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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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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回-闻诏言贾晟析解暗招,辞羌音赫胥遵奉入燕
冬日寒深,胡人已将门帘粗麻换作厚实黑毡。
伊腾立在殿门口,低声遣散帮工的侍从,将漏风的门扉掩紧。
“燕国太子的矫诏。”赫胥猃又瞥了眼落款,随手掷在案上,面色沉如冻土。
赫胥暚近前,拾起那卷黄绫细看。
“此计多为警诫之意。”宗政羲声淡如水,“燕军自顾不暇,若再将乌特隆及余部逼反,无异自掘坟墓……太子无此胆魄,当是倪从文借其名行事。皇帝病重,这群人便敢假储君之手,肆意妄为。”
“拿阿暚作质……好算计。”赫胥猃齿间挤出冷笑,“到这般田地,还不忘欺软怕硬。”
宗政羲静默。
“去便去。”赫胥暚撂下诏书,“勒乌图说得是,他们若敢动我,父王这里自有计较。至多不过借册封之名,将我扣在京城。”
“燕人狡诈多端。”赫胥猃眉峰深锁,“纵无性命之忧,踏入他们的地界,难保不受折辱。”
“事已至此,推拒不得。”赫胥暚斩钉截铁,“父王前番上表示诚,若此时回绝,前功尽弃。大局为重,必须去。”
赫胥猃无言。女儿句句戳中要害,他无从反驳。只恨燕人战场无能,拿捏人心却如此狠准。
“该死……”纵是一向豪迈的胡羌狼主,此时也因独女受制而青筋暗浮,“勒乌图……还有何策?”
“去,是定要去的。”宗政羲眸如深潭,“若有他路,早在呼兰部联蛮时便可走。仇某愿向狼主作保——不出一年,必寻机介入燕战,迎公主平安归胡,毫发无损。”
“你拿什么担保?”赫胥猃焦灼未消。百年世仇如冰层下的暗流,燕臣是否窥破,他并无把握。
“仇某请命,随行入燕。”
语出,帐内骤寂。
赫胥猃父女皆怔。宗政羲的身份,他们心知肚明。
“狼主不必疑我。”见二人默然,宗政羲淡声道,“自入胡地那日起,仇某便已言明来意。我非燕国所谓君子,却也不屑行背信之事。”
赫胥猃抿唇:“非是质疑勒乌图诚意。只是帝京旧识甚多,若你身份被有心人识破……怕难脱身。此时回去,无异重入险境。”
“此事我自有计较。”乌睫垂落一片阴翳,宗政羲又道,“另需一人同行。”
赫胥暚盯着他神情:“贾晟?”
宗政羲默认:“贾晟形貌不似胡人壮硕,在燕境行事便宜。此去正值敏感时节,诸多不便处,需他出面周旋。”
“听闻这些时日,贾晟夜宿勒乌图屋内?”赫胥暚神色微妙,“可是……察觉何事?”
“个中缘由,已禀狼主。”宗政羲声色无波,“暂不宜宣,公主体谅。”
“西边炸山掘石之事原是贾晟督办,眼下需另遣人手。”赫胥猃言罢,朝外唤道,“伊腾。”
守门的胡人应声入内。
“天色不早,趁族人未归。你速往后山,召贾晟来议事。”
“是。”
不多时,一道颀长人影踏入厅中。藏青衣摆扫落尘息,步履轻若鬼魅,落地无声。
立定堂前,双目寂然:“狼主。”
赫胥暚上前,将所议之事悉数告知,未作避讳,又将那诏书递与他看。
付尘眼中掠过惊澜,朝宗政羲瞥去一眼。
“依你之见,西北山道何时可成?”赫胥猃问。
“日夜赶工,半月足矣。”付尘声平如砥,“依山势内谷为屯兵退守之所,出入山口皆缩至最小。一为山体承重,二为省时,留待训兵养锐。”
赫胥猃颔首:“晨间诏书你已看过。距燕国岁末除夕夜宴仅余五日。既要你明日随行,临去前须将诸事与伊腾交待清楚。”
“明白。”
“对此番点名阿暚入京加封……你如何看?”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付尘粗粝嗓音磨去温度,“以亲缘相挟,必是倪从文手笔。”
“他们不敢动我。”赫胥暚道。
“不。”付尘思量片刻,沉声道,“公主路上仍需防备。”
“为何?”
