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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昨夜津门雨(1) ...

  •   三月初,惊蛰刚过,天津骤然下了一场大雨,暗示着今年是个早春。房檐边淅沥作响,下人掀开帘帐,姜老太太撑着拐杖打卧房里走出来,一滴雨水闷头砸在了头顶,把老太太惊得一哆嗦。
      丫鬟赶紧抽出帕子,姜老太太摆摆手:“没事儿。”
      到正厅主座坐下,老太太慢悠悠地吹着手中的那盏参茶,问道:“小的那几个,都谁在家呢?”
      丫鬟答道:“二少爷在东院逗鸟儿,我过来时还听到他在跟小厮闲话,说是昨天大沽口又响了炮声呢……”
      说到炮声,姜老太太语气关切:“佩芷呢?我的小四儿呢,这外面总不太平,她惯是爱乱跑的性子,把她叫过来跟我呆在一块儿。”
      府里冬天挂上的棉帘帐都还没撤下去,正厅的帘帐又被掀开,姜家二少爷姜仲昀嘴里哼着曲儿打趣道:“奶奶,您成日里就知道惦记佩芷,合着我们哥仨儿都海河里捡的。”
      听姜仲昀这么说,丫鬟忍不住掩嘴偷笑,姜老太太执起拐杖虚指了他一下:“捡你做什么?捡篓螃蟹还能吃,捡你有什么用。我问你,见没见到佩芷,她上哪儿去了?”
      姜仲昀栽在靠门的那张红木八仙椅上,姿态放荡:“这您可问着了不是,捡我就是给您报备您亲孙女行踪的,我可是打小儿就陪她一起上树掏鸟蛋,不信您去问问她,三个哥哥里最亲的是谁?她一准儿提我名字。”

      帘帐边冒出来柄折扇,人未进门声先到:“大清早净听你在这儿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姜仲昀,我何时曾说跟你最亲厚?”
      姜老太太笑眯了眼:“我的乖孙女来了。佩芷,快进来,外边儿冷。”
      姜佩芷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早春天寒,长衫外套了银鼠皮坎肩,胸前那颗芙蓉扣上挂了枚珐琅彩制的袖珍香笼,做工考究,淡然生香。再向上看,一张脸未施脂粉,长发盘起,头上又戴了顶晟福祥的礼帽,活脱脱的男人打扮。
      见她撩起衣裾踏过门槛,倒像是个标志公子哥的模样,姜仲昀凉飕飕道:“你一打扮成男人,准没好事儿。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们男人家可不会像你这么精致打扮,你这样的,倒像是私寓里的相公……”
      “所以你们都是些臭男人,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
      “那我下次见到佟家大少爷可得问问,他是香男人还是臭男人。”
      “姜仲昀!”佩芷狠狠地剜他一眼,不想提那个人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私寓里的相公是怎样打扮的?你当心我告诉二嫂。”
      “好啊,长行事了,姜佩芷,你去告诉……”
      姜老太太把茶盏撂在桌面上,发出了声清脆声响,明知兄妹俩只是例行拌嘴,她还是明晃晃地拉偏架:“仲昀,你不兴总欺负佩芷,我要不高兴的。”
      姜仲昀嗤笑:“谁欺负得了我们姜四小姐?人家能耐大着呢。”
      佩芷靠在姜老太太座位的把手上,搭着姜老太太的肩:“奶奶,给您掌掌眼,我新得的宝贝。”
      说的是她手里的那把泥金扇,摊开来看,扇面上绘着春花蛱蝶图。
      姜老太太点点头:“画是好画,就是少了两句词儿。”
      佩芷道:“我正准备今儿个去找白柳斋给我题呢,这扇面儿正配他的字。”
      姜仲昀勾勾手,丫鬟接过了扇子给他递过去,他拎在手里仔细地看。

