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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一二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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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回-黍离悲雉堞胡峪恨,桑梓怀城隍薄丘难
雪原上横著一道残垣,断断续续地向天边延伸,像纯白缎子上撕开的一道裂口,丑陋而凄怆。
两道人影在旷野里挪动,渺小如芥。
“看见那边了么?”赫胥暚指向远处一片洼地。雪光刺眼,轮廓模糊。
付尘眯眼望去:“看见了。那是何处?”
“薄丘之难后,燕军在那处堆了京观。”赫胥暚声音发紧,“不止战死的胡羌将士,还有数万被坑杀的部众……燕国始祖特命人修筑,是为耀武,也为羞辱。”
付尘心口发堵:“胜王败寇,自古如此。可恨仇怨往前追不尽,往后也难休。”
“道理再通,身处其中,也只能顺势。”赫胥暚低声道。
“胡羌重亲族,看似自私,何尝不是真性情?”付尘望著远山,“顾念太多,人心就贪了……蛮人便是例子。”
“……往上走罢,能望见格鲁卓的雪顶。”
“好。”
兄妹二人沿著胡峪长城的残垣,向高处去。
烽燧只剩几座土丘轮廓,几乎认不出原貌。赫胥暚指著一道窄长的土色条地:“那里原是坦沲江,后来淤成沙地了。”
走走停停,将这片胡羌旧地上的风物看了大半。断壁残垣在雪里静默,像被时光啃噬的骨骸。
“到顶了。”赫胥暚仰首,“再往前,便是下坡。”
付尘放眼望去——层峦叠嶂外,雪山巍峨矗立。雾气、流云与雪峰混成一色,恍若幻境。人在此间,不过蝼蚁微尘,世间烦忧霎时皆忘。
“七八月山腰凝雪,九十月半山覆白,冬腊月平地里雪深数尺。”赫胥暚轻声道,“眼下正是雪最厚时。但格鲁卓的峰顶,雪是终年不化的。”
峰巅横雪如皎洁匹练,凛凛悬于苍穹。
付尘回望勒金王都——不过占著这连绵群山的一处阳坡罢了。
“格鲁卓往西,过了胡杨林便是荒漠。漠北风光极壮,但苦寒少人。传闻越过那片沙海,还能见天涯海角,无主之国,食人野族……都是未辨之地。”
付尘极目远眺,虽甚么也望不见,胸中却蓦地涌起一片苍茫向往。
“可有人去过?”
“定是有的。”赫胥暚笑,“只是没人回来提过,只剩零星传闻。许是那儿风光太好,叫人舍不得回了。”
付尘也笑。
赫胥暚蹲下身,拂开一方雪岩上的积白。
付尘随她蹲下。岩上露出半截残碑,图腾古旧模糊——似是一对鸟,相对朝日,环成圆纹。
女子指尖抚过下方刻痕,低念了一句古胡语。
“甚么意思?”付尘问。
“‘凡日光所照之处,若我需要,皆可征服’。”赫胥暚抬头,眼里有光,“胡羌极盛时,狼主破多罗乌丹一统诸部,特在此山立碑纪功。”
付尘挑眉:“破多罗?”
“嗯。那时他们是第一部族,血统最正。后来燕战中投降,渐渐失了人心。反倒是我们乌特隆部死战不退,虽几近灭族,残存的羌部支脉却被奉为英雄。”
“可惜后来破多罗氏不识时务,总想复旧日荣光。”付尘摇头,“最后连重蹈覆辙都算不上,是自作孽。”
赫胥暚轻叹:“也怨不得全族。总有几人煽动,亲族情义裹著,挣脱不开。”
“……所以这些日子总有首领找我,要裂土分地,都被我驳了。”付尘起身,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们怕是要后悔当初认我认得太快。”
赫胥暚随之站起,面露忧色:“半分不能妥协?里头有几位不好对付,硬拒只怕生乱。”
“没得商量。”付尘望向帝京方向,“这几日往燕官那儿递的令才叫难缠。胡部是自家人,更不该反对。燕胡之地相差太大,不是简单划地就能了事。论人数,燕众远多于胡人,里头牵扯复杂,若妄动,打下的江山终要拱手让人。”
赫胥暚似懂非懂地点头。
“放心,”付尘拍了拍她肩,“我走之前,必把这些杂务整明白。”
赫胥暚心头一揪,蓦地想起盟会那日:“兄长,你实话说,那毒……还能撑多久?”
