细拆开来看,得知烨帝令他与景明一行收信后即刻回京。目前赈灾案的相关取证基本结束,涉案人员也都羁押,但只差岭北总督撒承恺、宁州巡抚兼宁州提督覃枫的奏报。
景昱将密信收入袖中,“我会写好一份调令,你拿着我的腰牌,亲自领三十禁军去西凉府,传岭北总督和宁州巡抚入京述职。”
接着又将手边的簿册交给福禧,“吩咐下去,加强禁军对涉案人员的看管,通知奇肃备足车马粮草,所有人即刻整理全部案卷封箱,你和福祐亲自按册清点记录,天亮启程返京!”
话音刚落,只听景明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二哥!二哥在吗?”
景昱应了一声,“在呢。”然后示意福禧,“去忙吧!”
景明近乎是破门而入,横冲直撞地跑进来,身后竟跟着景晟的内官福寿,福禧大惊,便没着急离开。
景昱看景明一脸惊惶,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二哥,无归城出事了!你快把腰牌借我,我要去西凉找覃枫借兵去救小五!”
“五弟出什么事了?”景昱转念问福寿,“你怎么来这儿了?”
福寿扑通一下跪在景昱身前,急道:“奴才奉命护送清越县主去西凉与二位殿下回合一起返京,可在半路,县主听到无归城起了战事,便孤身折返回去了。但殿下暗中交代奴才来给二位殿下送青龙军的卷宗,奴才不敢耽搁,只能擅自做主叫人先护卫县主回无归城,自己连夜策马赶来。”
景明急的火冒三丈,“二哥,你快别啰嗦了,赶紧给我腰牌,救人要紧啊!”
景昱将烨帝的密信拿出递给景明,“父皇传旨,命你我即刻回宫,但我交代福禧去给撒承恺和覃枫送信,令二人随后入京。”
“什么?”景明一怔。
景昱伸手拍了拍景明的肩膀,“你放心,无归城历来都是宁州军防的重点,覃枫一定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不会坐视不管,我也会在信中特别交代无归城的事。
你不要过分担心,五弟久经沙场,定会妥善处理,保护好自己的。但是你我奉命彻查赈灾案,不能违背皇命擅自行动,我们必须即刻返京。”
景明想起景晟手里有烨帝令牌,危急时刻他有权调宁州钧天部军驰援无归城,另外还有精锐暗卫,边防也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应该也不会轻易让他上战场的。
“二哥教训的是,臣弟鲁莽了。”景明拱手施礼。
看景明情绪稳定下来,景昱也安心许多,转念道:“福寿,你赶紧回无归城吧,有任何消息,及时向父皇汇报!”说着吩咐福禧,“去给福寿挑选一匹快马,备好足够的细软干粮。”
看福寿谢恩后,同福禧一起行礼退下,景明道:“有劳二哥费心,臣弟也回去收拾行囊了。”
望着景明颓然离开的背影,景昱心中感慨,若是他与景晟易地而处,会否有人为他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