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宇宙》珩一笑

6、第五章 晃荡的明月（5）

　　陆继安来沂川一个星期了，成奶奶想到他还没出去玩过，说要带两个孩子出门转转。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得事先和陆成炎报备。
　　陆成炎这天上白班，傍晚回家。
　　陆继安把碗筷摆好，站在饭桌边，木头一样地杵着，看他。
　　他说：“什么事，说吧。”
　　生怕他猜不出他的意图，非要他问似的，这么死命地盯着他。

　　“成奶奶说明天带我和成亦歌出去玩。”
　　“去呗，我要值班。”陆成炎不以为意，立马回过神，“哦，你是来找我要钱的是吧？”
　　“不是，我……”
　　他把钱夹拍到桌上，“要多少你自己拿。”
　　陆成炎平日不缺乏锻炼，皮肤晒成古铜色，也有肌肉，样子看起来才五十出头。他这身气势摆出来，像在警告陆继安：你敢拿试试。

　　陆继安吓了一跳，自然不敢伸手去拿。
　　陆成炎吃着菜，他吃饭也带着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吃得又快又多。感觉他只是草草咀嚼几下，一口饭就吞下去了。仿佛对他来说，吃饭只是为了果腹，只是维系生命的必要手段。
　　“拿啊，总不能让人家出钱吧。我是没什么钱，也不至于让你玩都玩不起。”
　　陆成炎看他还是不动，自己抽了几张拍到他手心，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明天好好玩，别麻烦人家。”
　　说完，也不管陆继安什么反应，自顾自吃起饭来。
　　陆继安直觉，他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担心他没钱花。

　　第二天一大早，陆继安穿了件浅蓝色格子衬衫，黑色中裤，成亦歌还是裙子，和之前的没重过样，就这一点看，她和他班上那些富家女孩差不多。
　　成奶奶撑了把太阳伞，知道成亦歌不会老老实实待在伞下，给她戴了顶帽子。
　　出了居民楼，碰到熟人，调侃成奶奶说：“哟，什么时候多了个孙子？又白又俊的。”
　　成奶奶笑呵呵的：“别人家的，我倒想认呢。”
　　两个小孩跟在她身后。
　　成亦歌问陆继安：“被人夸，你怎么没有反应的？”
　　“习惯了。”

　　“你很厉害吗？学习成绩很好吗？你会弹什么琴吗？还是说仅仅因为你长得好看？”
　　成亦歌一张嘴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一样，“噗噗噗”的，陆继安的重点落在最后一句：“我真的长得好看吗？”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只是奉承。”因为他在他们眼里看不到真诚和感情。这些客套话，不过是成年人间的虚与委蛇的方式罢了。
　　“好看啊。”成亦歌酝酿了会儿，蹦出一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嗯，五官俱全。”
　　“……是五脏俱全吧。”
　　这哪里是在夸他，损人还差不多。

　　走了没多久，成亦歌就嚷着热死了。
　　正好，路上有人发放印着广告的扇子，两个孩子一人拿了把扇风。成奶奶还给他们买了冰镇饮料。
　　“奶奶，我们去哪儿啊？”
　　“先去城北公园，再去逛街，好不好？”
　　“我要吃麦当劳！”
　　“不行！那是垃圾食品，我不像你爷爷惯着你……”她看了眼一旁的陆继安，“继安，你想吃吗？”

　　成亦歌立马向他投去乞求的可怜眼神，陆继安成功接收到讯息，看着成奶奶的眼睛，点点头。
　　他如果和人面对面说话，总是看着对方眼睛，会让人感受到他的真诚，以及难以拒绝。
　　成奶奶看出他是为了成亦歌，还是妥协了，“算了，就吃今天这一次吧。”
　　成亦歌立马欢呼：“好耶！”
　　开心完，她反应过来：“为什么我想吃就不准，陆继安吃就可以？！”

　　盛夏的蝉鸣很吵。
　　沂川是个不大的城市，街面不宽，小商铺为主，即便是繁荣的街道，也远不如祁州现代化——直到现在，陆继安才知道这件事。
　　他们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走到那个城北公园。
　　公园中间有一片不大的人工湖，周围绿树成荫，不少人歇在长廊里，三五成堆的，聊天、拉琴、吊嗓子。以中老年居多。当然，也有很多小孩子到处泡，吹泡泡，玩陀螺。

　　陆继安问：“成爷爷会来这里拉二胡吗？”
　　“每个周六周日都来，跟几个志同道合的老头子一起拉。他啊，拉了这么多年，也不生厌。”
　　成亦歌说：“爷爷跟你相处这么多年，也不生厌呢，还不是因为喜欢呗。”
　　陆继安看她，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不过，估计也是从电视里学来的。
　　成奶奶笑了：“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喜不喜欢的。”
　　成亦歌撇了撇嘴。

　　另有一处开阔的平地，因为烈日正当头，少有人在。
　　成亦歌兴奋地跟陆继安说：“周末晚上那里有音乐喷泉，到时候你来看，可热闹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有一些休闲设施，成亦歌像个小导游，带他玩玩这个，摸摸那个，还教他怎么玩。

