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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长雾中望月(2) ...

  •   说起这上好工艺的蟒服,北平孟家的宅子里也有一件,打孟月泠记事起就挂在家里显眼的地方,是前清的那位老佛爷专程让宫里的师傅为孟桂侬裁的,据说牡丹的花样也是老佛爷亲自选的。
      孟桂侬把这身儿蟒当作毕生最大的一份荣耀般珍视,隔三差五掸掸上面的灰——老佛爷去世后,他也离了升平署,再唱要穿女蟒的戏,他也不肯穿这身儿了。
      搁孟桂侬的话来说,这些人不配。

      柳书丹是最早敢进戏园子的那帮女子之一。柳家虽是小门小户,可柳父在私塾教书,柳书丹是受了文化教育的,思想不如传统女子那么迂腐。
      她常去看孟桂侬的戏,最重要的是懂他的戏,二人自然而然地就结合了。
      可惜她成婚后便一心帮孟桂侬操持家务,骨子里仍旧是相信“男主外、女主内”的。虽曾打算过挑闲暇的时间到学堂教学生国文,继承柳父的衣钵,但因怀上孟丹灵便作罢了。

      她没能继承父亲的衣钵,倒是帮孟桂侬生下了可以继承衣钵的孩子。
      孟丹灵自小听见唱戏声就笑,寻常孩子进了戏园子又哭又闹,他却总是能安安静静地听完全场。又比如啼哭时柳书丹怎么哄也哄不好,孟桂侬随便唱一段就能把他安抚住,还会对着亲爹笑,眉眼颇有孟桂侬的风范。
      那时孟桂侬便笃定,孟丹灵将来必成名角儿,继续光耀他梨园孟家的门楣。

      之后又过了几年,便是孟月泠出生了。
      孟月泠出生那年,孟丹灵六岁,恰好是该开蒙的最好年纪,孟桂侬不放心把他交到别人手里,亲自为孟丹灵开蒙,孟丹灵一身的本事都是孟桂侬手把手教出来的。
      继承衣钵的儿子已经开始学艺,孟桂侬自然希望家中再添个女儿,柳书丹怀孕时嗜辣,肚子是圆的,种种迹象都让他更加认定,他将要儿女双全。

      那大抵是孟月泠第一次让孟桂侬失望。
      他们父子俩之间的结,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打下,至死无法解开。

      婴孩时期的孟月泠不像孟丹灵那么招人喜欢,他不爱笑,总是静静的,哭也比其他孩子要少。柳书丹还曾担心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先天不足之症,幸亏没有。
      她是极疼孟月泠的,并没有因为他不是个女孩儿而差别对待,甚至因为他小而更加疼爱他。
      父子俩虽不亲厚,但一家四口人,父亲偏爱长子,母亲偏爱幼子,倒也算得上平衡,日子过得还算和睦。

      一切的美满都在那年冬末结束了。
      孟丹灵的倒仓期按理说早已过去,倒仓时也百般注意,可到了岁末他的嗓子还是粗喇喇的,最后孟桂侬不得不承认,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嗓子当真不中用了。
      那时孟月泠已经读了好些年的私塾,跟着外公柳先生读书认字,柳先生正要帮他找学校读中学。他虽不爱笑,但自有一股沉稳淡泊的气质,又喜诗书,像是能做文人的料子。

      那天飘着大雪,雪片砸得人脸上生疼,北风狂作,钻得骨头里都是阴冷的。
      柳书丹出门买菜,顺便接孟月泠下学回家,他手里攥着串冰糖葫芦舔了一路,冻得手都僵了。
      刚回到家进了院门,母子俩就看到眼睛里燃着最后希望的孟桂侬,亦是把孟月泠看作最后希望的孟桂侬。
      因为孟丹灵倒仓的事儿,他那时已经变得易怒,朝柳书丹嚷道:“他多大了!还当是个孩子,吃什么糖葫芦!”
      唱戏的都是忌甜的。

      那天的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他被父亲单手挟在腋下抱了起来,孟桂侬要送他去俞芳君那里学戏。
      柳书丹在雪地里苦苦央求丈夫:“小逢不学戏!你当初答应了我的!你答应得好好的,不能不作数!”
      他在母亲凄厉的叫喊声中哭了出来,糖葫芦落在地上,孟丹灵闻声跑出屋内,雪越下越大……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空气里隐隐泛着股闷窒,四月初的天气,车上人来人往,竟然还觉得热。
      孟月泠用手撑着头,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睁开了眼,额头布着层细密的汗。
      孟丹灵坐在他旁边,问道:“小逢?魇着了?”

