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创2020）》九徒

2、第 2 章

　　陆凡一打小开始演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戏骨，如今混迹影坛也将近五十年了，见过三教九流，可令他印象深刻的人实在是不多。

　　徐影帝算是一个。

　　今天是电影《烈冬》的庆功宴，由于票房实在是好，整间厅堂就没几个醒着的人。

　　制片人拿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厅堂中央，先是说了一番囫囵话，而后从兜里拿出了一厚沓人民币，潇洒一挥。

　　众人皆是一愣，随后是满堂喝彩。

　　红色的钞票如天女散花般散落，或落到人们手中，被团成纸球，或落在地上，被皮鞋跟碾碎。

　　但陆凡一却笑不出来，一是因为这种场面他见得实在是太多，二是因为他着急回家。

　　他的妻子从没有离开他身边超过一星期，而这次，她为了带他们的孩子去外地看病，已经离开家整整一个月了，今天刚好是她们回家的日子。

　　他没有喝酒，而是在心不在焉地嚼着海参，他的目光在整间厅堂漫无目的地游移，却忽然间对上了一双清明的眼睛。

　　他们一共合作过四次，不多不少，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徐影帝喝酒。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陆凡一饶有兴趣地举起了酒杯，朝她点了下头。

　　“走一个？”

　　“来。”

　　“其实我原来就想问你，为什么从没见你喝过酒？”

　　徐影帝翘了翘眉毛。

　　“哦？那你又为什么不喝？”

　　“我得开车。实不相瞒，我今天着急回家，孩子病了，爱人带她看病，今天回来。”

　　“实不相瞒，我也要开车。我一般自己开，不用助理。”

　　陆凡一知道她答非所问，便笑着指了指她手里的酒杯。

　　“那现在呢？”

　　“因为我今天带助理来了呀！ ”

　　说完徐影帝一饮而尽，拿着空酒杯，朝他笑了笑。

　　陆凡一被那笑容看得一怔，因为她面上虽是笑着的，但眼底却分明有着一丝无助和悲伤。

　　他忽然在巨大陌生感之中找到了一丝熟悉，因为那眼神他曾经见过。

　　但也只撞见过一次。

　　那是十五年前他们合作的第二部电影《天涯无情》，徐影帝再度情怀出演女侠，而他在戏中饰演影帝的江湖知己。

　　当时他们刚拍完了最后一场长镜头打戏，那一场戏是徐影帝携手陆凡一的最后一战。在这最后一战中，徐影帝惨遭暗杀，陆凡一悲痛欲绝，从此再不参与纷争，浪迹天涯，两人之间朦胧的情感也于顷刻间彻底葬在了血海。

　　片场休息的时候，二人坐在草地上唠起了嗑。

　　“江湖险恶！造化弄人！可有什么办法才能在漩涡中屹立不倒，不受其左右？”徐影帝还没出戏，就着戏中的语气感叹。

　　陆凡一觉得这个问题很是有趣，便思考了一会儿。

　　“你是想要屹立不倒还是不受其左右？”

　　“这俩有区别？”

　　“有，那完全是两条路。”陆凡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哦？”影帝懒懒地翘起眼尾，“那你说来听听！“

　　陆凡一笑了笑，“想要屹立不倒，办法只有一个！ ”他说完故意停顿了数秒，加重语气，说:“那便是一条路走到黑！九死不悔，一往无前！ ”

　　徐影帝也笑了，说:“此话倒是不假！这么说，我们也算是走了这条路的江湖中人喽？”

　　“不错！”陆凡一也就着戏中人的语气回答。

　　徐影帝点了点头，“那若是想不受其左右呢？”

　　“若想要不受其左右，办法也只有一个！”

　　“什么？”

　　陆凡一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沉思数秒，最后，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徐影帝，只淡淡说了四个字。

　　“退出江湖。”

　　他那时背着徐影帝说完，等着她的回应，却不曾想，等了半天徐影帝也没说一个字。

　　而他转过头去的时候，见徐影帝举起了剧组的道具酒壶，一饮而尽，而后起身离开。

　　她走了莫约数十步才停下，把喝干的酒壶向远抛出，转头看向他，大喊：

　　“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莫要谈什么归隐山林了！”

　　她那一刻的眼神便是这样。剧组的酒壶里装的不是酒，是清水，但他却分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醉意。

