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一九回 ...

  •   第一九回-宗政羲奉旨入宫行,付子阶私下出营会

      御乾殿内龙涎香弥弥,烟气贴着彩绘藻井游走,慢吞吞地,像是老迈的龙在打盹。
      殿中深处置了一间暖阁,是皇帝独辟的清净地。三百余件名家墨迹、四百余件拓本,密密地收在紫檀木阁里,只偶尔在掌心展阅时,才得见天光。巨幅的《千里江山图》悬于正墙,青绿山水泅开满室华彩,衬得周遭金玉摆件都落了俗气。
      宗政俅端坐于上位。锦绣龙袍垂泻如瀑,金线钩织的龙纹在光下微微凸起,鳞爪森然。他面颊丰润,保养得宜,唯眼角几道细纹泄了岁痕。此刻指尖正搭在青玉茶盏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下首坐着紫袍太监。姜华面上堆着笑,褶子从眼角漾开,像投石入湖的涟漪,一层层荡到颊边,却不显老态,反添几分圆融世故。
      “陛下近来脸色欠佳,”他声音放得软,像浸了蜜的丝线,“也该调理调理。奴才吩咐御膳房早晚炖盏血燕,温补最宜。”
      宗政俅轻轻放下茶盏。瓷底碰着紫檀案面,“嗒”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打量着姜华,嘴角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些天你倒是歇养得不错。早些年监管的事务多了,平白操劳。”
      话里有话。姜华笑容未变,只将那“歇养”二字轻轻拨开:“为陛下分忧,是奴才本分。跟着陛下这些年,有几分力气使几分,不敢怠慢。”他略顿,眼风扫过皇帝神色,“内侍省事务既由奴才领受,自当肃清职责。底下孩子们如今也安分不少,想来更能尽心侍奉。”
      宗政俅蓦然道:“自谢芝殒世后,朕也时常反思。”声音沉下去,像沉入深潭的石子,“是否是朕太过自作主张,把你和贾允推到众矢之的,弄得朝中乌烟瘴气……这是朕先前未曾料到的。”
      他抬眼,目光似有重量:“谢芝顽固,却也是一片赤诚。其中难处,你想必知晓。”
      姜华忙躬身,袖口垂落,露出半截保养得宜的手:“陛下仁厚,奴才们沐浴恩泽。先前确是奴才失误,没管好下面的人,这才连带着内外朝勾结。”他抬头,眼底一片诚挚,“陛下即便出发点是好的,也难免有下人来钻空子。”
      宗政俅似乎颇为受用,指尖摩挲着杯壁,良久,方“嗯”了一声。
      姜华察言观色,缓声道:“奴才一个文职太监,平日倒还清闲。只是贾提督一人在军中操持,难免辛劳,煜王殿下又患腿疾……”他话锋微转,像刀子轻轻偏了角度,“奴才想着,军中将领该好生提拔。南蛮若来犯,赤甲将士是冲锋陷阵的第一线。马需老马带,羊需头羊引。军权若落在不能领兵的人手里,只怕打击士气。”
      提及贾允,宗政俅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裹着复杂的情绪,像一团理不清的丝线:“贾允……面上好相与,内里是个固执的。”他目光飘远,似忆起旧事,“朕从前在王府时,他日日盯着朕的修习,不敢马虎。倘若他……”话戛然而止,化作一声轻笑,“罢了。朕倒希望他归家歇着,只是兵戎为国之大事。他有他的理,朕也说不过他,便不在这上头拗着。”
      纵容之意昭然若揭。姜华心中冷嗤,面上却愈恭谨:“贾提督愿为国效力,奴才们也该学着。陛下恩圣,心中自有考量。”
      宗政俅神色仍郁郁的,没接这话茬,只盯着案上茶盏里徐徐舒展的叶片。
      姜华适时道:“陛下,奴才近日得了一幅前朝张均的山水真迹。知道陛下素来偏爱,特来奉上,供陛下品鉴。”
      宗政俅眼中倏地亮起光,像擦燃的火折子:“果真?张均真迹已多年未现世,朕早绝了寻觅的心思。”
