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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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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回-晨帏情切帝妃密语,夕会扬私宦吏暗谋
帘栊被内侍层层卷起,窗格外曦光大盛,殿内华拱间纹饰的金龙栩栩欲腾。
“娘娘。”
御乾宫口守卫的两个内监向逶迤而来的女人躬身。
倪贵妃携侍女梵音缓步入殿。月白宫裙朴素洁净,上头隐隐的莲花纹路随步履浮动,恍若真莲逐水。两个内监低头时,只窥见那素净裙裾飘进金殿深处。
药香气息愈来愈浓。
倪贵妃步入殿中,看着晨间忙碌打理的一众宫女内侍,缓声道:“陛下喜静,这会子都先下去罢。”
“是。”众人排成一字,躬身退去。
倪贵妃伸袖轻掩唇角,朝一旁梵音道:“再添些香。”
她步入内室。帐帏内,可见垂暮的皇帝卧于榻上,眼微睁,面色枯槁泛黄。
这短短时日,便足以摧垮一个人的形貌,膨胀出真实的年岁。
“陛下,”倪贵妃倾身过去,伏在床沿,目光哀婉而温柔,“昨夜睡得可安稳?太医开的药可还见效?”
宗政俅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由窗外和缓的光线转向床边人,哑声道:“昨夜……朕做了个梦。未登基前,朕还是皇子时……有一日,在翰林图画院里瞧见一幅古画,当时记忆犹新……”
“……只记得,是山川之中……有两个赤衣人把酒言欢。万绿青山里……唯见两点红……后来再去寻,就找不到了。画院先生说,是被盗了……这么多年,未料它又入朕梦来。画上人活了……原来那画上并非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而是两个衰朽的长髯疯道,裹着红衫在山里起舞……”
“不知为何,朕……觉得若是当年见画便取了来,也不必多年后再于梦中惦念了……也不会记错这么久还不自知……”
一番呓语过后,皇帝微微垂眼,似感疲倦。
倪贵妃凝神注视着宗政俅神情,待他说完,轻声道:“陛下忧劳过甚,才睡不踏实……陛下还不到追溯往事的时候,莫因一时病痛便消靡下去。臣妾常伴身边,若有烦心事,尽可同臣妾说……”
宗政俅睁开眼,朝她道:“燕国不安定……朕亦愧对早已归于地下的那些人。若说朕这辈子犯过许多错……但到底不愿让整个大燕来背这个责。”
倪贵妃道:“臣妾虽不懂朝政,却知佛家所言:所做福德不应贪著。自然,所遗失的过往也不该有执念。陛下过分自责从前,伤了身子并无益处。”
宗政俅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现今情势不同以往……从前朝中武臣上表说及南蛮动乱,朕曾不以为意,如今果真犯边日频……胡羌若此时再闹,真就不安定了。这国家……也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倪贵妃道:“这几日羕儿处理政务至深夜,勤苦非常,一心想为陛下分忧。朝中有诸位大人相持,陛下安心养病便是,莫再整日操劳,反倒拖延病情。”
“辛苦你了。”宗政俅道,“羕儿性情仁德,处事上朕倒不担心。只是你这做母亲的,要教他如何修身于己,莫随他人言语行事……不过论及此,朕也做得不够好。”
倪贵妃道:“臣妾明白。羕儿当太子这一两年,进益有目共睹。只要陛下愿信,他是个敢于担事的好孩子。”
宗政俅轻轻点头,眼纹间透出憔悴:“他会比朕好……这些年,几次三番折腾,许多对错是非朕已悔悟了。自从卧于榻上,过往种种便开始连篇反复重演……朕这辈子是走逆了。先前看赤甲中的儿郎们,羡慕他们年纪虽轻却锐勇可当,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反倒是焦时令那群老将,都被磨出了文臣气……朕悔在年轻时没有这般勇力。到老了,如今想挽回些,却发觉原本是别人的桎梏,此刻都转移到朕自己身上了……当真不中用了……”
房中药香氤氲,又裹着渐浓的安息香。
倪贵妃眼角泛酸,低声道:“陛下如何能这样说……陛下既为天子,承负天命,便不该有那些鲁莽行径。哪里能不顾一切地勇?何况是陛下这等身份……”
“你……知道当年那些事了?”宗政俅缓缓道。
倪贵妃侧身轻拭眼角,闻言凑近:“陛下方才说什么?”
