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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一二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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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回-拂墙花影动秋波,疑是玉人挟香来
城巷内支着几处粥棚,老幼杂沓,挤得道途水泄不通。
汾瀛以西,梁、栾、徐三州受蛮军蹂躏最狠,百姓早先逃的逃、散的散,如今战火暂熄,才陆续有人拖着破旧家当摸回故里。可屋舍倾颓,仓廪俱空,全仗军中每日分粥施药,才勉强吊着性命。
几个兵卒路过粥棚,见队列里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心里都像压了块浸透水的沉布。
“……囡囡,快些去。”
一声细弱的催促刚落,街角忽地冲出个小影子,直直扎到队伍前头——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头发枯黄,脸颊沾着灰,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仰头拽住为首那人的衣摆,声音怯生生的:
“军爷……能给口吃的么?我、我三天没吃饭了……”
那人蹲下身。
白发从盔沿下漏出几缕,眉眼却年轻得近乎凛冽。他盯着孩子看了片刻,看得她耳根都烧起来,才低低开口:
“你叫我什么?”
“……哥哥。”孩子被他目光慑住,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您长得……真像哥哥。”
付尘笑了笑。他在怀里摸索半晌,只掏出半块硬饼和几枚铜钱,轻轻塞进孩子掌心:“拿着。”
话音未落,一名妇人从巷尾疾步赶来,一把将孩子扯到身后,屈膝就要跪:“军爷恕罪!小女不懂事,冲撞了您……”
她抬头时瞥见付尘异于常人的深邃轮廓,话音骤然一颤,眼底浮起掩不住的惧色。
付尘没接话。
这一路他见多了这般作态——先让孩子讨要,大人再出面请罪,进退皆有余地。乱世里活着不易,哪怕是最拙劣的算计,他也懒得戳破。
“……叫囡囡?”他抬手揉了揉孩子发顶。衣衫虽脏,料子却是上好的细棉,边缘绣纹虽磨损,仍能辨出家底殷实。不知经历什么,沦落至此。
孩子用力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白发下那双清隽的眉眼。
“……您真好看。”孩子忽然红了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付尘眼底掠过极淡的柔色,起身对身后亲兵道:“还有干粮么?”
几人翻遍行囊,只凑出七八枚铜板。付尘接过,弯腰放进孩子手里:“记住,饿极了去城门或粥棚寻守军,别在街上乱跑。”
孩子攥紧铜板,用力点头。妇人连连道谢,牵着她匆匆没入巷影。
待人走远,付尘脸上那点温色霎时褪尽。
“走。”
一字落,寒意乍起。亲兵紧随其后,朝城西急行。
还未至城墙,另一队斥候迎面奔来。
“将军!”
付尘驻足:“说。”
“西城所有粮仓清点完毕,照现下人口算……最多撑十日。”
“为何这么少?”
“蛮军撤退前烧了三大仓,余下皆是边角小库。且……”斥候喉结滚动,压低声音,“蛮人似早知必败,半年前就已停运后方粮草,全靠就地强征。如今留下的,尽是糠麸陈米。”
付尘沉默片刻,眼底寒意凝结成冰。
“点三千轻骑,疾驰黔川,找秋暝山庄金铎要粮。报我名号——若他不给,直接开仓强征,不必回禀。”
斥候一惊:“那朝廷那边……”
“朝廷?”付尘冷笑,“那帮蛀虫自顾不暇,等他们拨粮,边境早成白骨场。只管去,天塌了我顶。”
斥候抱拳疾退。付尘回望长街——人群挤挨如蝼蚁,却寂静得可怕,只余粥勺刮过桶底的涩响。乌云压城,不见天光。若再下一场雨,这摇摇欲坠的安稳怕要彻底溃散。
天灾人祸,从来不管世人死活。他能缝补一二,却拦不住洪流倾塌。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淤塞,他带人赶往城门。
交界处喧嚷渐起,几个老乞丐蜷在墙根,敲碗哼着喑哑调子: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付尘脚步一滞。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他闭眼复诵,喉间发涩。少年流浪时,他也曾混迹乞儿堆,听他们唱尽生死荒唐。那些被世人唾弃的蝼蚁,反倒比庙堂衣冠更懂人间真实。
“将军?”亲兵轻声唤他。
“……无事。”付尘睁眼,朝守城军校走去。
交代完轮防粮务,军校忽然问:“将军既调胡骑接防,是否意味着……往后这燕北十二州,便归胡人管辖了?”
付尘静了一瞬:“是。”
军校哽住,半晌才道:“仇将军若知……”
“若知你此时不去安民,反在此试探权属,”付尘截断他,眸色森寒,“你猜他是先治你的乱军之罪,还是先与我清算?”