      “奴才知道陛下心猎,在民间搜罗许久才得。”姜华转身,朝门外微一颔首。
      张瑞捧着画卷躬身而入,双手高举过顶,步态稳如承露。姜华接过,亲自奉到案前。宗政俅已起身,指尖触到卷轴时竟有些微颤。正要展开,门外大太监忽扬声:
      “禀陛下,煜王殿下到了。”
      宗政俅面上喜色一滞,像泼了层薄灰。旋即想起是自己昨日宣召,便搁下画卷,坐回椅中,声音淡了下去:“姜华,你先回罢。”
      “是。”姜华俯首,倒退三步,方转身出殿。
      门帘掀起又落下。光影晃动间,一道身影自外入内。姜华避至廊柱旁,躬身:“见过煜王殿下。”
      宗政羲目不斜视,轮椅碾过金砖,发出平稳的轱辘声,一路向内。姜华侧身抬眼,只瞥见一个挺直的背影,玄色袍角拂过门槛,没入殿内深沉的昏光里。

      殿内日光通明,柱上金纹被照得灿灿生辉,几乎灼眼。
      宗政羲行至御案前,在轮椅上略一躬身:“儿臣给父皇请安。”
      宗政俅淡淡看着他。目光自那双覆着薄毯的腿足缓缓上移,掠过紧抿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那双眼睛上——瞳色比常人浅些,像琥珀浸在深潭里,静得不起波澜。
      “不必多礼。”皇帝道。
      父子对坐,一时无言。只有龙涎香无声燃烧,烟气袅袅,隔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柔软的屏障。
      宗政羲垂着眼,神色平静如古井:“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有何要事。”
      宗政俅微微皱眉。这话问得疏离,像臣子对君王,不像孩子对父亲。本就烦闷的心绪又蒙上一层阴翳,他语气硬了几分:“上旬封禅大典未及多言。如今你既愿归朝,朕不妨在朝中给你寻个闲职,也免日后在军中劳顿。”
      “多谢父皇挂念。”宗政羲声音平稳,无喜无悲,“儿臣自幼从军,于政务生疏,又无大志。即便身残无法领兵,也甘在军中任参谋属职,为赤甲、为大燕效力。”
      宗政俅看着他低垂的眉目。那张脸上寻不到怨怼,也寻不到渴求,只有一片沉寂的坦然。恍惚间,他心头涌起些难言的滋味——像是愧疚,又像是恼怒。原本预备谈及兵权的话,在喉头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
      “贾允这些年从旁协助你攻战,也算尽心。”皇帝转开话题,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案面,“他虽出身贫微,却多年无二心,参同立下不少战功。今后可让他多分担些。”
      宗政羲颔首,不语。
      那点刚刚升起的、微薄的怜悯,又被这沉默浇熄了。宗政俅声音冷下去:“朕见贵妃时常在宫中念叨你。你常年驻防在外,既入宫,便去探望她罢。你曾受她几年抚育之恩,当尽孝心。”
      话已至此,是逐客的意思了。宗政羲见皇帝眉间隐现不耐,也不多言,只道:“是。儿臣告退。”
      轮椅转动,轱辘声再次响起,平稳地碾过金砖,一路向外。宗政俅盯着那背影消失在帘后,静坐片刻,忽又伸手,将案上画卷徐徐展开。
      山水苍茫,墨色淋漓。

      甫一出殿,炽烈的日光直刺下来。宗政羲眯了眯眼,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天是澄澈的蓝,被宫墙切割成规整的方块,那轮金乌悬在正中,光芒霸道,不容逼视。
      他垂下目光,平视前方青石砖路。两旁太监躬身如虾,不敢抬头。轮椅沿着宫道缓缓前行,绕过亭台轩榭,却未转向邻近的建章宫,而是折进一条僻静小径。