宗政俅恍若深疲,将一只皱纹叠布的手从金丝锦被中伸出。青筋突迸,他垂眸道:“婳儿……答应朕一件事。”
倪贵妃上前轻握住他手,低声道:“陛下这是作甚?又不是难以疗愈的大病……”
宗政俅轻轻勾起嘴角,干皮撅起:“不是交待正事……”
“你帮朕……把殿阁书房中所挂、所藏的书法墨宝、古画手迹,一并都烧了罢。”
倪贵妃抬眼望他:“为何如此?这些都是陛下珍爱之物。付之一炬,岂不可惜?”
“朕深知朕有罪。”宗政俅半阖着眼,一缕白发自枕边滑至床头,“从前朕因贪恋文事雅艺,荒废政事,朕有怠惰之罪,却由别人替朕受着。如今,许多人事都变了。行至终途,朕也不愿再求什么好名声。就把这些负罪之物,一并烧个干净……朕对不起这些古物,也对不起因而耽搁的朝廷正事。但这次,终归是朕自己要担起后世史家的诋詈。起码,十年百年之后,朕心安了……”
倪贵妃紧了紧手指,看向宗政俅:“好。只是陛下生前所钟,真的就这么放下了?”
“朕早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但人总归重于那些冰冷古卷。”宗政俅言及此,顿了顿,转向倪贵妃道,“婳儿,回去好生歇歇罢,别整日在这儿守着。如今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臣妾不要紧,但求陛下撑过这次病情。太医说这些时日陛下千万不可大动肝火、忧劳过度。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同臣妾说。”倪贵妃转又撑起一抹笑意,“先前姜总管操办汾瀛城行宫修建,已有不少时日了。那里山水秀丽,景色极佳。待到暖些时候,臣妾便可陪陛下到那处将养一阵,好生赏乐一番。”
“朕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了。回头叫姜华省些人力物资做别的事罢。”他从前惯爱的美景山水、草色眼波,在病痛侵袭下不过化作奢侈的谵妄,令他再也不愿回想触碰,“朕自己的身体,心里清楚得很。还没到最后时分,朕也不愿就这么走了。哪怕是一点痕迹,留着……也好过不明不白地睡去。”
倪贵妃看着他略青的眼下,一阵苦酸纠结漫上心头。她知他身负性情,又有书画文人的才气风骨。她曾痴于此,也恨于此。爱恨交缠不绝,便度了几十年的不忍与迷醉。
“若陛下果真不为帝王,倒也是一桩乐事。”
宗政俅朝倪贵妃笑了一声:“当初你也是和相府那昕丫头一样的骄恣。只是如今……也苦了你这么多年,同朕在这笼内一起被困着……天家害人。若有重来的机会,你可莫要再从朕受这活罪了……”
倪贵妃双目潋滟,也微微笑道:“倪从婳几十年前入的是宗政家门,而非皇家院墙。”
皇帝看着贵妃几十年如一日的素净面容,心中不知如何泛起涟漪,喃喃:“这昙花……果真衬你……”
倪贵妃左手轻抚衣衫上的暗色莲纹:“陛下看错了。臣妾喜爱的是莲,这纹路也是莲花。”
“莲也不错。”宗政俅盯着那抹白,果真是病糊涂了,又呓语道,“只是张得太大了……总有续存不久的道理……”
倪贵妃看着他怔怔双瞳,一时无言。
再如何不长久,还能比得上昙花只得夜间一现的苦楚?
“贵妃上午可有他务要忙?”
倪贵妃道:“能有什么事儿比陛下重要……”
“来榻上陪朕歇会儿罢……”
宗政俅侧身缓慢挪了个位置,神色依旧恹恹。
倪贵妃一愣,不知如何竟有些难以言状的滚烫心绪,如温泉般流淌至心间。她起身褪下外裙罩衫,置于衣架上,然后坐于床边,褪去鞋袜,钻进锦被里。
这金线绣织的罗被自外摸着寒凉,里头却是一团暖意。
金黄床帏被解下。
“陛下冷不冷?”倪从婳侧首问。
“……冷。”宗政俅目光前倾于帐前。
倪从婳伸手进被中,摸上个温凉的物什,欲起身道:“这汤婆子有些凉了,臣妾去唤人换一个……”
“不必折腾了……”宗政俅哑声道。
倪从婳朝他这边凑了凑。
宗政俅侧身,伸手拭了下她眼角残存的水光。温热指尖碰上女人眼角浅浅细纹,道:“女子韶华……竟也难敌这荏苒而过的星霜……”
倪从婳苦笑:“臣妾确实老了……”
宗政俅叹道:“人心不会老,只会被炼得愈发狭小精悍……好似精钢一般……”
倪从婳闻言一顿,随即噗嗤一笑,扭头看向宗政俅:“陛下这是什么比喻?人的心肠只有愈磨愈软的,哪有成了精钢的说法……”
宗政俅也淡淡笑:“没错……贵妃说得不错……是朕病糊涂了……”
皇帝又扭过身子,正对床顶精雕细镂的螺钿。
倪从婳靠上他肩。
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
宗政俅禁不住贪恋这切实而难得的温存。一切皆可是不可求的镜花水月,唯有此时此刻,是沉静的真实。
正此时,外间传来内侍禀告:“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倪贵妃惊疑。宗政俅接道:
“传。”
宗政羕进到内间,见床帏合得严实,辨不清内里情形。他顿了顿,轻声问:“父皇可还在歇息?”