      姜老太太又问他:“小荷和我说,昨儿个大沽口又打炮了,怎么回事?”
      姜仲昀答道:“还是前几天那码事,没完没了的。奉系军想进天津,北塘开始戒严,埋了好些鱼雷。听到没,小四儿,你可别往那边去。”
      佩芷对此略有耳闻,问道:“不是说国军把他们打回去了?怎么又来?”
      “昨儿个来的是日本人,见天儿地找由头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世道,大伙儿凑一块儿就想着怎么打仗呢,有仗打那些大人物才能借机征军费啊。”他把那把泥金扇朝着佩芷扔回去,“这画是周绿萼的吧?”
      “你怎么知道?”佩芷小心接住扇子,嫌他粗鲁,瞪了他一眼。
      “他在上天仙挂头牌唱了三天杨妃了,我们四小姐可迷着呢。”姜仲昀脸上挂着嬉笑,“怎么着,周绿萼是你得意的带香味儿的男人?”
      “奶奶,你看二哥都说的什么话呀,三两句话不离男人,我一姑娘家都被他给带坏了。”
      佩芷转变了策略,姜老太太叹口气,看向仲昀的眼神挂着不悦,仲昀赶紧坐直了身板:“奶奶,臭丫头拿您当枪使呢,上海红透半边天的青衣来天津卫,唱三天了,她可曾说过要带您去看了?小没良心的。”
      姜老太太扁嘴看向佩芷:“仲昀这话说得有理,佩芷,你怎么不说带奶奶去听戏?”
      佩芷向仲昀暗送飞刀,老实解释:“我是没说过带您去看,因为我都在心里记着呢呀。这前三天周绿萼嗓子都还没放开,只知道凑热闹的棒槌懂什么呀,我早留了后儿个晚上的厢座儿,要带您去看呢。”
      她又对仲昀说:“我的票可是二楼正中间的包厢,视野最好的位置,你懂吗你?”
      姜老太太果然被哄得笑呵呵的,仲昀起身笑道:“呵,这还骂起我来了,我走行了吧,不讨你们祖孙俩的嫌。”

      佩芷把他叫住:“我准备出去呢,你得陪着奶奶,给奶奶看看你新养的那只彩毛鸟儿,稀罕得很。”
      仲昀问:“你出去做什么?眼下世道乱,让父亲知道你成日里乱跑,看他打不打你。”
      “有奶奶做护身符,我怕他做什么?”
      “可不是,我还在这呢,谁敢打佩芷?”
      姜老太太附和着,仲昀则满脸无奈。
      佩芷道:“我这把扇子上缺两句词儿呀,刚刚不是说了,约好了今日登门,让白柳斋给我赐个墨宝。词儿我都想好了,就题……”
      仲昀抬手打断:“省省,我真怕你脱口而出两句新诗,难听得很。”
      “你怎知我只会写新诗呢,这古韵古香的扇面儿当然要题旧诗,你听听看呀。”
      姜老太太好奇:“听,他不听奶奶听。”

      仲昀摆摆手,推着佩芷往帘帐外去:“得得得,你赶紧给我出去,比我养的鹦鹉还吵。”
      佩芷扯着脖子朝屋里喊:“奶奶,等我晚上回来给您看,第一个给您看,只给您看。”
      姜老太太应声,仲昀长叹一口气,直揉太阳穴。老太太嫌弃地剜他一眼,嘀咕道:“唉声叹气的,我是活不长了?”
      仲昀直在心里念“阿弥陀佛”:“奶奶,您这是说什么话,合着我干什么都不对。”
      “对,你干什么都不对。”
      “……”

      白柳斋酷爱食肉,尤其是白肉,佩芷出了姜府,抬手招呼了辆黄包车,直奔正阳春买烤鸭,打算顺道给白柳斋带去。
      雨后街上的泥尘都染上了抹清新的气息,佩芷显然心情不错,到了吉祥胡同白柳斋家里后,先是和他一起赏了赏周绿萼的画,恰又赶上快要午饭时间,白柳斋便留她在家中吃饭,佩芷答应。
      他对周绿萼的画赞誉极高:“笔触有大家风范,更难得的是神意皆具,现在好些画家一昧地模仿古画的神韵,有的甚至以假乱真,倒是卖了不少好价,米芾在天上都要纳闷儿,自个儿怎么凭空多了这么多画作。”
      佩芷赞同:“我倒是更欣赏他的画,比起画来,绿萼的戏显得木讷。”
      白柳斋摇摇头:“这话不中听了,他若是听到你这么评价他的戏,要跟你翻脸的。”
      佩芷不在意地笑:“话虽这么说,他唱杨妃我可是真金白银捧了场的,他不高兴也要给我个面子。”