      往来宫人渐稀,最后只剩他一人。小径尽头,槐树掩映下露出一角红木门扉,不设台阶,门楣低矮,像寻常民居。走近了,才从枝叶缝隙间瞥见一块木匾,字迹已斑驳:
      菱荇苑。
      宗政羲推门而入。
      扑面是荒寂的气息。院落不大,却处处透着破败:地上积着经年的尘土,汉白玉栏阶角落蛛网蔓生,小池塘早已干涸,荇花枯死在龟裂的泥底,像一具具小小的、蜷缩的尸首。
      他停在门口,未再深入。
      这方寸之地,十年如一日地荒芜着。宫中那些光鲜亮丽的仕女,只怕早已忘记还有这样一处角落。而于他,这里是现实的梦境,是幼时可以无声倾诉的巢穴,是唯一能让时间停滞的地方——在这里,他永远是被母亲牵着手、仰头看榆树抽芽的孩童。
      静立许久。一片榆叶飘落,轻轻搁在他肩头。
      他拈起。叶片尚鲜绿,叶脉清晰,在掌心舒展着勃勃生机。他怔了怔,抬眼望向那棵榆树——枝头已抽出新绿,在满院死寂中,倔强地、沉默地绿着。
      看了半晌,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叶缘,最终将它轻轻放入怀中。

      踏入建章宫时,倪贵妃尚在内室誊抄佛经。闻通报,她搁下笔,整了整衣襟,匆匆迎出。
      “羲儿。”还未站定便唤出声。她打量着轮椅上的男人——多年未见,气质愈发沉峻。即便坐着,背脊依旧挺直如松,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默望来时,竟让她恍惚了一瞬。
      像极了他母亲灵芙。那个南蛮来的、沉默而美丽的女子。
      “娘娘。”宗政羲微微颔首,神色和缓了些。
      倪贵妃落座,目光仍停留在他脸上:“这些年都不回宫……先前得知你出府,本宫挂念得紧。”她轻叹,“生死有数,命运无常,这些道理不必多说,你心里明白。你自小有主意,许多事本宫这妇道人家也不便多言,只盼你心中宽慰——这定然也是灵芙生前所望。”
      “征战多年,早已习惯伤病。”宗政羲语气平淡,“多谢娘娘挂怀。”
      “本宫能体谅你的难处。”倪贵妃温声道,“如今你早已独当一面,本宫不忧你功业,只挂怀你身边无人照料,往后,又当如何?”
      “已身残,不必再添内室。”宗政羲答得干脆,“余下时日若能平南蛮异心,便算为社稷尽责。”
      倪贵妃默然。良久,才转开话题:“若太子能有你一半稳重,本宫便安心了。羕儿陷于私情,总还有些孩童心性。”
      宗政羲面色不变:“太子为储君,为皇室开枝是必然。二弟能有己见,已是难得。娘娘当信他。”
      这话滴水不漏。倪贵妃凝视他片刻,终是柔了声音:“好不容易入宫,便在宫里用膳罢。本宫吩咐小厨房做些你爱吃的。”
      “好。”
      窗外,夕阳正沉沉下坠。一支麻雀落在榆枝上,啁啾鸣叫,羽毛被余晖镀成金褐色。

      “这边!”唐阑压低声音,朝山脚林子疾步穿行,不时回头招手。
      付尘紧随其后,拨开垂挂的枝桠。叶片沾着暮露,凉丝丝地扫过手背。
      “放心,”唐阑边跑边道,“都打听好了——煜王今日入宫,贾提督也有事出营。晚膳有一个半时辰的空当,没人会察觉!”他回头咧嘴一笑,“我找你几次,你不是练剑就是不在,可算逮着闲工夫了。一人外出没意思,陪我歇歇?”
      付尘跟着他翻过一道残破砖墙,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绿地,中间被人踩出条小径,蜿蜒没入深林。
      “这是往哪儿?”付尘问。
      “城郊。”唐阑跳上一块石头,伸手拉他,“沿这小径一直走,再翻个栏,就能进城。”
      付尘借力跃上,笑了:“你成日在营里,倒摸出条捷径。”
      “看你被廖阎王练得狠,饭也不好好吃。”唐阑回头,眼里映着暮色,“今儿花朝节,咱们出营看热闹,顺道吃顿好的!”