      孟丹灵递了手帕给他,想让他擦擦汗,孟月泠没接,还是拿了自己的帕子出来,轻擦了额头的汗。
      孟丹灵站起了身,拍了拍孟月泠的肩膀示意他出来。
      孟月泠跟着他出了车厢,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地方,两人各点了支烟。

      兄弟俩齐齐看着窗外不说话,山岭穿梭而过,如同过往一般不给人抓住或重来的机会。
      那支烟抽了一半,孟丹灵才幽幽说道:“娘还在的话就好了。”
      孟月泠没理他,只静静地抽着烟。

      孟丹灵又道:“至少还能有个疼你的人,你现在这样子,大哥担心你。”
      孟月泠语气淡淡地回他:“大哥,我没事。”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若非要说有事,那便是想她了。
      孟丹灵像是看出来了,又许是兄弟连心,他说道:“我也想娘。”

      烟抽完了,二人也没立刻回去。
      孟丹灵主动说道:“其实爹只是嘴硬,他心里还是挂记着你的,也盼着你好。小时候娘太宠你了,什么都可着你先来,他就是羡慕你呢。”
      孟月泠发出了个冷笑,孟丹灵看得真真的。

      这么些年孟丹灵从没放弃过缓和孟月泠和孟桂侬的关系,在北平时关乎丹桂社的大事小情多是孟月泠让步,可家事上,孟丹灵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已经僵持了许多年。
      孟月泠缓缓开口:“大哥,你的心思我知道,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
      孟丹灵叹了口气,百转千肠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孟月泠想起往事,说道:“我还记得月泠这个艺名是大哥找人取的。丹灵为日,我为月,太阳吃不了戏饭了,月亮便吸收太阳的光辉,帮太阳唱下去。爹听到了,上台前一晚把我打了一顿,他恨我。可大哥跟我说,大哥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福气都给我,大哥才是盼着我好的人。”
      孟丹灵用手指狠狠抹了两下眼睛,声音挂着哽咽,拍了拍孟月泠的肩膀:“大哥当然盼你好,大哥也心疼你。”

      当年孟月泠出科时,俞芳君带着他回到家里,告诉孟桂侬他明日便要登台唱戏了,想着让亲爹给取个艺名,是理应当的。
      孟丹灵跟孟桂侬学的艺,严格来说不算坐科,八岁时登台唱了第一场戏时,孟桂侬找了东四牌楼最有名的算命师傅给取的“丹灵”这个艺名,特地用了柳书丹的丹字,其中蕴藏的深意不言而喻。

      可到了孟月泠这儿,孟桂侬当时语气很是敷衍,同俞芳君说:“你这群徒弟排到什么字辈儿了?你随便再给他凑个字就行了,找我干什么。”
      俞芳君也没辙,本打算就这么回去随便取个名字让人写牌子了,正好遇上了学胡琴回来的孟丹灵,孟丹灵答应今晚一定给俞芳君把名字送去,俞芳君应承了下来。

      那天北平下着凄历厉的夜雨,孟丹灵冒雨去找当年给他取名字的那个师傅,让师傅写了两张字条,一张先送到了俞芳君那儿,另一张带回了家。
      即便撑着伞,一路快跑也还是湿了大半个身子,孟月泠赶紧拿毛巾帮他擦,孟丹灵不在意地笑笑,摊开干燥的手掌心,里面攥着的字条上写着“月泠”二字。
      孟丹灵笃定地告诉他:“小逢,这就是你今后的艺名了。明日上台好好唱,就跟平时唱戏一样,别害怕,大哥在台下陪着你。”
      他说:“大哥,我不怕。”