“起了。”帷后传来苍老微哑的声音,“皇儿为何事前来?”
宗政羕静立拱手:“儿臣先来给父皇请安。敢问父皇今日病情可有好转?”
“好多了。”宗政俅道,“皇儿有心了。若是朝中事务繁多,不必日日前来探看。”
“这是儿臣分内事。”宗政羕道,“今日来,还有一桩喜事禀报,也好让父皇宽心些。”
“何事?”
“是先前胡羌内乱的战况。”宗政羕道,“边关来信,此次布军先锋调兵有方,在中军未抵达时便率先收回靖州,可谓速战速胜。如今胡羌受挫,暂无异动。依儿臣看,胡羌人寡力单,不足为患,父皇也不必过度忧心。”
帷内传来皇帝声音:“收回来就好……这几员老将一走,兵事不可懈怠。现今是多事之秋,蛮人之祸未除,胡羌又起内乱。外患是动摇根基之事,皇儿要重视起来。”
宗政羕朗声道:“儿臣已褒奖提拔此次领兵将士。为激励军心,也从枢密院拨了钱财犒劳,以示厚爱。”
“嗯。”宗政俅道,“先前有人向朕提起:‘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燕国轻武传统太久,不可任凭这般下去。”
“儿臣明白。”宗政羕道。
宗政俅道:“皇儿若无事便下去忙罢,别为朕这点小病耽搁正事。”
“是。”宗政羕正欲转身,又想起什么,回身道,“敢问父皇,母妃今日可曾来过?”
“皇儿找母妃有何事?”一道女声自帐中传来。
宗政羕一愣,随即面色涨红,支吾道:“无……无事。儿臣暂且告退。”
说罢快步走出殿门。
守在门口的佟秀见太子出来,脸色变幻不定,迎上去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无事。”宗政羕道。
佟秀不敢议论主子事,未及他言,又见其拦住自己:“你出宫去。”
宗政羕年轻的面上显出难得的急迫:“偷偷带两个妓子进来。”
佟秀觉尴尬,看其神色,建议道,“……主子您若是火气大,东宫里也有几个……”
“不是这回事。”宗政羕声音低下去,截道,“挑两个伶俐会唱曲儿的,莫领那些乱七八糟的……你知道去何处罢?”
“奴才晓得。”佟秀道,“奴才这便过去。”
太子于原地静神片刻,将鼻唇间萦绕的麝香气味清遣于外。
内侍省署后偏厢内,小太监躬身忐忐忑忑溜进殿门口,朝一众人所围的圈中凑近。
他避开一旁蹲举四喜乾果的小太监,见正中间的人正斜靠于红木嵌螺钿三角椅上,神情安详,垂目养神。
他抬头朝上方替其揉肩的张瑞瞥了眼。张瑞斜眼递了个眼色,轻轻点头。
他轻言道:“爷爷。”
午后日光困倦,浅浅覆在他面上那层油光上。姜华双目撑开一条细缝,自上觑着他,懒洋洋道:“什么事儿?”
小太监将怀中捧着的红木匣打开,黄光一现,金条整齐列于匣内。
“这是户部袁大人送来孝敬您的,说是全供您贴补日常所用。”
姜华瞥了眼,又合上双眼。一旁张瑞啐道:“不长眼的东西,这等小事也来扰爷爷清静!”