“在京中众目睽睽,他们碍于名分不敢妄动。但要的不过是牵制狼主,免生战端。”付尘眸色转深,“除却扣留公主,途中暗害——嫁祸呼兰部与蛮军,岂非更妙?一招借刀杀人,既逼狼主出兵,又转嫁仇怨。若真如此,方是一举两得:既绝乌特隆部后患,又添攻伐北境之力。”
赫胥猃父女面色骤沉。此节二人未曾虑及,若真如青年所言,此行仍是步步杀机。
宗政羲静坐一侧,自青年开口便凝神相视,闻此言亦无波澜。
赫胥猃道:“明日遣族中精锐勇士护送。”
“那恐正中下怀。”付尘摇头,“护送人多,一者若遭截杀或扣留,折损的是我族精锐;二者公主乃诏书钦点,女子之身,入京尚不至过分刁难。但胡兵入京……燕军必借题发挥。燕人手段,非狼主所能想见。”
“那……该当如何?”赫胥暚攥拳,指节发白。
付尘垂眸思量:“贾某以为,公主明午出发,骑马隐于山道之后。另备马车携贡品在前掩护。贾某为前驱开道,若遇埋伏,我自当先拦阻。待渡金河入帝京,他们便不敢再动。”
赫胥猃颔首:“这一路……暗箭难防。”
“狼主若信,贾某必保公主平安入京。”
青年脊梁挺直如刃,言间力道千钧,不似少年。
赫胥猃道:“你既立誓,我便信你。只是你一人……可应付得来?”
“贾某既出口,必不伤公主分毫。”
赫胥暚在旁硬声道:“纵有伏击,我也非手无缚鸡之力。正好让燕人见识乌特隆部儿女的手段!”
“女儿家……谨慎为上。”赫胥猃虽以女习武为傲,终不愿她涉险。
“狼主所言极是。”宗政羲出声提醒,“若非情急,请公主勿露武艺。”
赫胥暚醒悟,点头应下。
赫胥猃又细嘱数句,见夜色已浓,命二人回去歇息,养精蓄锐以待明日。
出得内宫,长街寂寂。
此次付尘大步在前。他早已熟稔往宗政羲居处的路径,毫不迟疑行至巷尾小院。
径自推门入屋,身后是轮椅碾过石板的轻响。
“你是主动要回燕地的。”问句成肯定。
付尘转身。一路冷风已吹散犹疑,墨色夜空令他心绪渐平。
“不错。”
宗政羲的面容逆着门外微光,轮廓如削,深邃难测。
付尘盯着他,欲言又止。
“要事当前,不可囿于成见。”宗政羲反手掩门,垂眸避开青年视线。
“呵。”付尘意味不明地低笑。庭院月华自门缝切入,与他左颊竖疤交成“十”字,苍白的肤色染上几分鬼气。
宗政羲不语。
待那抹浅笑彻底消散,付尘心中涌起难言滋味。像是某种幻象破裂,却又觉此刻的男人,比往日更近三分。
他咽下翻腾心绪,原本要问的“为何当初制械时不欲返燕”,出口时却成了:“此次归燕……需多久?”
“我向赫胥猃立誓,不逾一年。”
一年之内,要抵达何种境地,二人心照不宣。
这比付尘所料更为紧迫。而心底暗流涌动,竟漾开一丝难言的灼热。
“你待如何行事?”付尘问。
宗政羲沉默。
付尘静候。
“方才殿中,”宗政羲忽抬眼,“你那些推测——有几分把握成真?”
“十之八九。”
“何以如此笃定?”