      那天他本来很早就上炕睡觉了,孟丹灵拿着名字去给孟桂侬看,不设防地说了算命师傅的寓意。
      柳书丹去世后,孟桂侬性情大变,平日里除了酗酒便是抽大烟,。那天他正好喝了点酒,摔了酒瓶子就把刚睡着的孟月泠拎起来打了一通,幸好孟丹灵拼死挤在中间,否则他第二天未必上得了台。
      好像当真是他吸了孟丹灵的气运一样,这吃戏饭的福气,他又何曾想要过。
      那时他还是怕孟桂侬的,等到他不怕孟桂侬之后,也唱出些名声有钱了,便从家里搬出来了……

      火车在第二天上午到站,下车后孟丹灵连伸了几个懒腰,黄师傅盯着丹桂社几个年轻的小子搬衣箱,田文寿和几个年纪长些的先走一步,到丹桂社预先在鸿福里租的房子落脚。
      孟丹灵问道:“这会儿早场戏都还没开锣,香儿应该会来接我们罢?便是不看在我这个大哥的面子上,也还有你这个师兄呢。”
      孟月泠略微眯眼看了看头顶的日头,周围熙熙攘攘,吵得人恍惚:“我倒宁愿她别来。”

      秦眠香不仅来了,还来得很是高调。
      孟月泠一行人刚出了车站,春喜指着远处跳得老高:“姑奶奶在那儿呢!”
      孟月泠放眼望去,只觉得这脑袋愈加发昏了,装作没看到就要走。
      秦眠香跑了过来,身后举着两米长“喜迎寰宇第一青衣孟月泠抵沪”横幅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还有记者举着相机,镁粉洒在空中,追着孟月泠拍。

      孟丹灵笑道:“这丫头还是这么好排面,小逢,你就别想着跑了。”
      秦眠香冲上来就抱孟月泠,孟月泠拎着箱子没立刻挣脱开来,便被她状若亲密地揽着。她倒力气大,强拉着孟月泠看向照相机:“大家随便拍拍就好了呀。我师兄孟月泠刚到上海,明晚将会在四雅戏院演出,还请大家明早开票后赶紧去抢,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啦。”
      孟月泠拽着她手臂把她从自己身上弄了下去,记者又争相想采访他,孟月泠甩了秦眠香一个冷眼,她立马就明白不妙,赶紧让那些记者散了。

      秦眠香拉着孟月泠的手臂,说道:“师兄,大哥,我叫了车来,咱们走罢。”
      他们看向路边,发现并排停了五辆汽车,每辆都擦得干干净净,像是能照出人脸上的灰,还有路过的小孩好奇地看着,这还是送了田文寿他们走之后剩下的车子数量。
      春喜极其激动,称赞道:“小姑奶奶,您真阔气!”
      秦眠香极其骄傲地冷哼:“不然怎么叫小姑奶奶呢。”

      孟丹灵无奈地笑:“你知道他最讨厌张扬,每次来都搞这些,我看下次再来上海是不会告诉你了。”
      秦眠香说:“他不告诉我也没用,我有内应。咱们先走,我还叫了一辆货车来拉你们的行头,直接送到四雅戏院去。”
      她此次都安排得妥帖,只是这一通高调还是免不了,像是有些在故意作弄孟月泠。
      孟月泠扯开了她的手:“赶紧走。”

      次日,丹桂社新编的《孽海记》在上海四雅戏院首演,四雅戏院是上海最早的新式戏院之一,面积比老式的戏园子宽敞许多,足有协盛园的二三倍大。
      楼下全是普通座位,按阶梯状排列,二楼则是十来间包厢,整体装潢都是红色,很是亮堂。门外贴着的巨幅戏报上依旧用的是秦眠香想出来的那个夸张名头,任谁过路都要多看两眼。
      秦眠香自然是日日有戏的,但这次早早就放出消息要停演两日,知情的都知道她是要去捧孟月泠这个师兄的场,四雅戏院的戏票一放出去就被抢光了。

      当晚上半场唱完,叫好声比协盛园更甚,震得人耳朵都发麻。
      孟月泠早已经退场了,一楼的观众还流连在舞台下面不愿散去,逼得戏院的管事亲自出来疏散。
      好不容易把人都劝走了,管事正准备去叫洒扫,便看到空荡的坐席中站起了个人。

      他喊道:“这位小姐,戏散了,孟老板不会出来了,快离开罢。”
      那人朝他走了过来,身上穿的府绸旗袍面料很是考究,双腕成对的玉镯也一眼看得出价值连城,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阔太太。
      “请问您这儿的后台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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