      心头一暖。又听唐阑絮叨:“先前在京畿军还能偷闲,我偶尔逃训也无妨。到了这儿,简直天上地下——一刻不得闲。”
      “话虽如此,”付尘轻声道,“赤甲战士训练有素,又有亲上战场的将军……和贾提督看顾,确也获益。”
      唐阑没听出他话里那丝低沉,拉他拐进另一条窄道,跑到一堵石垒砖墙前,急道:“快!”
      二人双手一扒、一撑,身形轻捷如燕,悄无声息地越过墙头。

      帝京长街,人流如织。
      暮色还未彻底落下,华灯已初上。满街多是曼妙女子,手捧白日采撷的鲜花,衣香鬓影,笑语嫣然。两个武服青年身量高挑,一前一后挤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付尘眼中映入斑斓夜景,一时怔忡。
      确乎许久未曾这般走在街市。置身汹涌人潮,竟觉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可以暂时卸下所有心防,不必伪装,不必筹谋,只做芸芸众生里最寻常的一个。
      他蓦然回首,却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唐阑不见了踪影。
      心头一紧,他逆着人流往回寻。叫卖声、笑闹声、丝竹声杂糅成喧腾的河流,他在其中艰难跋涉。
      “……公子,可要看看福包?”
      一道软侬女声自侧旁响起。
      付尘转头,见两个粗布衣衫的姑娘立在简陋摊子后。年纪都不大,约莫十四五岁,各挽着竹篮,篮边挂满各式绣品——福禄寿喜、鲤跃龙门、儿孙满堂……针脚细密,颜色鲜亮。摊前冷清,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
      他本无心思买这些,但见两个姑娘眼巴巴望着,目光澄净里带着期盼,到底不忍径直走过。便上前两步,袖中摸索钱文。
      两个女孩俱是一喜,忙不迭介绍起来:
      “这是福禄双全喜寿包……”
      “这是儿孙满堂福延包……”
      “这是升官进财鲤跃包……”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付尘未细听,只耐心等她们一一说完。摊上绣品琳琅满目,针法各异,在渐浓的暮色里泛着柔润光泽。
      “……公子,您挑一个?”女孩期盼地望着他。
      付尘这才将攥着的碎银递过去。两个女孩对视一眼,有些茫然。一人怯声道:“……您得先挑东西,再给银子。”
      他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自己原是怀着怜悯之心,想接济她们。这般直接给钱,反倒唐突了。目光在摊上扫过,件件精巧,一时不知选哪个好,便随手拈起近处一个颜色鲜亮的:“就这个罢。”
      那姑娘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公子好眼光。这是‘奇兽摄威衔日包’,寓为武者仗威退邪,逢凶化吉。您身高步健,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再合适不过了。”
      付尘受了她恭维,又将碎银递过。姑娘接过数了数,退还半数:“您给多了……”
      “手巧,绣包合心意。”付尘将银子推回去,“余下的,当赏钱。”
      两个姑娘迟疑片刻,一人道:“您若喜欢,再多挑几个罢?这些……平日也卖不出去。”
      付尘看向那些精致绣品,心想带回军营确也无用,平白浪费了心意,只得婉拒:“不必了。我所识皆是粗犷武人,用不上这些。”
      “公子正值少壮,留着送意中人也好啊。”姑娘还在劝。
      付尘神色黯了黯,低声道:“方才同友人走散,得去寻他。先行一步。”
      转身没入人潮。那两个姑娘捧着银子,在渐起的晚风里望着他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长街愈发热闹。付尘逆流而行,肩臂不时与人相撞,拖得步履滞重。正焦灼时,右肩猛地被拍了一记。
      他倏然回头——
      对上一张鬼怪面具。赤目裂眦,眼角泣血,在晃动的灯火下森然欲活。
      付尘呼吸一窒,几乎要后撤,却见那面具一晃,露出唐阑一双笑盈盈的眼。
      “怎样?”唐阑摘下面具,得意洋洋,“吓着了没?”
      付尘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小孩子玩意儿,你也喜欢?”