口舌争到此处已嫌多余。付尘不再接话,转身牵马,将几处城门戍防与粮草交接逐一细嘱完毕,便扬鞭直奔汾瀛。
先前那人在宫禁之中与苻璇一会,胸前至肩颈遭火油所焚,创深及骨,心肺皆损。付尘虽赶到及时,却只见宗政羲面如金纸,早已昏死过去。他原以为此番谋划滴水不漏,未料仍被蛮王摆了一道。当下将人急送行宫净室,召尽城中疾医不说,更遣轻骑出城截回已行至半途的苻昃,硬押回来一同诊治。
一路心悬如坠石,马蹄踏碎暮色,抵至宫门时天已墨透。
戍卫皆是自己带出的兵,见是他来,无声退让。付尘纵马直入内苑,至殿前才翻身落地——此处原是宗政俅旧居,他知悉后本欲迁宫,奈何殿阁轩敞、药材俱全,迁移反易动荡伤者,只得暂驻。
“将军。”守卫四五人迎上,一人快步来牵马。
“醒了?”付尘朝殿内瞥去一眼。不知怎的,真到了门前,那股烧心的焦灼反缓了下来。
“前夜醒的。”
“我走前交代,闲杂人与军务一律不得入内,可照办了?”
“按您的令,将军醒后欲召诸将议事,我等将话递上,将军未再多言。”
付尘颔首,又问:“这些日可有异样?”
“倒无他事,除了大夫进出煎药,便是……”守卫略顿,“蛮族少主四日前走了,说伤势已稳,族中尚有要务,未便强留。”
“那具焦尸,他可带走?”
守卫面露难色:“提了一嘴,可他看也未看……尸身现还搁在马厩旁的柴房里,说来也怪,竟未腐溃。”
付尘眼底掠过一丝冷厌。
“该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随城中其他尸骸一并扔去乱葬岗。若嫌麻烦,就地焚化了便是。”他声音淡得像覆了层霜,“难道还给他备棺椁风光大葬?”
“不敢!”守卫忙道,“那老贼毒计害人,弟兄们只恨未能亲手刃之……”
“死了便干净。别摆在宫里碍眼,也别在将军跟前提起。”付尘转身欲入,守卫忽然追上半步:
“将军,魏将军……还在里头。”
付尘脚步骤停:“何时进去的?”
“前夜将军醒后不久召见的,说是私谈,我等未敢拦阻。”
“两天未出?”
“是,因而方才一时未及禀报。”
付尘静了半晌,唇角微压:
“知道了。你们连日辛苦,今夜我在此处,都去歇罢。”
守卫退去。他独自踏入宫苑。
这别苑本是帝王养疾之所,山石流水、花木亭台皆精心布置,入殿须先穿一园。今夜不知何人吩咐,曲径两侧竟悬满灯笼,照得一路通明如昼。付尘原要寻人引路,见此情形,反倒静了心神。
秋夜风起,过园时寒意侵衣。
园中久未修剪,花木横斜恣意,反倒褪去匠气,透出荒疏野趣。正行间,忽有幽香暗渡。
付尘驻足,凝神细辨——他嗅觉素来平平,此刻却能清晰嗅出,那香气清透温软,似花非麝,丝丝缕缕,竟将满心躁郁一寸寸抚平。
鬼使神差地,他循香而去。
至墙角暗处,见几簇皎白昙花正悄然盛放。瓣如凝脂,莹莹生辉,幽芳彻骨。
——暗夜幽昙。他在画中见过,却不知真实花开竟这般惊心。
此花一现不过两时辰,偏教他今夜撞见。
心口倏然涌起一股近乎温柔的悸动。他蹲身,就着昏黄烛光细细端详片刻,伸手折下最边缘那朵。
萼片青韧,怀抱着绵软花瓣。他将花拢在掌心,起身朝内殿疾步而去。
寝殿檐下,一道人影默然跪在阶前。
付尘心下一沉——方才竟被昙香惑了神智,忘了魏旭仍在。
魏旭闻声回头,眼中骤亮:“……你回来了。”
付尘近前蹲下:“他罚你?”
魏旭摇头:“是我该受。”
“错在我,我去说。”付尘欲起,却被魏旭攥住衣袖。
“将军虽非苛责之人,但你屡次违令,他心中未必无痕。此刻他伤重初醒,心绪难测……你暂避为上。”
“他情绪极差?”
“面上仍是淡的,看不出。”魏旭压低嗓音,“可你该记得,当年他腿中毒箭,也是这般不显山露水,归府后却闭门整载,形销骨立……他骨子里傲极,岂能甘受一再折挫?你听我一言,先回去。”
付尘惶然沉默,进而展露几分微妙笑意:“……你觉得,他会杀我?”
魏旭蹙眉:“上次锁链加身已是私刑。我随他征战多年,未见过他对谁如此。你领胡骑而来,他借你之势平蛮,如今事成……鸟尽弓藏,并非不可能。”
“你们皆这般想?”