付尘静了片刻:“不知道。真不知道。但到临走那步,我会提前告诉你。若燕地事未了,自会交待旁人接续。”
“……那日我进屋,见晁二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你一身是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赫胥暚声音发颤,“我以为你……”
“我去料理父王和四叔丧仪时,底下人说,你早命人打好了三口棺?”
“……是。”
赫胥暚脸色惨白:“我头一回见人给自己备棺的。”
付尘故作轻松:“燕人有这习俗,算‘冲喜’,驱噩运。”
赫胥暚不语。付尘转开话头,四下望了望:“今日没太阳……冬阳虽不暖,到底不像现在这般冷飕飕的。”
“你冷了?回去罢。”
“……也好。”付尘回首,将绵延雪山深深烙进眼底,转身,“不急,慢慢走。”
二人沿原路返回。
赫胥暚沿途道:“说起来,胡羌背山面雪,日光经雪反射,极易伤目。外族人久视雪山,常患雪盲。我们世代居此,生了抗性。而像四叔那般正午烈阳也不惧不避的,更是少见。”
“原来如此。”付尘恍然。
“许是先祖演化所得,后来便成了血脉里的印记。”
付尘点头,心绪翻涌,一时无言。
残垣在雪中静卧,如一道沉睡的伤疤。将至尽头,一道人影迎上。
晁二近前,将狐裘披在付尘肩上,只低声道:“天冷。”
付尘未语,侧首看向赫胥暚。女子仍望著千里残垣,目光悠远。
“……阿暚,来日安定,这道城墙该重修了。”
赫胥暚回眸一笑:“说起这个,我曾听父王提过,十数年前他起意谋燕时,曾上表请修胡峪城墙,实为试探燕廷态度。果然被驳。”她顿了顿,“你知道当时极力反对的是谁么?”
付尘挑眉,心中已浮出答案。
“勒乌图。”赫胥暚道,“那时他尚在蛮边戍守,听闻此事,专程赶回帝京面圣力谏。后来那提案便不了了之。父王说,他从此牢记此人名姓,心生忌惮。却不想数年之后,主动与他私下联络的,竟是故人。”
笑意渐淡。
晁二在一旁垂眼,沉默。
“无妨。”付尘抿唇,“现下有机会了,来日再修便是。”
“兄长,”赫胥暚目光肃然,“如今……还有重修的必要么?”
“有。”付尘回视,目光执拗。
赫胥暚点头,不再多言。
回到勒金,付尘同她说了南下整顿旧燕诸城的打算。
“我同你去。”赫胥暚道。
“为何?”
“许多事只听你说,我悟不透。”赫胥暚神色认真,“想跟著看看你怎么做。来日若需接手,也不至慌乱。”
付尘看穿她几分心思,暗叹,却不点破:“也好。”
付尘南下帝京,是迟早的事。人未至,风声已传遍旧燕诸城。
自赫胥猃死讯与其侄继位的消息散开,各方暗潮涌动。不明就里者以为胡族小儿不足为虑,来日驱逐便是。邵潜等知内情者,却心生凛意。
他们本仗著燕地百年文教,以为胡人纵得疆土,治世仍是难题,终需燕人出面。届时胡人朝廷不过虚设,颠覆易如反掌。但若付尘介入,一切便不同。
人未到,令先至。
赤乌义从战力强悍,付尘不令其困守胡部。他将獦狚铁骑中三千燕人划入,重组为“赤乌骑”。随后将燕土划为晋东、江北、襄阳、并峦、渭南、黔南六域,按山川形变划分界限,令余下六将各率赤乌骑精兵镇守。
此令一出,诸城皆静。
赤乌骑虽为燕人,却以胡部名号镇守,比先前派驻的胡兵更慑人心。
布置既毕,付尘领兵南下帝京。燕廷官员早得消息,却一连两日不见这位新主召见,亦不依朝仪上奏,一时摸不透其心思。于是纷纷自请觐见,做足顺从姿态。
付尘冷眼翻著一叠请奏名录,提笔记下几个旧朝熟名——竟近半数。
赫胥暚在旁看著:“这些燕官倒识时务,主动来见,省事不少。”
付尘轻哼:“一贯如此。不是恭敬,是抱团应付外人。”
“兄长要见谁?”
