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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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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血衣证骨相府雨,剜肉疗蛊边关霜
书房是座精致的囚笼。
鼎炉青烟如垂死之蛇,在空气里缓慢绞缠、消散。
男子端坐案后,绛紫袍服如凝血,秋色玉带束着已显松垮的腰腹。天命之年的威仪是刀锋磨钝后的沉——沉得能压弯烛火。
目光落在案上那件灰衣时,瞳孔细微一缩。
与周遭玉器古籍格格不入,像坟土里扒出的裹尸布。潮湿的腐泥味混着兽类的腥臊,在檀香里撕开一道污秽的口子。
倪从文伸手,指尖触到补丁边缘。
棕红兽皮已被岁月磨出包浆,内衬的白绢却黄得诡异——像尸斑,浸透汗渍雨渍,还有更深层的、洗不净的东西。
字迹早已溃烂,唯角落一方暗红私印,在烛火下渗出幽光。
之。
只剩半边,三叉戟一般钉刻如虹,却足够认了。
他枯指描摹印痕,力道重得像要剜进绢里。
起身开暗柜时袍袖带风,取出的书信已泛脆边,抖开时簌簌如落叶。两方印鉴并置——
一方鲜红如新戮,一方暗沉如陈血。
纹路严丝合缝。
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他迅速撕下那方残绢,与书信叠在一处,推进暗柜深处。
动作稳得惊人,连呼吸都未乱半分。
坐回椅中时,背脊贴上冰凉木靠。
右手开始转动左手拇指的翠玉扳指——一圈,两圈,三圈……
越转越快,快成一道幽绿的鬼火。
烛芯“噼啪”爆响,在他眼底炸开一星寒芒。
窒息感是从胸腔深处漫上来的。
像有无数湿冷的藤蔓从喉管倒灌,缠住肺叶,一寸寸收紧。
黑暗里浮起幼时听过的鬼怪故事:吊死鬼的舌,水鬼的藻发,还有娘亲低声哼过的、南蛮巫蛊里那些会在人肚子里产卵的虫……
付尘睁眼时,先看见帐顶。
不是山中竹椽,是檀木雕的繁复纹样——百蝠穿云,蝠眼嵌着暗绿的琉璃,在昏光下幽幽盯着他。
他撑身坐起,骨头咯咯作响如老朽门枢。
床沿雕纹硌着掌心,细腻得令人心慌。这精致太过用力,像要把所有生机都囚进木头里。
“拿水来。”
声音从左侧传来。
付尘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深潭似的,表面浮着温润的光,底下却沉着不见底的暗。
是雨中那个撑伞的人。华服,玉冠,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权柄的刻度。
他接过婢女奉上的温水。
瓷盏温热,水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尘垢洗净了,露出底下过分苍白的皮肤,像久未见光的墓穴尸身。
“多谢相、相爷搭救。”
嗓音粗粝如砂纸磨石,每说一字都扯着喉管疼。
倪从文挥手屏退下人。
门扉合拢的轻响后,书房陷入一种稠密的静。烛火跳了两下,在他脸上投出晃动的阴影。
“身子可还有不适?”倪从文开口,声线温和如春水,“疾医说雨中受寒,需好生将养。”
“多、多谢相爷。”付尘垂眼,“自幼与鸟、鸟兽为伴,皮糙肉厚……不妨事。”
“哦?”倪从文目光落在他唇上,“可是天生口疾?”
“让您见、见笑。”付尘扯了扯嘴角,“久居山野,八年未、未与人言……舌头生了锈。”
八年。
二字轻轻落下,在寂静里砸出回音。
倪从文指尖在案上轻叩:“少时……只与母亲相依?”
“是。”付尘喉结滚动,“流浪南蛮与燕国交、交界处……娘亲病故后,独留我在山、山中。”
“父亲呢?”