　　她那时还穿着染血的白袍，风起，染血的白袍在风中飘。不甚潇洒，更似孤独。

　　陆凡一不由得回想起那时，那会儿他和妻子结婚一周年整，妻子有了身孕。他当时有感而发，不过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在顶峰时期隐退。

　　而之所以他们生活得十分幸福，是因为妻子选择退出江湖，选择了普通人更为纯粹的生活，全心全意经营家庭。

　　嘈杂的人声将陆凡一拉回现实，眨眼之间，徐影帝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这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

　　“你…跟我太太原来是不是关系特别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呀！我俩原来一起参加了一档选秀。”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联系变淡的？”

　　“变淡？”徐影帝一愣，“怎么变淡的？”

　　她一时被问住了，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对，后来你俩就不怎么联系了。”

　　徐影帝想了很久，说:“可能…我俩圈子不一样吧？她退圈了，我还跟圈里混，渐渐地，联系就变少了。而且呀！朋友本来就是阶段性的，这点你应该是最有体会的吧？”

　　“确实。”陆凡一点了点头，娱乐圈里哪儿有什么朋友，“不过…你知道我老婆当时为什么隐退吗？”

　　徐影帝微微抬了下头，示意他讲下去。
　　“她说，因为这个团里没有我最好的朋友。”

　　陆凡一说完后马上仔细盯着徐影帝的眼睛，渴望从中看出蛛丝马迹。

　　然而徐影帝只是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地叹了口气。

　　“唉，人生呀...”

　　其实陆凡一没有把话说完整，这只是老婆当时跟他说的那一大段话的一小部分，他并没有跟徐影帝说剩下的部分。

　　当时他们刚刚完婚，新婚之夜，两人进行了一场“坦白局”。

　　“唉，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没谈过恋爱，但我确实喜欢过一个女生！”妻子告诉了他所有的事实，“我原本的梦想是跟她一起成团，然后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可是那天晚上，她没能站上台阶，我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又得知了她没能出道是暗箱操作，那一刻，我的心死得透透的。所以那两年限定团结束之后我就退隐了，可是我还喜欢舞蹈，我就当了舞蹈老师。”

　　“然后你就遇见了我。”

　　陆凡一当时只当这是个有些哀伤的小故事，这种事在娱乐圈里太常见了，不过是个小小的遗憾。

　　“对呀！我就遇见了你！”妻子笑了，她的笑容一向是干净的，这也是他爱上她的原因，她是个纯粹的人，爱得热烈，恨得热烈。

　　“不过，我当时退出一点儿都不后悔，因为既然我注定要去蹚那浑水，那我还不如干脆走开，免得溅上一身的泥汤。”

　　他当时并没有在意这些话，更没有从这些话当中联想到自己，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不过这些都过去啦！我看着她一点一点走向顶峰，真的替她高兴！我遇见了你，还有能继续跳舞，就算舞台小点那又能怎样，我现在很幸福…诶？诶诶诶？怎么只有我在说！你赶快跟我坦白你的情史呀！”

　　陆凡一当时只顾看着妻子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像一汪清泉，他完全信任她的妻子，他爱的也恰恰就是这个。

　　不过他后来却没有跟妻子坦白，因为他过往的情史实在是太多，他不堪提起。

　　而他的妻子无条件信任他，从没在网上主动搜索过。

　　厅堂的吵闹又再次把他拉回现实，他又一次看了徐影帝的眼睛。

　　神色如常。

　　他舒了口气，看来是我多虑了，他想。

　　转眼间，烂醉如泥的一群人渐渐从厅堂的中央移动到了他们饭桌旁，制作人看了看席间仅有的两位主演。

　　“哎…哎哎哎！你俩最后生死离别的那段戏实在是太妙了！”胖子导演喝得满脸通红，东倒西歪地指着二人，说:“不如…你…你俩对着大伙儿…再把那段演一遍吧！”

　　制片人一发话，满堂喝彩。

　　二人当然不会拒绝，毕竟有金主喊话。

　　徐影帝缓缓地站起身，她刚刚喝了酒，此刻有了些淡淡的醉意，离席的时候踉跄了一小步。

　　但也就在离席的时候，陆凡一注意到了徐影帝平整的西裤上有一块狰狞的褶皱，像是被狠狠拧出来的。

　　“快快快! 你俩！就这儿吧，action!”