“难为他记着,收着罢。”姜华轻声道。
“还有一事。”小太监忙道,“方才路上碰见丞相派的人来传报,让您今日申时到他府上一趟。”
姜华半睁开眼,右眉轻挑。
旁边给他揉肩的张瑞不禁道:“哟,相爷如今好大的架子。这可不是他从前的作风。”
姜华眯眼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他挺了挺身子。一旁端奉肴果的小太监们都随之凑上。姜华道:“你们也都先下去罢。”
“是。”
几个小太监一同排列退下。张瑞又撇嘴道:“倪从文这是什么意思?现今派人来都不上门了……果然是有了大权就要摆架子……”
姜华冷哼:“现今陛下幽居宫内养疾,里外都是倪氏的人……但他不敢这时候跟我掰。若他还有什么深的想法,里头还有用得上咱家的时候。”
“库里的补品良药都翻找出来了吗?”姜华又嘱咐,“软的不成来硬的。叫太医院那帮庸医听着:倘若陛下有半分闪失,先送他们的命陪葬!”
“且嘱咐着呢。”张瑞道,“就算您不说,他们也没那胆子担这责任过失。”
姜华又是一声冷哼。
张瑞不满道:“我看爷爷先前有意巴结倪从文,可真是失策。倪相如此精明的人,哪里会同咱们真心相交?狡兔死,走狗烹。我看先前卖给户部兵部那些人情的账,怕是要打水漂了……”
姜华又拿起小几案上的茶盏:“留着也是无用……贾允、金铎都败下去后,面上朝臣仰的是咱家,谁不心知肚明咱家身后的靠山?现下他踢不开。若他敢做什么,咱家也不介意和他撕破脸皮……”
张瑞又气道:“金铎溜得倒是快。还没整治他的罪,就先请病归家了。后来抄家也愣是没断了他的路子……”
姜华轻嗤:“他是个识相的,比之贾允,他可识相多了……若不是他警醒得快,照样不给他活路。只不知是陛下病中体恤,还是朝臣中还有他的人作保……啧啧,也是个老油子。”
顿了一声,姜华又问道:“几时了?”
“回爷爷的话,未时一刻了。”
姜华起身步向内室,边道:“收拾收拾,叫小的们备轿。”
“这么早?”张瑞惊讶。
“不忙。咱们先到刑狱司拐一趟。亲自去拜谒,哪有不备礼的道理?”姜华抬臂,“他要摆架子,咱家就给足他面子。”
张瑞上前替他换下闲服,从柜中挑了件紫红色绣纹正装,边道:“看来哪怕是倪相这样的文官士子,也照样敌不过权力引诱。奴才看,说不定他最近又要搞什么动作,才让爷爷亲自过去。”
“你以为他手上干净?”姜华立于原地,任由张瑞给他系上腰间袍带,“他到这地步,干的腌臜事儿可不比咱家少……谢芝那样的能有几个?想学他的,也要先看看他的下场再说。冯远山,韩怀瑾……朝里有几个真愚蠢的……”
张瑞道:“可惜那些人还总把别人当傻子使。”
“把别人当傻子玩的才是真愚蠢。”姜华站定,在镜前整了整衣袖,不以为意道,“文官能杀人于暗处无形,他可比咱家狠多了……差不多了,走罢。”
张瑞俯身托上他臂,在一旁随其步出门房。
倪承志将奏表递上,看着前方人的神色。
倪从文翻了几页,数行数字一溜划过。他定眼在一处,伸手捋了把胡子,缓缓道:“这公田所划的几千亩荒地,怎可只论土地税收,不考虑人数限制?”
倪承志道:“这就是按照原本私田缴纳的比例收定的,儿以为并无不妥。”
倪从文放下奏表,凝眉道:“但你可莫忘了,改制原本动用的就是底层利益。若是因而让百姓心有不满,这又损了农业根基。”
倪承志道:“那……儿回去再商议商议罢。”
倪从文点头:“改归公田是这次制改的重头,不可操之过急。”
倪承志不以为意:“自改田后,儿看下属递来的情况都显示收效良好,并无较大纠纷……”
“你亲自下去看过?”倪从文挑眉问。
倪承志一塞:“……没有。”
倪从文把奏表向前一推:“那就不要盲目信下面人的奏报。这事你再下去好生想想。虽说此时也无人能纠察到你,但也不要只顾自己从中获益。边疆荒地苦寒,不必你亲自过去。只是诸事莫做绝,总要留些余地,才便利日后安排。”
“儿明白。”倪承志笑道,“现今朝中主务皆由父亲掌权,阉祸前事业已消磨,军政各务不都尽在父亲掌握之中?父亲也不必再如此谨小慎微。”
倪从文向后靠上椅背,眯眼望向门外挥洒的一片光影,右手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缓缓道:“这些……都还不是长久之计。”
倪承志疑惑:“……父亲还在担忧什么?太子现今也心向咱们,如今……不都是按原本打算进行着吗?路总要一步一步走,父亲不必向前思虑过多。”
“说得不错。”倪从文松开手,“车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动荡的隐忧都是看不见的,还是先走着再说罢。”
倪承志浅笑:“儿自小闻诲:于大事上不躁不汲,结果诸事可成。父亲若——”
“噔噔!”