付尘掠过下方名姓,指尖停在首行:“……冯儒。”
“冯大人。”
见人来,付尘起身执晚辈礼,引座:“您请。”
冯儒比上次见时清瘦许多,老态毕露:“……狼主。”
“您不必拘礼。”付尘声音缓下,“昔日朝中相助,晟不敢忘。只当我是晚辈便好。”
冯儒抬了抬病目,摇头:“不瞒狼主,老臣此行,是来请辞的。”
付尘皱眉:“为何?”
冯儒默然片刻:“前几月帝京官商讼争,狼主可有耳闻?”
“……知道。”
付尘面色转冷。自阉党勾结商贾牟利始,官商分赃,多方争夺,矛盾早已深种。纵经战乱,只要百姓未绝,商贾逐利不息,这事终要爆发,只看时机。
他委任邵、冯后,便不欲深陷这滩浑水。这般相互构陷撕咬,终会两败俱伤,他只需冷眼旁观,待双方各自妥协便好。
“听闻是京中袁家率先发难,闹到朝堂。条件谈不拢,便使阴招。”付尘深知商贾手段有时比权宦更脏,何况袁家曾与阉党有染,“似是韩大人拿出了御史台旧卷与贪贿罪证,当众揭破,袁家才恼羞成怒。”
冯儒不愿多提,只点了点头。
付尘不再深究,正色道:“无论如何,韩大人以死掀翻袁家这座山,算有所得。褒奖抚恤不会少。但……冯大人为此辞官,是何道理?”
“韩秉瑜是我同窗故交。”冯儒垂眼,“当日秋暝山庄,邵潜来当说客,他本是随我一同返朝的。原本……不必遭此劫难。”
“据我所知,韩大人当时并无参政之意,只领了修史闲职。”付尘道,“后来所为,可谓秉公尽责,也可谓……僭越职权。”
冯儒抬眼,目中沉郁:“狼主还要同死人计较么?”
付尘摇头:“晚辈之意,是说韩大人所选所行,皆系己身,不该牵连旁人。大人……亦不必自责。”
冯儒静了静,道:“除却自责,也多因倦怠。秉瑜既将修史之任落下,若狼主信得过,老臣愿接此务,归家静处,编纂史录。”
付尘眯眼看了他许久,缓缓道:“……冯大人方才提到邵潜当日游说,可知他为何如此?”
冯儒抬眼。
“邵潜当时说,是老师生前所托。”付尘目光一凝,“莫非他假借师言?”
“那倒不是。邵潜搬出谢大人,只为劝我返朝。”付尘顿了顿,“但命他这般做的,是晚辈……与煜王。”
冯儒蹙眉。
“当时我们与邵潜说,他若想掌权,必先劝回您。”付尘直视他,“您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朝中不能没有您这样的人。”付尘声音沉定,“昔年燕国若早纳谢公之谏,何至后来祸乱?邵潜圆滑,若独掌大权,难保不是第二个倪从文。我深知大人品性,才愿予您重权制衡。纵您自身不愿,难道不念百姓苍生?这两年……流离亡魂还不够多么?”
冯儒神色动摇。
付尘续道:“大人回朝,是给百姓一份安稳。晚辈真心挽留,请您三思。”
冯儒沉默良久。付尘静候。
“此次国变,令我想了许多。”冯儒终于开口,“尤其是秉瑜所为……让我始疑从前所持。”
“过去我笃信正道,以为不与浊流同污,便能改易大势。后来屡屡孤立无援,方觉或许是我错了。”
付尘挑眉。
“许多事,非一人能撼动。纵有心,力亦不足。”冯儒低叹,“你说得或许在理,但我已无能为力。那并非赋我一人权柄便可轻易更改。”
“秉瑜死前,向我致歉,说旧日所为皆是为活。”冯儒闭眼,“我不以为然——何样活法不是活?朝中掌权是活,民间耕织亦是活。我不信他身不由己。我冷言反问他既求活,为何此时赴死。他说……他正是想换个活法,恰以命抵偿罢了。”
付尘无声一叹。
“我总以为,我能这般活,他人亦可。”冯儒嗓音发哑,“却不知,我只是天赐独一份侥幸罢了,有何资格指摘他人?……怪不得朝中暗骂我。既得了便宜,还有何颜面大言不惭?”