      白柳斋“欸”了一声:“这么一算,丹桂社似乎是明日抵津,说是带了新戏来的。”
      “丹桂社?”佩芷想了想,“孟老板年纪也已不小,还唱呢?”
      白柳斋点了点她:“你说的是老孟老板,他早已经不唱了,搁家里享福呢。现在挑班抗大梁的是孟二爷孟小老板,这些年也来过两回天津,难不成你都没去听?”
      佩芷爱戏不假,孟小老板这号人物也略有耳闻,可确实没打过照面:“还真一次都没去。总是有原因,不得去看。孟老板我倒是熟,他谢绝舞台时我还小,最后一场《金山寺》唱完,父亲带我去扮戏房见‘白娘子’,我还摘了他盔头上英雄胆。”
      白柳斋有些艳羡:“总要给姜先生面子。”

      佩芷坦然:“我沾他光嘛。待我瞧瞧这位小孟老板的庐山真面目,总是比不上孟老板的身段和嗓子的。”
      白柳斋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音’,小孟老板还年轻,再打磨几年未必输他老子。”
      佩芷兴趣更浓:“都是唱青衣的,你刚夸过周绿萼,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这么快就让你改了口。”
      白柳斋咂摸着,语调悠长:“这位的戏,绝非凡品,旷世难寻啊。”

      佩芷嘴角带笑,正要呛他几句,通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打远跑过来的小厮,长相眼熟。那小厮气喘不停,显然是跑了不少里路,佩芷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儿。
      她先小厮一步开口:“她又胡闹了?这次醉哪儿了?”
      小厮喘着粗气说:“我瞅着……瞅着是进了……进了……协盛园……”
      眼神中闪过嫌弃,佩芷和白柳斋道别,随手往小厮身上扔了两枚坐洋币:“下回着急就叫个车,喘得像什么样子。”
      她急匆匆地走,身后传来白柳斋的询问:“扇子!字儿还没题……”
      佩芷回道:“先放你这儿,回头我再来拿。”

      一路火急火燎地到了协盛园,这个时间早场戏刚开锣,听着锣鼓经想必已经开始拔旗了。协盛园门口还算热闹,一侧墙面上贴着丹桂社新戏的预告画报,上方的巨幅画像显然是那位小孟老板,无暇看他的扮相如何,佩芷低调地往后门去,月白身影一闪而过。
      戏园子的后台本来就不消停,如今加上个醉酒的人大闹,乱得叫一个彻底。佩芷脸上讪讪的,一通胡乱致歉,打算带人离开。
      可那人酒品极差,吵吵嚷嚷的,险些拽掉佩芷的帽子。戏园子的老板凑过来与她商议赔偿,还有戏班子的管事也要借机讹上一笔,佩芷分身乏术……早场上不到三成座儿,后台这番景致一定比前台更热络,也更聒噪,佩芷宛若身在闹市,还得是南市三不管的地界儿,乱中最乱。
      这时,楼上最中间那间扮戏房的门被推开,出来了位扮好的美人儿,杏眸似凤,斜飞入鬓,珠钗上泛着璀璨光亮,身上却只穿了件素净的白色水衣,清隽地立在松木栏杆前。
      一开口竟然是男声,斯文动听,但缺少温度。
      “盛老板,您这后台的戏可比前台的热闹多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能让围在佩芷身边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除了醉酒的那位。佩芷循着声音抬头看过去,楼上的人居高临下,姿态傲兀,一闪而过的神色总像是在白她。紧接着所有人都散了开来,继续去做手头上的事情,盛老板也嘟囔着“算了”,背手走远。
      刚刚报信儿的小厮姗姗来迟,已经叫了家里的汽车来,扶着醉了的那位离开。佩芷盯着楼上的身影看,他正用中指轻按脑侧的太阳穴,其余手指不自觉地轻翘,美得像是画中人。
      天津卫叫得上名字的角儿,佩芷都见过,这位却是眼生头一回。她在心里纳闷,何时来了这么个扮相清越的天仙,可扮相太美了也未必是好事,保不准一张口就是个糟践戏的。
      佩芷转身要走,最后一眼恰好看到——楼上的那位眼神冷漠地扫过楼下、扫过她,先一步回身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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