门外恰来报:“老爷,姜总管来了。”
倪承志转向倪从文,见他顿了片刻,便道:“先请进。”
倪从文给倪承志递了个眼色。倪承志会意,顺势躲入一旁的山水屏风之后。
房门一开,原本微暗的书房内投进一大片阳光,好不亮堂。
迎着的便是那身着紫色锦袍的身影,体态日渐臃肿,腰圈绷得紧,但脸上笑意仍挂,开口便道:“相爷金安。许久未来拜会,相爷气色果真愈发好了,看来这些时日诸事顺心遂意,食寝都好了不少。”
倪从文也笑道:“总管客气。未曾想这么早就过来了。午后困倦,何不多歇几个时辰再来?”
姜华满面堆笑:“咱家这些时日也清闲无事,一听到相爷有吩咐,这不忙不迭就过来了,哪里敢耽搁。”
倪从文叹道:“陛下寝疾未愈,贵妃侍疾宫中,只怕宫里事务也要内侍省多多帮衬。总管也辛苦了。”
随即指了一旁实木椅子,示意入座。
姜华就势坐下,边笑道:“这都是咱家本分。既是为陛下和娘娘分忧,也是为前朝诸位大人解些后患。咱家这几年远离政务,也渐渐明白自己该做与不该做的。但凡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是有一份力便尽一份力,也算是咱家这把年纪还在这位子上的一点儿本分。所以相爷若有什么吩咐,咱家自然愿意出力做成。”
姜华双目定在倪从文双眼间。二人对视片刻,倪从文也笑道:“总管果真是忠厚勤恳之人。”
“从如今状况瞧,看来总管业已不介意当初家师所争引的纠纷了……”
姜华笑:“此话怎讲?当初之事圣裁已决,咱家自然有做得不够的地方。谢大人也只是忠心为国。如今斯人已逝,咱家怎么可能再去记这些无干的事……”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卷好的乌丝帕,刚放在桌上,浓重的血腥味便浸透出来。
倪从文挑眉:“这是何物?”
“今日给相爷的礼物。”姜华笑道,“早听说枢密院里几个小崽子私下嚼您的舌根,这不才寻了由头捉进来。您定是知道我们刑狱司的手段——那全身上下可都伺候得鲜红漂亮。咱家想,既然相爷嫌他们聒噪,索性割了舌头,自此再不搅扰您了。相爷觉得如何?”
倪从文状似随意,伸手撩了那黑布一下,又轻合上,淡笑道:“总管有心了。只是伯庸既兼为枢密院正使,又是本官同门师弟,想必也不会真听信下面什么谣言。”
金铎既已卸任,此时再做顺水推舟之举,也不过是事后锦上添花罢了。倪从文哪会不识这一招。
姜华笑面一僵。紧接着又听倪从文道:“总管也不要以为本官就没有手段对付那些人。若是我想,自然有我的门道。”
“相爷手眼通天,自然有比咱家这等下作法子高明许多的手段。”姜华未料一贯圆滑行事的倪从文,此刻对他这寻常讨好人的伎俩一点儿面子未给。
他正要撤下那腌臜东西,倪从文拦住他:“总管心意,本官还是心领了的。”
官近日思虑朝中要事良多,便时不时忆及当年老师教诲。先师耿直,也因而令当年结果闹得太僵。或许换一个解法,会有不同结果。非要施此雷霆手段,令双方都未必受益。”倪从文道。
谢芝自然是身死无益,你可是借此平步青云的呐。姜华心中怨骂。倪从文这又捧又踩的,一时令他摸不透本意,便顺下接道:“相爷这话说得体恤,咱家当真感动不已。只是事情已经了结,再说也无用。当初的顶头几人,贾允、金铎他们已经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就剩咱家一人在此,也无甚野心功求,只盼本本分分做好后面事便成。相爷大度,总该给咱家这个机会罢。”
倪从文笑:“总管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只是本官最近夜间梦回,思虑了些往事而已。不过,最近倒的确有一事,想要过问一下总管。”
“但说无妨。”
倪从文接着道:“前些日子焦将军到枢密院了一趟,提及军中事务。冯大人恰好未决,也过来问了问本官意见。目前陛下仍处病中,所以有些事,本官想还是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倪从文一边说着,一边盯向姜华笑容不改的面目。
“倒也并非大事,故而没有专门在朝议上提……这便是从前贾允、林平在时,军中有跟随而入的一队武职宦官。总管也知道,这到底不比寻常武夫,总要提前置换下来,从各地再择些优秀的……”
姜华看着他,闻言只笑道:“咱家不懂武的把式,这些就让枢密院他们自己办就行了。本来嘛,咱家也不认为宫廷内侍有从军入伍的标靶。既然如今要调人,正好整治肃清一番也无甚大过。”
倪从文眯眼道:“那便就此破了这武宦的先例?”