空气凝了一瞬。
付尘抬眼,眸色深得望不见底:“娘亲说……他是燕国权、权贵。生前禁、禁止我寻他,只将手书缝在衣、衣内,说若有万一……可作凭证。”
一字一顿,像在背诵练过千百遍的台词。
倪从文沉默良久,忽然长叹:“不错……谢大人是我恩师,亦是我岳丈。”
声音里适时掺进三分痛惜:“老师子息单薄,唯有一女,嫁我后早逝……憾恨多年。未想,竟还有遗孤流落在外。”
付尘别开脸。
父亲——这词在舌尖滚了二十年,滚成一颗包着蜜糖的毒丸。幼时羡慕过邻家孩童有爹可唤,后来恨意滋长:既有滔天权势,为何任他们母子如野狗般流亡?
再后来连恨都倦了,只剩麻木。
原来人世间最锋利的刀,不是仇恨,是遗忘。
“先喝药罢。”倪从文推过药碗。
汤色黝黑,热气蒸腾起苦涩的雾。
付尘接过,仰头灌下。药汁滚烫,灼过喉管直坠胃袋,激得他眼眶发酸——不是痛,是某种更深的、无处着落的委屈。
碗底见空时,倪从文忽然开口:
“但有一事,须实话相告——即便我认你身份,也无法公之于众。”
付尘指尖一颤。
了然。私生子,污点,见不得光的影子……他早该明白。
“我懂——”话音未落。
“因你父亲的死,”倪从文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钉,“另有蹊跷。”
窗外雨声骤密,噼啪砸在窗纸上,像无数鬼手在挠。
“杀——!!”
号角撕裂夜幕时,南蛮哨兵正打着瞌睡。
睁眼便见一片赤潮涌来——棕红铠甲,红缨如血,在火光映照下翻滚成灼目的浪。
火箭如流星坠入营栅,火舌舔舐帐篷,顷刻燎原。
玄甲男人策马阵前。
黑铜面具遮住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透过缝隙,冷得像雪山深处的冰。赤色披风在风中张狂如魔翼,所过之处,蛮兵如刈草般倒下。
“燕军袭营——!!”
嘶吼、惨叫、兵刃碰撞声混作一团。赤甲军阵型严整,刀锋过处血瀑迸溅,将夜色染成暗红。
男人纵马直插中军。
长刀挥斩时带起凄厉风啸,劈开血肉,斩断骨骼,刀锋卷刃了便反手用刀背砸碎颅骨。
像一尊从地狱爬出的修罗,以杀戮为呼吸,以鲜血为饮。
蛮军仓促结阵,箭雨腾空。
男人刀光如轮,羽箭纷纷断落。偶尔有漏网之矢擦过甲胄,迸出火星,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那支白羽箭破雨而来。
箭镞泛着诡异的暗紫,轨迹刁钻如毒蛇吐信,穿透腿甲时发出闷响——
不是金属入肉,是某种更黏腻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男人身形微滞。
仅一刹。
下一瞬刀锋更厉,劈开迎面蛮兵的半边身子,脏器混着血雨泼洒一地。
“掩护殿下!!”
亲兵嘶吼着涌上,用血肉之躯筑成墙。
男人却已策马前突。
毒箭没入腿骨,疼痛如烙铁灼烧,他却将长刀握得更紧——仿佛疼痛是燃料,烧得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刀气纵横处,蛮兵如麦秆般倒下,有些连惨叫都来不及,脖颈便只剩半截皮肉连着,脑袋歪向诡异的角度。
大雨忽至。
倾盆雨幕浇熄大火,却浇不灭厮杀。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汇成溪流,踩上去滑腻如脂。
鸣金时,天边已泛鱼肚白。
一万蛮军尽殁,赤甲军折损三千。以少胜多,本该庆功,可当男人被搀下马时,所有欢呼都噎在喉间——
他左腿僵直如木,每走一步,地面都留下一滩暗紫的血迹。
帅帐内,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男人摘下面具时,指尖痉挛般一抖。黑铜面具砸在案上,闷响如丧钟。
帐中霎时死寂。
众人低头,不敢看那张脸——苍白如纸,唇色却泛着诡异的青,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在甲胄上洇开深色水痕。
贾允挥手驱散闲人,只留军医与两名亲兵。
剪开裤管时,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
箭镞没入八九分,周遭皮肉已肿成黑紫色,血管如蚯蚓般凸起蠕动,颜色深得发黑。更骇人的是伤口边缘——细小的、针尖般的白点正缓缓钻出皮肉,像蛆虫探首。
“这是……”老军医声音发颤,“不是寻常巫毒……是蛊!”