“大人莫如此说。”付尘截断他,“纵有运气,也少不得您始终坚守。任何一种选择,坚持到底皆值尊重。何况谩骂者多是想行您之事,却无您之能。您不必自责……若您意已决,晚辈不强留。”
“秉心而论,燕国旧臣中,您是我唯一敬重之人。您不肯留,虽有憾,更为您喜……不必在此污浊地再纠缠了。”付尘眸色灰黯,“我记得您故宅已毁。金铎的秋暝山庄是个好去处。若不嫌,我便送您去那儿静养,闲时修史。但那死物不必急,您看看风景便好。”
“……谢狼主成全。”
冯儒起身欲拜,付尘急扶。老人执意,付尘索性同跪,才将他托起。
“您不必多礼。旧日纵有误会,大人昔年肯相助,子阶已感激不尽。”
冯儒抬目细看付尘面容,想到他经历种种,心绪翻涌:“你当年说的那病……是否……”
付尘颔首,淡笑:“算是大限将至了。”
冯儒面露愧色——此举亦有他私心在:“你面色确是不好。若有政务难处,仍可寻我,我不急归。”
“一定。”付尘笑意浅淡,“晚辈也知时日无多,才赶著安顿。”
“辛苦你了……”冯儒蹙眉,终是无解,空余一叹。
又叙几句常话,付尘亲送他出门,随即急召邵潜。
邵潜之才,确无虚言。朝内外弊政、要务,禀告得条理分明,显然新朝诸事尽在掌握。
付尘以划分六域、兵政同治之策试他,其对答如流,且提修改之议、落实之方,皆切中要害。
一番对谈,诸多难题厘清。不能不叹其治政之能,是多年宦海沉浮攒下的本事。
但邵潜愈无破绽,付尘心愈冷。
此人圆滑与倪从文之周全不同,更似内侍省阉宦那股油滑。他深疑当年邵潜被指为阉党,并非空穴来风。许是他左右逢源,终成赢家。
但新朝初立,纵有狐狸尾巴,他也不敢此刻露出。
付尘低咳一声,清了嗓:“方才所议整改诸策,便劳邵大人费心落实。”
“臣分内之事。”邵潜抬眼,精光微闪,“狼主风华正茂,可是连日操劳过甚,才这般憔悴?还须保重休养才是。”
付尘冷笑,佯作不觉试探:“谢邵大人关怀。其实我与大人也算旧识,私下不必客套。有句话,需提醒大人。”
“哦?”邵潜笑,“狼主请讲。”
“小心驶得万年船。”付尘目光冷彻,“邵大人是聪明人,必不会因一时之功,重蹈前人覆辙。”
邵潜躬身:“臣谨记。”
“大人慢走。”
人退,付尘咽下喉中咳意,闭目蹙眉。
自战乱渐息,帝京及周边城州最先复现生机。富户众多,受战火损毁最轻。赫胥猃攻下帝京后,率先修整城防,显有意定都于此。
街巷酒食铺子早已重开,人流渐稠,依稀昔日熙攘。但有什么无形之物笼罩此城,令氛围不同以往。
几日间,一消息传开——昔日京中盛极一时的红香阁,半月前宣称转手。缘由是阁主染重疾,卧床不起,又无亲无故,故出让赁权与营利于人。
这等买卖本是稳赚,但帝京百姓皆知,当年朝廷专榷酒盐时,红香阁能公然售私酒而不被查,必是因幕后与朝中权贵勾结。如今朝廷改换,接此生意,福祸难料。
然利重诱人。红香阁之利,令多少行当望尘。故仍有冒险者登门询商。
过红香阁繁华地段,往后是旧燕权贵所居之处,如今萧疏冷清,反不及寻常巷陌。
风扫落叶,拂过来人靴边。
那人脚步一顿,弯腰拾起一片枯黄桃叶,对身侧道:“不必跟了,在外稍候。”
“是。”
推门,门自开。两名女子引他入内。
方过穿堂插屏,便见堂屋门前坐一人——乌衣乌袍,头覆墨黑幂篱,灰白发丝自隙间微露。
来人脚步猝止。
“二弟。”轮椅上人沉沉开口,“我在偏厢等你。”
说罢,转椅向侧路隐去。
宗政羕掩眉轻叹,抬眼时,忧色难抑。
旁立女子低声道:“……姑娘是真病了,没骗您。去瞧瞧罢。”
宗政羕随她踏入后房。