　　遇到小贩挑着担卖冰凉粉，有人买，他就停下来卖。
　　陆继安觉得新奇，主动上前买了三碗。
　　一次性塑料透明碗装着，倒入红糖水，醋，撒一把芝麻，又便宜又迅速。
　　冰冰凉凉的，酸甜口感，很解暑。
　　陆继安一口气吃了小半碗。

　　成亦歌问：“你是第一次吃吗？”
　　“嗯，祁州那边没有这个。”说完，他又推翻自己的说法，“可能有，只是我没注意到。”
　　她同情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以后我带你吃很多好吃的。”
　　陆继安觉得她只是单纯说说而已，她一看就是那种，容易头脑发热，斗志昂扬，但事后大抵会完全记不住自己许过什么诺的人。简单说，是三分钟热度。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那时候看错了。

　　他们在公园玩了很久。
　　除了休闲设施，还有要花钱的游乐设施，譬如旋转木马、海盗船、过山车、空中脚踏车。不过都很小型。
　　这些设备晒在太阳下，他们也不愿意上去被当饺子煎。
　　他们就在荫处坐着聊天，或者吹泡泡——主要是成亦歌吹，陆继安戳，因为她霸道地霸占泡泡水。
　　他戳了两个，她就开始跳脚，嚷嚷着喊不准戳，他玩上瘾了，偏要和她对着干。她吹几个，他就戳几个。
　　成奶奶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个时候，她才有实实在在的感觉，陆继安真的只是个孩子而已。就算他平时伪装得再老成，本质上也就是个孩子。

　　玩腻了，成奶奶带他们去街上。
　　成亦歌悄悄地跟陆继安说：“要不是能吃麦当劳，我才不想跟奶奶逛街呢。”
　　“为什么？”
　　“因为她喜欢东看西看，看了又不一定买，走得累死啦！”
　　确实如此，走走停停的，很消耗精力。成奶奶精气神却比他们俩还好，拿着一样东西，和老板讨价还价，最后也只砍了几块钱。
　　陆继安想不明白，要买什么，直接买不就好了，争这点钱，浪费这么多口舌，何必呢。
　　成亦歌倒习以为常了，还会帮腔。
　　她付钱的时候，会从兜里掏出一个自己缝的小布包，里面的钱张都折得整整齐齐的，对方找了零，她又好好地叠了放进去，拉上拉链，妥帖地收进兜里。

　　成奶奶买水果时，挑挑拣拣，称完之后，顺势让老板抹个零头，或者让老板再送点其他的。
　　陆继安第一次见有人这么买东西。
　　成亦歌跟他吐槽：“我奶奶就是爱占便宜。”
　　成奶奶年纪上来，耳朵却不背：“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以为钱这么好赚的？知不知道‘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一厘两厘的，省下来就是一大笔了……”她又开始讲道理了。
　　成亦歌吐了吐舌头。
　　跟她相处这几天，陆继安也能摸到她一点性子了，她不是羞愧或者不好意思，只是在表达：又来了又来了。

　　进了麦当劳，成亦歌舒服地长叹一声。
　　成奶奶也不知道那些汉堡、鸡块有什么区别的，就要了个双人的儿童套餐。
　　成亦歌自告奋勇去端餐，看到只有两杯可乐，就问：“奶奶，你不吃吗？”
　　“我一把年纪了，还吃这种东西干吗？你们俩吃就行。”
　　“哦。”

　　成亦歌拈起一根薯条，蘸了蘸番茄酱，递到成奶奶嘴边，“奶奶你尝尝。”
　　“不吃不吃。”
　　“哎哟，尝尝嘛。”成亦歌堆着满脸笑。
　　成奶奶一脸嫌弃，嘴角又带着笑意。

　　套餐里的玩具自然是归成亦歌了，本来成奶奶说给陆继安，他说他从小到大买过很多，不用给他。
　　吃饱喝足，成亦歌都不想离开了，因为店里有冷气，外面又晒又热，蒸笼似的。
　　成奶奶无奈，让他们在这里老实坐着，她去买点东西。
　　陆继安问：“家里没有空调吗？”
　　“我爸爸前年给爷爷奶奶房间装了一台，他们舍不得电费，就不开。”她搅着杯里的冰块，吸上来，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咬。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提起她的父亲。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不跟你爸妈住啊？”
　　“我爸妈离婚了啊。我妈去美国了，估计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爸又娶了新老婆，还生了个弟弟，爷爷奶奶不想让我和他们住，我就住过来啦。”
　　听她的语气，没有半分悲伤。
　　陆继安垂着眼，说：“我爸妈没有离婚，但也跟离婚差不多了，他们总是吵架，也没空管我。所以才把我送到这里来。”
　　“那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在那个年纪，他们尚无法预测到，家庭的破碎，会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什么重大影响。
　　只是偶尔地，羡慕别人的家庭幸福和睦。
　　也只是偶尔地，哀戚一下自己的人生多么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