帐内温度骤降。
贾允猛地抬头:“蛊?!”
“南蛮密术……以活虫入箭,见血即孵。”军医指尖发白,“蛊虫沿血脉上行,三日抵心……必死无疑。”
雨声敲打帐布,急如催命鼓点。
男人终于开口,声线沙哑却平静:“解法。”
军医跪地:“唯有……剜尽染毒皮肉,刮去骨上虫卵。但军中麻药已尽,此痛非常人可忍,且……”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说:“即便剜净,腿骨已损,将来……恐难行走。”
死寂。
烛火跳动着,在男人眼底投下摇曳的光影。他望向帐外——雨幕深处,赤色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不肯倒下的魂。
良久,他说:“剜。”
刀刃切入皮肉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黑血涌出,混着细小的、米粒般的白虫,在盘中扭动。
贾允握刀的手稳如磐石,额角却渗出密汗。每一刀下去,都刮下一片紫黑的肉,露出底下乌青的骨。
男人倚在床头,纹丝不动。
只有紧攥床沿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白得透明。汗水浸透鬓发,顺着脖颈流下,在锁骨汇成小小水洼。
他睁着眼,望向帐顶某处虚无,瞳孔深处却映着跳动的烛火——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野火。
刮骨时,刀刃与骨头摩擦出“嘎吱”声。
每刮一下,帐内众人的心脏便紧缩一分。男人喉间逸出一声极低的闷哼,随即咬紧牙关,齿缝间渗出血丝。
“快好了……快好了……”军医喃喃,不知是安慰病人,还是安慰自己。
最后一刀落下,盘中已堆满腐肉。
腿骨露出森白本色,却布满蜂窝般的细孔——是蛊虫蛀蚀的痕迹。
贾允扔下刀,踉跄退后两步,扶住案几才站稳。
转头看时,男人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唇色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像一尊被雨水泡胀又风干的泥塑。
“蛊毒……暂时遏住了。”军医包扎的手在抖,“但腿骨已损,需静养数月,且……今后阴雨天,必痛入骨髓。”
男人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痛楚都已敛去,只剩深潭般的冷。
“战报,”他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怎么写?”
贾允喉结滚动:“殿下率军歼敌五万,负轻伤……”
“如实写。”男人打断,“腿废了,瞒不住。”
帐外雨声渐歇,天光从缝隙漏入,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
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战神像。
付尘从梦中惊醒时,冷汗已浸透中衣。
梦中那双眼睛——隔着雨幕、隔着硝烟,冷冽如刀锋,却深处燃着不肯认命的火——竟与他每日在溪水中见到的倒影,有七分相似。
门外传来争执声。
“……爹!您不能关我!”
是那个红衣姑娘。
付尘推门,正见她与倪从文在廊下对峙。姑娘转头看见他,眼中掠过惊诧,随即抿唇,竟未相认。
倪从文厉色道:“平日骄纵太过!今后数月,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倪承昕静了一瞬。
目光在付尘身上停留片刻,复杂难辨,终是扭头离去,红衣在转角曳出一抹灼目的弧。
倪从文转身走来时,脸上怒色已敛。
他打量付尘——洗净污垢的青年出乎意料的俊朗:茶色轻衫衬得身姿挺拔如竹,微卷长发垂在肩后,眉眼间那股山野磨出的锋利,被病弱苍白中和成一种易碎的美。
像名剑新淬,寒芒未露,却已迫人。
“随我来书房。”
案上摊开兵部名册,墨迹未干。
倪从文提笔蘸墨,笔尖悬在“付尘”二字上方:“年岁几何?”