姜华道:“相爷既已有了主意,何必又来问咱家?”
语气虽弱,倪从文从他直视而来的目光里觉察出些蛛丝马迹。
“其实,”倪从文一顿,“如果总管有别的想法,也不是不能再提。目前赤甲仍在休整,这点缓冲余地还是有的。”
姜华抬首看他,脸上笑容渐息:“相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绕了这么多圈子,咱家也不明白该如何了。”
“有件往事,本官一直心存疑虑。后来听下面人提起些闲话,才重又思索起来。”倪从文道,“三年前燕蛮混战中,煜王受难,自此腿不能行,可算是当时军中一件大事。但本官纳闷:煜王殿下从军许久,也已不是第一回同蛮军交手,为何大意至此?”
“后来我就猜想,估计是军中有人受了蛮人恩惠,特地于战中陷害,才使殿下当初未察而中毒。”倪从文顿了声,看向姜华表情,发觉他此时虽是敛了笑容,却也没什么惊惶讶异之色,只平淡回视过来。
姜华笑接道:“无怪相爷如此猜测。当时据此一事,朝中军中也是众说纷纭。只是殿下闭门断绝各种流言,贾允那边也施压肃语,方才没有闹开。但私下自然有诸多怀疑。只是相爷为何要同我谈及这不相干的旧事?”
“的确,现今煜王也已离去,重提旧事也无益。只是如今军中将才凋敝,一时慨叹可惜罢了。”倪从文又道,“总管未必知晓,我虽事文事,却也曾向往沙场挥剑斩敌的快意……我府内婢子从前收留过个沿街乞讨的孤子,后来为讨个出路,我便同那婢子说,让他入军去闯闯看。果然,他在军中凭借卓越武力逐渐受到将军赏识。后来,在一次战中他死了。总管猜猜,他是因何而死的?”
姜华闻言挑眉:“相爷既如此问,想必便不是寻常于敌斗间战死了。”
“不错。”倪从文点头,“但不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姜华冷言道:“那估计就是这孤子在军中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把他害了。”
“正是。”倪从文道,“本官那日见府上女婢烧纸,便得知此中缘由,也是如此想。只是可惜,原本抱着杀敌的正义之念,如何能防得了身后虎狼环伺?有时连身边人都信不得呐。”
姜华又显出一抹笑:“相爷若是不信咱家,那咱家也无法。现今也给不出什么担保。但从前对相爷所言,确无半点掺假。而后凡是力所能及之事,咱家也必定襄助相爷完成……”
“有时遮蔽真相与说谎欺骗,是殊途同归的。”倪从文彻底没了笑意,冷下脸色。
“姜华,你坦诚些为好。”
房内霎时寂静,静得连空气挤动人面的声音都恍惚可闻。
倪从文看着姜华的脸被空气挤成了个不似笑容的曲形,然后掀唇张口:“相爷这话试探之意太浓,咱家怎么还敢言语?”
倪从文道:“我既然这么说,自然就是已经知道了真相。你姜华敢肆意向军中插人手,我就不会?”
“好。”姜华坦言,“难为方才相爷编了那么一大段故事来影射我。不错,军中的确有咱家的人。”
“然后呢?”
“正如相爷所言,既然暗中插了人手,便不会干什么光彩事,无非就是串串消息。”姜华一笑,“若是总像贾允一般身处泥潭还妄想博个好名声,岂不辜负我这祸朝阉人的名号?”