踏进这高宅时,付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数年未至,双脚落地的刹那,每间厢房的位置、台榭的布局、暗道的机关,甚至哪处檐角最宜藏身、最短路径能抵主人书房——全在脑中清晰映现。有些想记住的未必留得住,刻意要忘的,却怎么也抹不掉。
他在一扇房门前停步,抬手欲叩,悬在半空停了停,终是轻轻推开。
围椅里坐着那人,幂篱覆面,乌纱垂落。
付尘不自禁地牵起嘴角,悄步上前,俯身从乌纱缝隙间探入两指,轻轻拨开——
光漏进去,落在男人阖着的眼睑上。睫羽微动,缓缓睁开,将冬日清冷的光晕收进眼底,霎时粲然生辉。
本该立于万人中央、受日光倾照的人,此刻却隐在纱后,匿于角落。
付尘心尖一颤,撞进男人惊诧的目光里,顿了顿,扯出个笑:
“可算逮着你了。”
“怎么找到这儿的?”宗政羲一笑,取下幂篱搁在案上。
付尘盯着那顶幂篱,想起方才心悸,玩笑道:“……下回换顶红的罢。”
“又胡想。”宗政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淡笑,习惯性去搭他手腕。
付尘反手一躲,转身在对座坐下:“我让范行去寻你,结果人跟丢了。是他唬我,还是你提前吩咐的?他不至于这点事都办不好。”
“人多不便。”宗政羲避重就轻,“我离京时托人带过话。”
付尘哼笑:“我来帝京快一月了,你也不露面……说好的等我。”
“过来。”
付尘挑眉,依言上前,习惯性曲膝半蹲:“……怎么说?”
“我虽不见你,却日日听着你的消息。”男人贴了贴他面颊。
付尘低声道:“我入京后就没挪过地,半点你的风声都听不见。你怎么做到的?”
“知你忙,抽不开身,我不便扰。”
付尘抬眼:“我寻你,除了私心,还有件正事。”
“哦?”宗政羲眼尾衔笑,“什么‘私心’?”
付尘刚要答,发觉问非所答,抬眼撞进那片笑意里,猛地凑上前咬了下男人唇角:“明知故问……是有事相托。”
“终于知道开口让我帮忙了。”宗政羲轻捏他下巴,细细打量,“说。”
“苻昃那边的蛮和事宜,当初是你应下的。我这儿没有合适的人选,不如你亲自去逻些一趟,把和约定下?”付尘顿了顿,“此番代表新朝,条款需重新厘定,旁人拿捏不准分寸。我想请你去,让范行带兵跟着。”
宗政羲沉默片刻,深湖般的眼瞳吸附着眼前人,忽然道:“这些日子,你可照过镜子?”
“嗯?”付尘一怔。
“你让我去,我便去。”宗政羲看着他,声音平静,“明日就能走。”
“我……”付尘喉间一紧,怔然回视。
“注意歇息。”宗政羲拍了拍他手臂,掌心滑到手背,指尖轻动,声线低下去,“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悬心。”
付尘垂眸,喉结动了动。
“怎么寻到这儿的?”宗政羲瞥向一侧,又绕回最初的问题。
“倪小姐前几日递信到宫中,说想见我。”付尘转身坐回对面,低声道,“来时府里人恰提起你,就找来了。”
“原来如此。”
付尘忍不住又看他几眼:“……冯儒半月前请辞,我准了。”
宗政羲未语。
付尘自顾低喃:“意料之中……不算坏事。”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付尘面色愈白,却不肯移开目光。
叩门声忽响。
“进。”宗政羲转向付尘,“你不必避,一同听着。”
付尘讶然看向推门人——对方同样怔住。
宗政羕觉得此人面熟一时忆不起,却见对方已起身抱拳:“见过殿下。”
他微怔:“阁下是?”