“应当……二十。”
“及冠了,可有表字?”
“无。”
笔锋落下,墨迹蜿蜒:“那便取‘子阶’罢。”
付尘指尖微蜷。
阶下尘,芥子命——他以为会是这般自嘲。
“非也。”倪从文抬眼,眸中有种深沉的温煦,“是‘红尘四合凌冥走,玉阶不信仙凡隔’的‘玉阶’之阶。”
付尘浑身一震。
这句诗……娘亲曾在病中反复吟过。那时他不懂,只记得妇人望着远方,眼中映着将熄的炭火,轻声说:“阿晟,将来若有人以此诗赠你……便是可信之人。”
原来伏笔埋在这里。
埋了二十年。
他敛衽,单膝跪地,俯首时长发滑落肩侧:“子阶自幼颠沛,今得恩公……愿效犬马,为父雪冤。”
姿态恭顺,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冷的讽意——
像野狼低头,只为藏起獠牙。
倪从文扶他起身,掌心温热,力道却重:“此事需从长计议。你身手如何?”
“略通……山野把式。”
“那便先入京畿辅军。”倪从文合上名册,“闲差,便于联络。至于仇家……”
他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二字。
笔锋如刀,墨迹淋漓,在烛光下森然欲活:
贾允。
同一夜,边关帅帐。
雨已停,满地泥泞映着残月。
男人独坐木质轮椅上,停在营外枯树下。
腿伤处包扎的棉布渗出暗红,他却恍若未觉,只仰头望天——乌云散开处,漏下几粒星子,冷得像坟头磷火。
掌心抵着轮椅扶手上的木刺,用力下压。
刺痛尖锐,却压不住骨髓深处那种蛀空般的痒——是蛊虫虽除,余毒仍在啃噬。
有亲兵远远站着,不敢近前。
他们见过殿下沙场无敌的模样,此刻见他独坐暗夜,背影单薄如纸,竟生出一种近乎亵渎的念头:
原来战神也会痛,也会废,也会在无人处,被一场雨淋成落魄的凡人。
男人忽然低笑一声。
笑声沙哑,散在夜风里,很快被远处伤兵的呻吟吞没。
他转动轮椅,碾过泥泞,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像命运碾过肉身的痕。
付尘站在相府锦窗前。
雷声滚过天际,闪电劈开黑幕,瞬间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倪从文的话在耳畔回响,与梦中那双眼睛重叠——
“陛下授意……贾允执行……”
原来所谓的权贵生父,是被龙椅上那位,用一缕掺毒的香,慢火煨杀。
原来他二十年的颠沛流离,不过是权力碾过时,溅起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
他缓缓抬手,按住胸口。
那里跳动的心脏,一半流着谢氏的血,一半浸着山野的狼性。
而现在,有人要将这具身体锻成刀,插向另一把刀。
窗外大雨滂沱,如天哭。
付尘望着漆黑天际,忽然想起无名山巅石碑上的谶言:
“……搅动世局,拨弄人心,不复再言……”
原来命运用八年山居为磨石,七年阳寿为刀柄,早已将他磨成一柄见血封喉的刃。
只待今夜,有人握住刀把。
他勾起嘴角。
笑意冰冷,眼底却燃起近乎癫狂的光。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年,煜王羲领兵攻退侵境蛮军,折兵三千,斩敌五万。
时年七月晦,天降暴雨,连绵七日未绝,燕边懋城、晋县等多地因而洪灾泛滥。
金河水漫,民生困乏,史称“雷霆之怒”。
却无人记载——
那一夜,相府书房烛火通明,有人以血衣为契,以遗孤为子,落子入局。
而千里之外,边关轮椅上的男人,在雨中仰头,咽下喉间腥甜,将“废”字,刻进骨血深处。
狐鬼夜哭处,伤情未亡时。
棋盘已摆,棋子皆活。
只待第一滴血,染红玉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