      “不觉得有趣?”唐阑把玩着面具,“看谁不顺眼,便戴着这个去吓唬。任谁心里都有亏心事,鬼魂一来,非教他们吐真言不可。”
      付尘淡淡一笑:“你能拿这招对付人,旁人也能对付你。就不怕被吓的人伺机报复?”
      “反正我再害怕,也有面具挡着。”唐阑又将面具覆在脸上,偏头看他,“我能看清你,你看不清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想来煜王当初覆面行战,除了血脉之故,也能尝几分蔽隐之乐?”
      付尘没看他,目光落在前方拥挤的人头上:“没什么可乐的。藏存伪真,本是自苦。”
      唐阑见他反应淡淡,也失了兴致,收起面具道:“今日我备足了酒钱,带你去个吃酒的好地方。”
      两人挤开人潮,挣扎到长街尽头。唐阑指着左首一栋酒楼:“就这儿。老店,我少时常来。”
      付尘顺他手指望去。那酒楼占地不小,门前却人影稀落,与周遭喧腾形成诡谲对比——行人经此,要么径直入内,要么匆匆避开,无人驻足流连。
      近看,猩红酒旗低垂,木雕栏槛古旧。正中悬一草书大匾,墨色酣畅:
      枉却故人。
      四字笔力刚劲,折角如刀,颇有文人风骨。可这名字幽深难解,不似寻常酒楼该有的喜庆字样。
      “这店名倒雅致。”付尘喃喃。
      唐阑恍若未闻,拉他进门。楼内景象更奇——一层大堂开阔,却无寻常酒楼的喧哗。一长卷书法裱于正中,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因隔得远,看不清内容。旁置假山石,苔痕斑驳。四周以竹木为墙,几扇屏风将客座隔开,屏上山水氤氲,边角磨损,诉说着年岁。
      堂中只闻低语,有种近乎肃穆的静。
      唐阑熟门熟路地点了菜,将四处打量的付尘拉到角落一桌。窗外喧闹声被屏风滤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水。
      “你怎么知道这儿的?”付尘忍不住问。
      唐阑笑笑,桃花眼在昏光里微漾:“小时候常来蹭饭。后来老板换了,便不好意思再吃白食。”
      “你小时候定很讨人喜欢。”
      “或许罢。”唐阑笑意深了些,未及多说,店小二已端上酒菜——两壶烧酒,几碟小菜,朴素却洁净。
      付尘执壶斟酒。唐阑介绍:“这儿的特色,‘烧刀子’。”
      付尘好奇,举杯轻抿。酒液入口,如吞烙铁,从喉头一路烧到胃腹,呛得他眼眶发红,连咳数声。
      唐阑哈哈大笑:“这酒烈,得慢慢品。”
      付尘缓过气,皱眉道:“比军营里的还呛人。”
      “即便烈酒呛喉,这儿也天天客满。”唐阑看着他轻颤的眼睫,笑容渐敛,抿了一口,“可见即便给自己找不痛快,也有人买单。”
      付尘从那股灼烧感里回过神,又贪恋地啜了一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总要有些东西解愁。”
      唐阑轻叹,没接话。
      付尘觉着自己扫了兴,心下歉然,从怀中摸出方才买的福包,推过去:“……街上买的。有……逢凶化吉、诸事遂愿之意。”
      唐阑挑眉:“送我的?”
      “嗯。”
      金红线穗,边角圆润,针脚细密如绣娘心事。唐阑小心收起,笑道:“难得你送我东西。”
      付尘微窘:“……你喜欢就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唐阑又将那鬼面具拿出,“这个回赠你,如何?”
      付尘看着那狰狞面具,心头抵触,面上却淡淡:“这有什么寓意?”
      “便算……有此面具护身,为不敢为之事?”
