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谋》和田山野

26、第 26 章

　　沉静。

　　天与海只有一线之连，世界被急速分成了两块。

　　黑色，还有蓝色。

　　忧郁的蓝，绝望的蓝，窒息的蓝。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经常带我来这儿看海。”原野从车上跳下来，目不直视盯着眼前那片翻滚的浪花，“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妈能一块来就好了，但她不能，她有精神病，一旦出了远门，病情就可能发作。”

　　“但你替她看到了，不是吗？”林倦说，“这些美，这些震撼，你都替她看到了，你就是她的眼睛，她的心就是这片海。”

　　原野“啊”了一声，好半天没说别的话。

　　过了会，他才垂下眼帘，向林倦靠拢。

　　漫不经心的嘴角像在偷笑，少年声音透着温柔，“你总是能...很轻易就安慰到我。”

　　“这是实话。”林倦弯下腰，脱了鞋。

　　她往前走，仿佛看不到那些剧烈腾起的浪花，灰蒙蒙的光芒聚拢在少女背后，原野两手插进衣兜，呆呆的望着她。

　　混沌的漆黑都被倒放进深海，如果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世界将会是怎样？

　　林倦停下脚步，站在一片浪潮里。

　　浪潮拍打她纤细的小腿，耳膜灌满大海的呼啸。

　　“因为我从未跟我妈妈好好相处过，哪怕是一天，一个小时，一秒钟都没有。”林倦蹲下身，在泥泞的沙石里坐下，“所以我总是这样想。每当我看到那些好的，美的，善意的，不管是事物还是人，我都会记在脑子里。”

　　“别的小孩从小就可以和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我，连最基本的开心都分享不了。后来我就想，那妈妈应该是我的眼睛吧，即使我不说，她也看着呢。即使我想象的这个妈妈，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她。”

　　原野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他眼底湿润，他叫，“林倦。”

　　林倦茫然的转过头，望着他。

　　波涛的狂风蹂躏层层云海，原野低沉的嗓音在这冰凉的水烟里失真又朦胧。

　　他说，“林倦，你以后....会拥有你想要的幸福的。”

　　幸福。

　　林倦第一次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前景到底是不是幸福了。

　　她甚至第一次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

　　她有太多第一次发生在原野身上了。

　　就像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月光打湿了原野的发，他将林倦拽到地上，他们在浪花与细软沙子里翻滚，像潜入海底。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当他们的睫毛相互擦过，他热烈的唇便顷刻覆盖。

　　她像是被吞噬进了某部回忆录，或是存放多年的某部镜头。

　　他的轮廓，温度，气息，精准而细密的落下。

　　*

　　二层复式小楼房，里面陈列的许多家具都已经结灰了。

　　原野奶奶的遗像就摆在客厅中央，是一位长相慈祥的老人。

　　头顶的灯闪了好几下也没有彻底打开。原野翻了好几个柜子才找到一支蜡烛。

　　“断电了。”

　　烛光亮起，微弱的火苗吞没巨大黑暗，原野捧着蜡烛，带林倦上二楼。

　　他小时候曾在二楼住过，小房间还保留着小学用过的课本。

　　东西不多，也没有床单被套，原野指了指那具灰扑扑的床架，对林倦说，“今晚你就睡这吧。”

　　“你呢？”林倦问。

　　“我......”原野环顾四周，指向门外另一个房间，“我睡那边。”

　　“噢，好。”林倦点点头，空气安静的异常，她一时有点不知该如何动作。

　　她的思绪，还被困在那个热烈又酸楚的吻里。

　　他的体温，他的嘴唇，他的喘息，以及他低眸时眼底隐藏的深情，此刻通通被烛光点燃，打在小房间斑驳的石墙上。

　　她无法忘记。

　　原野把蜡烛放在木桌上，咳嗽了一声，尴尬的别过头道，“那....我先过去了？”

　　林倦不知道黑灯瞎火的男女独处到底是该怎样，但她知道这一刻她不想让原野离开，她的身体在牵引她的思绪，少年少女初动的心就像夏日最黏热的风，只是拂过，留下瘙痒的感觉，但在日后，你总会一遍又一遍想起那阵瘙痒的触感。

　　林倦睁着眼睛，原野就躺在她身边，狭窄的床架，他们含衣并排躺下。

　　头顶是掉漆的墙面，窗外是波涛汹涌的海面，原野的呼吸很快，他翻了个身，背对林倦。

　　林倦双手合十，她轻声问道，“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为什么....”原野声音很哑，他清了清嗓子，重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做了很多坏事，我觉得。”林倦放下合十的双手，“其实我不信基督，那次是我骗你的。”

　　“嗯。”原野嗤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信撒旦，我也是骗你的。”

　　“那你信谁？”林倦问。

　　原野想了想，又翻了个身，他面对林倦，彼此浅浅的呼吸声交互交缠。他瞳孔亮晶晶的，他说，“我信我自己。”

　　“信自己....有时也是会出错的。”林倦说，“我以前只信利益，对我有用的，我觉得就是对的，但我现在也不知道了，我好迷茫，我有时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

　　“活着不是我们的错。”原野神情坚定，他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错的是，从小伤害我们的人，谁都可以质疑自己，只有你不能。”

　　“你必须要走出去，你明白吗？”原野说，“到这一步了，你要离开，离开这个地方，忘记...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

　　“包括你？”林倦问。

　　原野沉默了一秒，嗯了一声。

　　为什么呢。

　　林倦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原野心里也有无数个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她这样做呢。

　　他突然想起许昕艺死前所说的话，她说他有一天也会像她这样，谁知一语成谶。

　　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小，他们的过去又太黑，所以遇到一点点光时，就想拼尽一切燃烧自己。

　　因为未成年，因为懵懂无知，便可以任性的把爱当成全部，他为她飞蛾扑火，他也救她于水火。

　　“你要记得我。”原野的手指抚上林倦的发丝，“也要忘了我。”

　　林倦望她。

　　他将她揽入怀中，一个吻温柔的落在她的唇上。

　　她揪他的衣服，好努力想要在拥抱里忘却现实，她后悔了。

　　“忘了我。”

　　他再次亲吻她，这次是嘴角，她感觉到原野的眼泪滑了下来，落在她的锁骨上。

　　他好像不是在对她说，而是在对自己说。

　　第三次，他薄薄的唇再次贴上来。

　　夜色静谧。

　　呼吸急促。

　　他一路摩挲，他掐她的脖子，亲吻她潮红的的脸颊。

　　他眼里的猩红再次出现了。

　　“妈的。”

　　他多想说，你还是别忘了，你要记得我，你要等我。

　　他多想，就这样和她在这里死掉，但他不能，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如果他爱她，他就要放手送她想去的那片蓝天。

　　冬日最后一抹光，带着咸湿的海洋，吞噬了整片天地。

　　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相遇，度过一整个漫长夏季，最后终于在冰天雪地里结束。

　　林倦，如果恨不能让你活下去，那就让爱替你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