“所以煜王之事,正是你所授意?”
“相爷厉害,咱家自愧不如。”姜华道,“所以这无凭无据之事,相爷如今又翻出来,又是所为何?”
“没有别的了吗?”倪从文陡然问。
姜华抬眼看来,问道:“还有什么?”
倪从文轻轻摇首笑叹:“姜华呐,你还真是打一鞭子挪一下。若不是我有切实消息,你这张嘴可真是永远撬不开……”
姜华僵了一下,笑问:“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倪从文收起笑意,面对他,正色道,“通敌叛国,这可是一等重罪。姜华,你好大的胆子!”
姜华闻言一震,扭头道:“相爷这是何意?咱家虽说名声不好,但这样的罪名可不是随口说的……”
倪从文道:“若你有心害人,便直接在帝京动手了,又何必绕至军中?燕蛮战场细况我虽不了解,但煜王薨世前攻彤城那次,却是覆灭支援的半个军队。里头的关窍,哪怕我不知晓,军中可也不是一点儿风声都透不出来……姜华,你不要过于自信了。现今可没有陛下时时为你撑腰。”
姜华反问道:“证据呢?相爷空口白牙一说,无非是又给那些针对咱家的噱头上再添一笔罢了,又有何用?我可不信相爷能拿出什么证据。难道相爷还能把蛮子拉过来替您作证?”
“那你这便是承认了?”倪从文讽笑,“证据自然有。军中活生生的人还在,你能杀净不成?”
姜华笑:“相爷不是说那些宦兵就要换下来了吗?正好借此机会也可消个干净。”
倪从文摇头道:“那将军呢?……我的确佩服你的本事,居然能在军中埋了这么久,令煜王、贾允一帮人都未觉察。”
“反正他也死了,正好落了干净。”姜华不以为意。
倪从文一顿,却未察觉这话含义,犹豫了一刻,缓缓道:
“……死人就没法说话吗?”
姜华挑眉,讶异朝他看来,转而道:“林平死了这么久,哪怕掘坟都辨不清人面了。相爷本事再通天,怕也难以在他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罢。”
倪从文目光飘向一旁,右手转起翠玉扳指,沉默不语。
姜华看他神情,以为他又在琢磨什么,缓声道:“咱家现今在这条道上已是穷途末路。如今正值相爷掌权之时,难道就这么急于将咱家清理干净?想来也是咱家忘了,相爷到底是谢大人的学生,对我们这等奴才自是看不惯的……”
倪从文打断他:“既然林平是你早就布下的,那你一开始就令他埋伏到贾允身边了。怎么从前不对贾允下手?”
姜华道:“贾允深受陛下垂青,咱家同他当初一同在府中侍奉。若非他一味固执己见,咱家才不会出此下策要了结他。当时只可惜林平死得早,不过贾允也没活多久……果然,一开始咱家便说,他那种脾性志气,能活得长方才是奇怪。既然现在找不到证据,那这些事儿咱家今日说了,相爷也权当咱家胡言罢。”
倪从文冷笑:“那些剩下的宦兵中,本官若一个一个查问,总有问得出的。反正现下他们也还未归家。怎么,总管现今依旧猖狂到要明目张胆地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杀人?”
姜华见他已撕破脸皮,便也冷嘲道:“相爷也不要以为咱家如今落没了,便什么筹码也没有,现下能任凭相爷宰割。咱家手里……也有有关相爷的琐事。”
“讲。”
“灵芙夫人之死。”姜华一字一顿,“当年那位蛮女宠妃暴毙,贵妃娘娘可是出了大力气。巧的是,咱家当时……正好帮了点小忙。”
“陈年往事,本官并不在意。”倪从文声音冷硬,“倒是总管谋害谢公、嫁祸同僚的旧账,若翻出来,不知陛下可还会保你?”
“陛下?”姜华嗤笑,“相爷莫非忘了,当年压下谢芝案子的正是陛下,如今陛下躺在里头,相爷觉得,谁能动得了咱家?”他喘了口气,语气忽转幽微,“其实相爷今日这般逼迫,无非是想让咱家当那过河的卒子。有些脏事……总得有人做,不是吗?”