      “那不成色厉胆薄、虚有其表的鼠辈?”付尘酒后眉目舒展,颊边蜈蚣疤也柔和了些,竟透出几分平日未见的洒拓,“连缩头乌龟都称不上。”
      唐阑讪讪收回面具:“也罢,算我幼稚,还好这些小孩玩意儿……”
      “成人难得有稚心。”付尘低声道,“你才是罕见罕为的。”
      “若我真事事如意,也不会收下这个。”唐阑指了指襟前口袋,忽然伸手,握住付尘搁在桌沿的小臂。袖口被推高,露出一截腕骨——深红勒痕交错,血痂未脱,有些地方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你日日在轻骑营受折磨,”唐阑盯着那伤,“可也不如意?”
      付尘没抽回手,左手提杯又饮一口:“心甘情愿,没有不如意。”
      “为什么这么拼?”唐阑追问,“和我一样快快乐乐混日子,不好吗?”
      付尘沉默。酒气上涌,灼着胸腔。他想了想,低声答:“人生短暂,若不尽力而行,岂不‘枉却故人’?”
      唐阑捧场地笑了一声,也灌下一大口:“说得好!真羡慕你,能听凭心意,一往无前——果真大丈夫!”
      “我也羡慕你,”付尘微勾唇角,“活得肆意,不为世俗所累。”
      厅中寂静。一扇屏风,仿佛隔出两个世界。两人都有些微醺,话渐渐密,却又句句未入心,只默契地撑着精神,不让这夜里的寂静漫进来。
      月光从窗棂渗入,斜斜切在桌面。付尘无声地抿酒,只觉得此夜、此地、此月,唯有这烈酒最是妥帖。
      窗外忽又喧腾。付尘转眸望去,见长街驶来一辆宝马香车,铜铃叮当,车沿饰满鲜花。镂空车厢里,隐约坐着个红衣女子,头戴花冠,手提花篮,正沿街抛撒花瓣。
      车行缓,似有意供人瞻仰。
      付尘定睛细看,模糊认出——竟是相府那位曾来营中寻人的小姐。
      唐阑也瞧见了,轻声道:“哎,那不是……相府小姐么?原来她是今年花朝节的花神。”
      “花神?”
      “民间每年从京中贵女里选个才貌俱佳的,扮作花神游街。”唐阑漫不经心睨着街上被簇拥的身影,“摆摆样子,引百姓热闹罢了。毕竟谁不爱跟着达官显贵沾喜气?”
      付尘望着花车渐远,怔怔不语。
      香车没入夜色,热闹如潮水退去。唐阑见他出神,问:“子阶,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付尘自嘲一笑:“并无成家打算。”
      “因为从军?”
      “算是罢。”
      唐阑不再问,只兀自饮酒。街上人潮复又涌动,方才的花神过街,像一场倏忽而逝的幻梦。他忽然道:“我起初也想,过些年找个女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如今……倒没这心思了。”
      付尘不语。唐阑看他眼角微垂,颊边浅红,在灯下竟有几分难得的柔软,心念一动,又问:“子阶,家中还有亲人吗?”
      付尘摇头:“父母双亡。”
      “抱歉。”唐阑面生歉疚。
      “无妨。”付尘抬眸,“你呢?”
      “我娘早没了,爹还在。”唐阑挑眉,笑意淡了些,“不过……应该和你差不多。”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所言皆未入心,却固执地不让话头落地。仿佛只要声音不断,这夜的寂寥便侵不进来。
      月光又移了一寸。付尘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轻声道:“美酒醉人,也害人。”
      “可惜这不是美酒,”唐阑举杯,眼底映着烛火,“是烈性的浊酒,一向适宜害人——明目张胆地害人!”
      他醉意里透出清醒,将杯中斟满,向前一举:“子阶,相识一年,又逢花朝吉日,难负良辰。”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此后只愿你福泽深厚,岁岁长安。”
      付尘喉头微哽。烈酒烧过的地方,此刻泛着奇异的暖。他举杯,哑声道:“也祝你幸福常健,永远这般恣肆无畏……笑口常开。”
      兄弟情谊,何须多言。真说出口的,反倒成了生疏。
      唐阑“噗嗤”笑了。付尘受他感染,也弯了唇角,灰暗眸子里溢出些许亮光。
      “咣——”
      杯沿相碰,声音清脆,在寂静堂中荡开浅浅回响。
      窗外,夜色正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