“赫胥晟。”
“原是胡主。”宗政羕颔首,“失敬。”
他转向宗政羲,后者示向对面座:“不是外人,二弟坐。”
“好。”宗政羕瞟了眼付尘,落座。
付尘挪到男人右侧坐下。
“二弟这一年游历如何?”
宗政羕淡笑:“景致风物,大多比不过人事。生灵涂炭,亲眼所见远胜书卷所得……兄长是对的。”
“不如回来。”
“……回来?”宗政羕垂目一笑,不知是拒是应,瞥向付尘,“奉效胡人么?”
“正是。”宗政羲坦荡不避。
“弟在江北时,闻听新任衙役颁布改制政令。”宗政羕淡笑,“那时便觉‘燕胡混居,文武共治’的偏向,浑似兄长手笔。后来入京,方知胡羌新主曾是兄长旧部。”
“但二弟知我为何如此。”宗政羲道,“若只为私欲,我不扰你。”
“弟明白。”宗政羕垂目。
“二弟自幼熟读圣贤经典,事理上比为兄通达。”宗政羲缓声道,“这一年动乱,我未曾寻你。昔年宫墙桎梏,如今历遍人世高低,想必另有一番见地。明泽秀川虽好,但二弟自幼濡慕经世之道,终究不是能彻底抛却担责、远走高飞之人。既有施才之处,何不借势而起?”
“前些日,我在京中酒楼厢间瞥见兄长身影,未敢相认,却也揣度出兄长有意寻我。”宗政羕道,“不想今日在此被堵个正着。”
“二弟是有情之人。”
宗政羕淡笑,带几分自嘲,转向付尘:“胡主有何见教?”
“……不敢。”付尘适才暗自梳理因果,已猜出男人意图,便道,“以晟粗见,朝中有能者则用,但不可委以重权。用其才而限其权,方可长久。只是这般……难免冷落臣心。”
宗政羕弯唇:“胡主所指,实有其人罢?”
“正是。”付尘不掩,“新廷旧臣之首——邵潜统掌新政,竭力尽心,其才当下确堪大用。但即便旧燕开国时,亦有帝王忌惮军权而削军政,遗害百年。邵潜今得重用,来日太平,难保无他图。眼下朝中,尚无一人能与之制衡。”
“我与邵潜相识已久,知其为人。”宗政羕道,“他于小事贪婪,大节却不糊涂。”
宗政羲出声:“二弟并非头一日识错人,此刻也不该对权财之事过于自信。”
“……也是。”宗政羕苦笑,“所以胡主之意,是让我回朝与他对峙?”
“非是命令,是恳请。”付尘侧眸看了眼宗政羲,“如今南北境中,尚无第二人能担此责。”
“……是么。”宗政羕不带情绪地扯了扯嘴角。
“殿下有何条件,尽可提。”付尘恳切道,“晟虽贫乏,但必竭力应承。”
“你与表妹是旧识罢?”
付尘倏然一怔,脑中转过几折才明白他指的是谁。喉间涩了涩:“……算有过几面之缘。”
“那孩子已满周岁,”宗政羕眼帘微垂,话音沉静如古井,“我起了个名。你若能教她应下,我便应你所求。”
付尘呼吸一滞。这话里藏着太深的水,他指尖无意识蜷了蜷:“……我尽力一试。”稍顿,终是问道,“殿下取的是何字?”
“昱。”
“煜?”付尘眉峰微动,余光下意识往身侧掠去——仿佛那人仍在光影交界处站着。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更低:“为何是……‘昱’字?”
“日以昱乎昼,”宗政羕抬眸,眼底映着窗外将熄的天光,“取光明破夜之意。”
付尘从厢房出来时,心间漫开一片说不清的酸涩。
脚步不由缓了,拖沓行至后房门前,反是候在门边的女子先唤住他:“爷,姑娘候您许久了。”
付尘回神,抬阶上前,却觉这女子眼熟:“你是……”
女子掩唇轻笑,散了几分风尘气:“爷如今富贵,便不识奴了。”
那笑容晃开记忆。付尘恍然:“落红姑娘。”
“正是奴家。”落红怅然一笑,“萍水相逢,原来爷还记得。”
她一袭绯红长裙,艳色灼目。
“经年不见,姑娘容色依旧。”付尘垂目淡道,“秀美绝伦,如何敢忘。”
“爷倒是变了许多。起码口齿不似当初那般……”落红打量着他,“显是历事多了,也有这番辩才了。”她稍稍凑近,“……不知奴可还有机会尝尝?”