倪从文沉默。姜华扭头闭上双眼顿了片刻,复又睁开,眸中已是由热转凉。
窗外传来几声困鸟倦啼,吱吱喳喳声中,陪着渐趋降落的霞色。
轻微响动中,姜华冷眼朝那幅山水屏风瞄了一眼。
“相爷眼若明镜,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既然都逃不过您的眼,咱家现今也没甚么可多说的了。”姜华望向窗外。
倪从文斜眼瞥他:“这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今日重提,也是另有目的……”
姜华看着窗外飞走的鸟,道:“相爷但说无妨。”
倪从文也转过眼,注视着窗外动静,道:“现今朝臣臃瘫,财□□朽,内部的种种恶行乱象,我也看在眼中。而身为宰辅,我亦难辞其咎,奈何所怀之力有限……总管以为,这解决之策当为何?”
姜华禁不住瞥他一眼,轻哼一声:“若非相爷神色认真,咱家以为相爷这话是又要重提一番当年的阉党乱政之事。”
倪从文冷冷弯起嘴角:“并无此意。”
“现在咱家也并无朝中实权。若是疏通疏通人脉,咱家尚且能助上几分。但若是要彻底清一清朝中那些腐化乱象——”
姜华低首笑了声:“相爷您当不是这样痴言空想的人呐……咱家提醒您一句:可别走了您老师的老路。”
倪从文叹答:“朝中清明气数已尽,也是当该改头换面了。”
姜华神色一转,眼光闪烁:“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倪从文右手搭在了桌案上:“本官一直琢磨着,既然总管你有如此胆量敢开这等的禁例,也未必就要轻易了结。毕竟从前种种布置……也是颇费你一番功夫,不是吗?”
姜华向左略一扭头。二人静静对视半晌。
姜华向下抿了抿唇,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咱家应当是明白相爷的意思了。只是不知,相爷若要如此安排……这留着咱家在上边做这顶风的稻草人,风一吹,这重量怕也压不到相爷身上,但我的身子可就断了。”
倪从文朝他挑眉笑道:“本官想……本官的话还应当是有些分量的。”
“是。”姜华咧开笑容,“相爷一言九鼎,功必得行。”
倪从文眯眼定在他脸上一刻,然后起身,边道:“本官还有一件东西给总管。”
说着,走至内屋侧柜间的一处缝隙,从中抽了一卷东西出来。
姜华看着他动作,轻笑道:“相爷也有名画古卷要来品鉴?”
“正是。”倪从文将手中的卷轴递到姜华桌旁,“的确是好画。”
倪从文看着姜华打开,面上总算露出了自进屋后的首次表情震波。
“这可是伯庸也参与费了不少劲才修补完全的。”倪从文笑道,“如何?”
姜华看完,又立即卷回原样,握于手中,许久方才缓声道:“……相爷果真好手段。咱家总算知道为何是您而非他人坐这位子上了——当真是青出于蓝。”
倪从文看着姜华握卷的手,然后道:“看来总管已是知道该如何做了。本官只希望……总管可不要忘了今日所言及的一切。”
姜华轻轻挂上笑:“姜华自认可不是个不识抬举的人。相爷既有这等器重,起码也让咱家这老奴才还体会到些自身用处。相爷运筹帷幄,只管安心就是。”
“那总管今日回去,也可再好好琢磨琢磨。”倪从文从椅上起身,绛紫官服浓郁深深,正挡着门外射来的一绺光亮。
姜华跟着起身:“好。”
倪从文随他走到屋门。外面的夕阳将落,留下天际万顷赤紫霞光。
他叹道:“总管今午早来了几个时辰,果真是‘早来者得享春色’。此间归去,也不必担心夜路难行……总管好走。”
姜华回头笑了声,紫光黯淡中意味不明:“早来晚来都无甚大碍,关键是要看所赴何约。相爷向来夕寐宵兴,咱家也没有不勤快的道理。既如此,就先告辞了。相爷留步罢。”
话落,又向前迈了几步。门口候卫的张瑞躬身迎上来,接过姜华手中捧着的卷轴。抬眼间瞥见其手心中几道红痕,正怔愣间,听到上方人腻着嗓子道:“可捧好了。这可比咱家先前寻的古迹宝贵多了。”
“是。”张瑞又弯了弯身子,答道。
倪从文捋了把胡子,目送姜华携人离开。视线扫过天色,又转身回房。
倪承志已从屏风出来,此刻立于一旁,肃道:“父亲果真要冒险一试吗?”
倪从文朝他看了眼,然后道:“下去吩咐厨房早些预备晚膳。”
倪承志不明所以,但见其父又于桌前提笔蘸墨,于是也不再多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