　　那段戏跟十五年前的很像，都是徐影帝躺在陆凡一怀里说了最后一段话。只是《天涯无恨》中，他们是互生好感的江湖道侣，而在《烈冬》中，他们虽然相爱，但却是不同的队伍。

　　徐影帝是汉奸，他是潜伏在汉奸里的共产党。

　　“你…你居然！”徐影帝紧紧捂着胸口，此刻她只剩下一口气，她十分艰难地说道：“你竟然是…”

　　陆凡一的脸上露出一抹决绝的笑容，“没错。”

　　徐影帝剧烈地咳嗽了几秒，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要说，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可是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了。

　　因为她被她爱的人打中了心口，判了死刑。

　　她动了动嘴唇，用尽所有的力气问了最后的一个问题:“那你…那你有没有爱过我… ”

　　陆凡一的眼神暗了下去，半晌，他答道:
　　“有。但那又能怎样呢，你是汉奸，我是□□，你是匪，我是警，我们不共戴天。”

　　徐影帝听后微微笑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表情渐渐变得平静而释然。

　　“也好也好…算了，我认了…”说完她便闭上了眼。

　　“stop!”

　　演毕，满堂喝彩。

　　然而陆凡一却还抱着徐影帝没有撒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陆凡一凝视着徐影帝的眼角，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而这种细节大概也只有像他这样几十年的老戏骨才会注意到。

　　徐影帝微醺，她有些泛红的眼角缓缓落下了一滴泪。

　　这段哭戏在影片中是没有的。

　　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同影帝一共合作过四部影片，《烈冬》最终是生死决别，《天涯无情》最终没能修成正果，其他两部也是。

　　徐影帝演过那么多影片，为什么偏偏同他的全是爱而不得？

　　此时，徐影帝缓缓睁开了眼睛，二人再次对视，有了酒的作用，她的眼睛竟红得狰狞。

　　陆凡一整个人都怔住了，他忽然想起方才看到影帝裤子上的那块褶皱。

　　她的妻子曾对他说过，“因为这个团里，没有我最好的朋友。”

　　陆凡一的眼角开始剧烈地抽动，他记起同徐影帝的每次交集，他忽然明白了影帝为什么从不喝酒。

　　因为要想一条路走到黑，必须时刻醒着。
　　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何徐影帝在他心中印象那么深刻。

　　以为他们实在是太像。

　　心已死，故九死不悔，一往无前。

　　陆凡一在各种场合一向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十分得体，但此刻，他却像发了疯一般，拿起自己的大衣，往门外冲。

　　“我要回家一趟！我有急事！”

　　皮肤挨着冷风，他确认自己没醉，而是清醒得很，他把速度开到了一百八十迈，冲回了家。

　　进门以后，灯亮着，他直接冲去了妻子的房间，可是妻子的房间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陆凡一的冷汗瞬间爬满了全身，然后他发了疯地一般在屋里乱闯。

　　直到他打开了女儿的房门，看到了两张熟悉的睡脸。

　　女儿刚做完手术，怕疼，所以妈妈陪着睡。

　　妻子把女儿搂在怀里，睡得十分熟，昏黄的夜灯趁着二人的睡脸。

　　妻子的容颜完全不急徐影帝，因为在她隐退，他们成婚以后，他的妻子几乎天天都是素颜，就此告别了玻尿酸、瘦脸针等所有美容产品。

　　他的眼眶有些热，他看着妻子眼角的皱纹，忽然回想起了他们第一天遇见的场景。

　　那时的她简直美得惊为天人，长发及腰，眉目如画。

　　不过现在也很美，只不过是换了一种美法，美得很有韵味。

　　见妻子和女儿都睡得很好，陆凡一舒了口气。他走向了床头柜，鬼使神差地拿起了妻子的手机，点开了她的微博。

　　他知道妻子有一个小号，小号里经常会分享一些生活中的日常。

　　陆凡一点开了她的小号，一年一年地翻着，里面记录了她们女儿的成长历程，从她还是一坨肉嘟嘟的小婴孩开始。

　　偶尔还能在照片的一角看到他自己的背影。

　　翻着妻子的微博，陆凡一舒心地笑了笑，他越来越觉得只有家庭才能缓解他精神上的疲劳。

　　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间注意到了妻子微博的草稿箱上显示着数字“1”，有一条微博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发送出去。

　　陆凡一点开了那条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