“姑娘说笑。”付尘淡笑摇头,“先进屋罢。”
落红敛了调笑意,替他推门,柔声道:“爷面色枯槁,若事务繁多,可得留心休养……倘不嫌,奴随时待命伺候。”
付尘知她无恶意,错身入门:“多谢姑娘关怀。”
屋内,侍立的姑娘们皆如落红般衣色明艳,言笑随意,仿佛帘帏后躺着的并非重疾之人。
一高挑女子引他入内室,领余人退下。
床前立一人高屏风,透绣可见榻上人影。旁侧椅上坐着位年长妇人,怀抱已显人形的婴孩,孩子正熟睡。
付尘扫过一眼,转向屏风:“倪小姐。”
屏风后响动,隐约见她坐直的影子。
“你来了。”倪承昕自屏风侧边淡瞧着他,“上次别时,你还不是这般唤我。”
付尘抿唇:“……唐夫人。”
女子笑了一声,情绪难辨:“如今这世上,除你之外,再无人这般叫我了。”
“多谢夫人相助殿下寻得太子。”
“不必谢。从前我徇私败坏殿下名声,有所补偿也是应当。”倪承昕淡道,“何况依表哥之能,若回朝效力也是善果。我从中顺水推舟,算是偿了些亏欠,该谢他们成全我这点愧疚才是。”
付尘静默。
女子喉间哽咽:“可对你……我又能偿什么?”
“我与他,亏欠这世道太多了。”倪承昕闭目,似被烛火灼了眼底,“有些孽债,我不打算还。但活人里唯独一个——我半分未偿的,是你。”
付尘眼睫微垂,摇头:“他不是把命给我了么。够清了。”
“那是他懦弱自私。”女子声音淬冰。
“到如今……不必算这些了。”付尘倦意从骨缝渗出,“我也懒得回头再数旧账。”
“我知你是无辜的。”倪承昕想起长街初遇那日,自嘲如钝刀割喉,“原是我在街上拉了你一把,未料竟将你拽进后来无底深渊。”
“夫人不必如此。”付尘声淡,“纵无这一拽,也有别的路。我心甘情愿往那深渊里跳,怪不了旁人。”
“你不明白……”倪承昕陷入回忆,清泪倏然滚落,“你那时一双眼,亮得灼人……像极我与他初识那年。我是眼睁睁看着他眼里光一寸寸黯下去的。从前我自作多情,以为那是因我……可你又有什么错?他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错?
付尘怔怔想着。怎会没有错呢?
“夫人多虑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我的罪,只是您不知罢了。天意盘根错节,不单是你们的事。”
“……你放心。”倪承昕自顾自道,“去年急火攻心,这孩子未足月便出世。如今见他周岁康健,我别无他求……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付尘侧身挪步。妇人适时将怀中婴孩的面容露出来——
粉嫩如初绽的花苞。还有那双……久违的眼。
即便阖着,也能想见它睁开时的模样。
付尘凝神想提半分恨意,却发觉身心早已枯槁如灰,连回望的力气都碾碎了……又岂是能算清的?
“……可有名字?”
“有。”倪承昕也偏首望着屏风投下的影,“起了两个,还未定夺……原想去京郊掷铜钱择一个,哪知我先倒下了。不如,你挑一个?”
“您说。”
“一个叫‘唐罪’,另一个叫‘唐孽’。”倪承昕声淡,“我偏向前者。后者笔画太多,怕他将来嫌烦,不肯好好念书,偏去沾那些蛮武路子……”
“夫人。”付尘将目光从婴孩脸上移向屏风,“我给他取个名。从前种种,从此勾销。可否?”