“皇帝病重,太子孱弱,倪从文独揽大权,已是明局。”付尘不知他是真不明还是故作试探,“昔日在倪府时,曾见他暗中驯养死士。人数不多,却皆经年淬炼,专行暗杀勾当。我在他身旁时日虽短,但他自以为握我命门,颇为倚重……他惯用的手段,我清楚。”
“就如建军。”宗政羲声淡如烟,“唯参与构筑者,最知如何摧毁。”
付尘眸光微闪,欲再言,却闻宗政羲道:“你既熟知,可知明日会来多少人?”
“不出十人。”付尘道,“倪从文麾下死士皆分训而治,互不相识。他防着这些人暗中勾结,每行动必压至最低人数。大多差事,一人足矣。多了,反易生变——倪从文最厌麻烦。”
“如此说来,上次山郊所遇唐阑、江仲之流,亦属此类军中暗桩。”
“或许。”付尘道,“也可能是他后来在军中安插的眼线。”
“时辰将至,诸道皆显。”宗政羲闭目,“歇息罢。”
付尘躺下时,腕间穴道涌来温流淌遍经络,催人沉入无边黑甜。那安稳之感过于舒适,宛如糖衣假面,教人甘愿沉溺。
意识涣散前,一刹恍惚。他竟荒谬地觉得——那些欺骗未尝没有半分好处。至少让他这枚弃子,凭这副残破身躯,还能信一次无需索取的温存。
自十二岁与母分离,辗转十余载,终得半月酣梦。
纵是同情,纵是怜悯,也是他死不悔改的甘愿。
破晓时分,付尘在屋中沉眠,勒金王都却有一半人未曾合眼。
辰时,天光大亮。
自会丹岭猎场延至岐山脚,新整的胡人队列肃立。草场山丘尽为乌特隆及其辖部所占,十一部族自大至小,自王都正门至岐山脚下,排开一道人墙。
乌面旌旗猎空,狼图腾栩栩如生。
王都门内行出一行人马。胡羌狼主行于前,冠发齐整,窄袖曳撒外罩貂氅。身侧一人矮瘦些,窄衣修身,显是女子,却比今日在场胡人装束简陋太多——一袭黑衣短打,无纹无饰。不似公主,倒像夜行者。然众胡皆明:燕人如何假借加封之名,逼其族中女子踏上险途。
羌管幽咽,环鼓震地。
低沉的乐声里,浸着胡人积压的愤懑。
赫胥猃陪女儿驻马坡上,下望胡众灼灼目光。
悲笳奏兮送远客,齐掩恨涕兮平沙入川河。
赫胥暚抿唇望过坡下胡众,回身对后方道:“你们先走。”
付尘颔首,递过马缰,转身朝人群外侧行去。
一辆马车载着贡箱,停在坡脚。四名胡汉骑马环护,静待启程。
付尘飞身掠上车轼,单手执缰,朝身后薄帘低语:“走了。”
“好。”帘内回应简截。
付尘驭马,引车厢与贡车奔入山路,背离坡下黑压压的胡众,前去开道。
马嚼系着红绸,车厢周遭亦绕红饰,在一片肃杀中刺目地喜庆。
这边饮罢离酒,羌管声渐歇。众胡低吟缓啸,是胡地古传的别离调。
赫胥猃掷了酒碗,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声线沉缓:“阿暚……务必等父王亲赴燕京相迎。”
“孩儿必不辱命。”女子眼眶微红,重重拍了拍父亲肩背,低声如誓,“仇先生同女儿说过,燕京自有照应之人……他日倾覆燕廷,报我族仇,孩儿若得绵薄之力,亦是大幸。”
赫胥猃抚掌一击,转身面向下方道道殷切目光,振臂高呼:
“胡燕之恨!不共戴天!他日必以燕人血——祭我先祖亲族!”