屏风后寂然无声。
付尘续道:
“昱。叫‘唐昱’罢。”
“日以昱乎昼,昱乎唐唐之野……光明炽晟,大道无虞。”
许久,屏风后爆出一声呜咽。那声音先闷在衾被间,渐渐挣裂出来,愈响愈彻,恍如婴啼。付尘微怔,再细听——不是错觉。妇人怀中熟睡的孩子被泣声惊扰,不明所以,放声大哭。
女子蓦地从屏风后踉跄扑出,将啼哭的婴孩紧紧搂进怀里。低声摇哄,哄着哄着,泪却溃如决堤,胡乱抹了满脸。
付尘这才看清她容貌——瘦得脱了形,鬓发散乱,与记忆中那人再无半分相似。
他解下外氅披在她肩上,欲扶她起身,她却骤然躲开。
旁侧妇人低声道:“您先出去歇会儿罢。小姐静一静便好,稍后老奴唤您。”
付尘垂眸看了眼蜷跪在椅边的单薄身影,颔首:“好。”
门开,冷风飕入。
付尘忙合上门,整了整衣领,微觉寒意。
在门前静立片刻,望着空荡凄清的院落。转身欲从旁侧连廊穿过,女子的笑语声渐近。转过廊角,适才屋中那七八位姑娘聚在角桌周围,斗酒传令,莺声燕语,将冬末冷意驱散几分。
她们瞧见他,一娇俏女声唤道:“爷不必往东厢去了,那两位已离府。”
付尘脚步一顿,咽了口气,应道:“在下只随意走走。”
相府庭院显然久未打理。他记得相府抄家后,倪承昕便搬回此处。可院中竟看不出多少人迹。
行了几步,身后有轻盈脚步声靠近,伴着女声:“爷还有烦心事?”
付尘停步,笑叹回首:“人生在世,哪能无愁。”
落红肘挎木盒,引他在栏椅坐下。
“愁归愁,总不能时时如此。”落红打开盒栏,取出酒壶杯盏,“总得想法子度过去,不是么?”
“是这个理。”付尘淡笑,沉吟道,“……姑娘知我身份罢。”
落红笑笑:“不仅是您,方才离府那两位……我们知道得多,忘得也快。爷不必挂怀,只管笑闹行乐,何必在意那些锦绣空梦?”
付尘想起适才所见那群姑娘,连带着眼前这位,皆与他近来所观世相迥异,甚至有些不食烟火,却自得其乐:“诸位姑娘豁达依旧,令人羡慕。”
“爷若真想同我们一般,随时都能变。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过来,放下佛诫,当下便是人间极乐。一念之间,有何难处?不必羡慕。”落红斟了酒,递给他。
付尘接过,临到唇边,滞了滞,缓缓放下。
“……怎么了?”
付尘笑笑:“有些病根……不便饮了。”
落红也不多问,笑将他手中酒夺过,自饮而下。
“姑娘豪气。”
“爷若有烦恼,不妨说来听听。”落红笑道,“憋着空余烦闷,奴也不是多嘴之人。”
“算不上烦恼。”付尘自嘲一笑,“至多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
落红见他仍存戒心,便不深问,只叹笑:“……奴起先说爷变了,眼下看来,竟是一点未变。”
“算好算坏?”
“没什么高下好坏。”落红凝着他,“只在对的人眼里,做什么都是好的。若是冤家对头,做什么都是恶的。就看眼光放在何处了……反正,世上豁达欢愉之人都偏向前者,奴家也不例外。反是成晢姐姐当初那般,明面做着前者,暗里盯着后者,才是最累的。”
男子黯然垂眸,指尖碾过眼角,倦意泄露。
“……爷身边可有人了?”
付尘反应了一瞬,明白她问什么:“……有。”
“自古英雄多有知己相伴,爷这等人物,自然少不得知音闲时谈心。”落红将柔荑搭在他手背上,轻笑,“爷不必疑奴是贪图您身份权贵。奴自知在旁人眼中属微贱末流,但这些年来未曾缺衣少食,金银富贵,远胜常人。故也不在意旁人评说,更不贪图您的钱财虚名。”
付尘不愿拂她面子,只抽出右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多谢姑娘青睐,是在下不识好歹了。”
落红顺势收回手,虽不至于气恼,但明言遭拒终究是罕事,稀奇道:“……难不成爷身边人是位悍妒之妇,瞧不上我等?”
“姑娘多虑。”付尘扯了扯唇角,“人……被我气跑了。”
“爷看着不似性情暴烈之人。”
付尘低声道:“许是……对着他就倔了些。”
落红了然一笑:“那必是真心相悦之人了。”
男子闭了闭眼,许久未言。
“爷怎么了?”
付尘垂首,微睁一线眼眸:
“……酒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