吟啸骤停,下方胡众随之怒吼,羌鼓再起。
赫胥暚深深望了一眼,转身跃马,疾驰下坡。
马蹄声远去,胡羌狼主望着漫天乌旗上獦狚赤目,面如铁铸。
近午,马车自山路拐入林间道。即便是官道,也因久未修葺而空旷无人。
四名随行胡人神情冷肃,眼观六路。
付尘的胡刀系在腰侧。
风动,只在林叶一颤之间。青年弃缰提刀,足尖点过车轼飞身而起,瞬息没入林间。
四胡人见马车骤停,未及反应,道中忽现十余名黑衣刺客,剑光直逼车厢!
胡人心道青年所料不虚,当即纵马拦截。
林间叠浪又起,一名刺客后心中镖,扑地而亡。
付尘自侧翼掠出,身法快如鬼魅,自后方直取数人要害,顷刻毙命。
正与胡人缠斗的刺客未察异样,酣战多时,才惊觉同伴已倒大半。
“是你!”
一黑衣人目中精光暴闪,错身间认出青年。
付尘心知是昔日在相府见过的暗卫,无心多言,挥刀便斩。
那人冷笑,攻势更狠。边挡边移,趁付尘闪避之机,倏然跃向另一侧。
付尘以为他要袭车,紧追不舍。就在刀锋即将劈中对方腰脊的刹那,那人竟以平生最快之速拔出插在同伴后心的暗镖,凝力射向车帘!
“不是……只有你会暗器……”那人反手抵住付尘压下的刀,腰间血流如注。
付尘下意识瞥向马车方位。黑衣人趁机拼死顶开刀锋,踉跄再扑车厢。
“物归原主。”
低醇男声裹着内力,自车内传来。
黑衣人步伐陡滞。
车内,男人拭净镖上血迹,银芒微闪:“多谢。”
付尘猛然抽刀。黑衣人颈间血溅,临死前方知中计,圆瞪双眼望向车厢,吐血而亡。
四胡人早已杀红眼,招招致命。剩余刺客虽是燕人驯养的死士,却从未与胡人交手,渐露败象。付尘见机助攻,刀入皮肉闷响连连,不多时,来敌尽殁。
四胡人皆负伤,付尘近前:“伤势如何?”
“皮肉伤!无碍!”一胡人浑不在意。
付尘目光落在他臂上裂开的血口,伤口曝于光下,颇深。
“不急一时。”付尘断然道,“先包扎再行。”
四胡人出行前得狼主严令,一切听从此二人安排,加之见识过青年手段,便不推辞,就地处理伤口。
付尘念及那识破自己的刺客,去尸堆中翻找,扯下那人面巾,心头一震——
竟是当年在京畿军中引荐自己的季展。
可他分明在军中挂着闲职,何以千里迢迢来此北境行刺?
摸索其身,未见信物,只得暂搁疑窦。
付尘轻跃上车轼,半掀车帘:“来者不济,遣派之人似有轻敌之意。”
宗政羲在车内将拭净的暗镖递出:“他倒选了个好地方。”
“何处?”付尘接过,不解。
宗政羲指向车右窗外:“西面——靖州。”
付尘默然。
呼兰部屠城之事,早有胡人在王都炫耀传扬。难怪晨间送行时,众胡眼中皆有焦灼恨意。将士无能,累及百姓。二人身份尴尬,于此事实在立场模糊,百味杂陈。
付尘暗悔出行前未细察路线,只贪了近道。
僵持半晌,他咬唇定神:“……前方路顺,明晚应可抵驿馆。”
猛地放下车帘,转身坐定,重执马缰,朝包扎完毕的四胡人道:
“诸位,启程。”
马蹄嘚嘚,敲在荒道上,杂乱如别离时胡人含恨击打的鼓点。
付尘恍惚想起在京畿军营,校尉曾教他的入门心法。长路漫漫,他心生无聊,便默默运起:
……凝神屏息,塞听缄口,以固元养神。
渐次隔绝了车外杂音,以及那萦绕不散、似从刺客尸身弥散开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