“军中有眼皆见你数次当众驳他,若非碍于胡部情面,依他旧日军法,你早已……”魏旭喉结滚动,声音渐哑,“你在胡地未必得全庇佑,若他真起杀心,远水难救近火。不如趁此时机,北归暂避。此处有我担待。”
付尘默然良久,抬手拍了拍他肩。
“……多谢。”他笑了笑,眼底却无半分退意,“可你瞒不住他,我也没想瞒。我与他的渊源,比你们所知更深。他不会动我。”
“子阶——”
“安心。”
他截断话音,起身推门。
殿内烛影摇红,药香沉厚。付尘穿过层层垂帷,直至最深处的暖阁——
烛台旁,宗政羲披衣倚榻,手中握卷。闻声抬眼,目光静如寒渊。
他本欲在帘后静立片刻,却见那人已察觉动静。书页未合,只撩起眼皮掠来一眼。
“回来了。”
声音淡得像夜雾,沾衣即散。付尘怔了一怔。
这寻常至极的三个字,忽然撞开旧年边城的某扇木窗——邻家新妇总在黄昏纺纱,梭子穿过经纬的窸窣声里,抬头对归家的夫婿说的,也是这般一句。
……家。
他无声笑了笑,摇去这荒唐念头,掀帘而入。
烛火在宗政羲侧脸上投下温黄光晕,衬得那身素袍愈发清寂。付尘目光扫过他被裘毯覆住的膝,又想起方才那荒诞联想,竟“噗”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
宗政羲再度抬眼,墨色的瞳仁里映着跳跃的烛芯。
“没什么。”付尘抿住唇角,那点笑意却从眼角漏出来——这话要是说出来,怕是要被这男人捏碎下巴。
他踱近几步,刻意换了话题:“刚醒就坐着,夜深了也不歇?”
“废不了,”宗政羲合上书,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叩,“当年彤城烧得只剩半副骨头,也爬起来了。这点伤……”
话尾散在空气里,付尘却紧盯着他每寸神情。魏旭说得没错,这张脸上当真窥不见半分情绪。
可这人教过他:观人如观山,要看山脊之下暗涌的岩脉。
暗香忽浓。宗政羲垂眸,见一卷书页上斜斜探来支白昙。花瓣薄如宣纸,边缘浸着月色般的皎润。
顺着花枝往上,是付尘难得毫无遮掩的笑。眼角弯起,颊上那道疤也跟着生动起来,灿亮得让人心惊——连只在夜里偷绽片刻的昙花都懂藏锋守拙,他这笑意却像夜空中最易逝的烟火,肆意燃烧。
宗政羲忽然伸手,指腹蹭过他下巴。
“别这样笑。”
付尘笑意微敛,却仍捧着花:“路上见它开了,折来给你瞧瞧。”
宗政羲接过,低头嗅了嗅。许久,才抬起眼。
这一抬眼,付尘呼吸便滞了半拍——那向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竟漾开一片极浅的笑意,像冰封的湖面裂开第一道春痕。
“喜欢。”宗政羲说,“你也喜欢就多折几枝,反正院中无人看顾。”
“那不行。”付尘摇头,“花开一瞬已是造化,折一枝都觉罪过。”
“花开堪折直须折。”宗政羲指尖抚过花瓣,声音低下来,“既想表心意,就该亲手多折些来。”
“歪理。”付尘挑眉,“昙花夜绽是本心,折下赠人虽是美意,却夺了它按自己心意活一世的自由——哪怕只一瞬。”
宗政羲轻嗤:“我收心上人的花,还要替花思量?若如此,不如自己推窗去看。”
付尘一愣,顺着他目光望向左侧——那扇半开的窗外,墙沿正盛着一簇皎皎白昙,在夜色里如凝冻的月光。
他回眸看向宗政羲手中那孤零零的一朵,耳根倏然发热:“……你早看见了。”
难怪进殿时不见讶异。
不知自己蹲在墙角偷偷折花时,这人是以何种目光看着。
“普天之下,由古迄今,”宗政羲指尖点了点轮椅旁的木椅,笑意深了些,“赠予情好昙花作礼的,你怕还称得上是历来第一人。”
付尘僵坐着,喉结动了动:“……对不住,我没想那么多。”
“道什么歉。”宗政羲忽然勾住他后颈,在颊边疤痕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气息拂过耳畔,“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我特别欢喜。”
那点湿热的触感让付尘浑身一颤。他瞥了眼男人指间的花,忽然觉得那香气腻得烦人。
宗政羲察觉他的别扭,低笑一声:“……我也备了回礼。”
付尘倏然抬头。
一张纸递到眼前。上面满是奇异的符号,圈线交错,似文非文。
“闲时谱的曲。”
“……你还会这个?”付尘眼睛亮了,接过纸细细地看,指尖抚过那些陌生的笔画。
“一点。”宗政羲垂眸,长睫掩去眼底情绪,“当年戍边,年节常不得归。夜里无聊,自己琢磨些羌管石埙……无人教,算不得会。”
“无师自通才最厉害。”付尘看了半晌,有些沮丧,“……可惜我不懂。”
手背忽地一暖。宗政羲覆上来:“改日教你。”
“好。”付尘抬眼笑了,那点黯然被烛火融化。
宗政羲又从屉中取出一物:“昨日用院里石头粗磨了个埙,音色到底不如箫管。”
“行宫没有乐器?”
“有。”宗政羲斜睨他,“可我的将军下了令,闲人不得入殿,伤者不得外出。”
付尘噎住,避开他视线:“……我现在去寻。”
“别动。”肩上一沉,被按回椅中,“夜深了,乱跑什么。”
宗政羲见他藏不住的雀跃,心里那点酸软又泛上来。闭目将埙抵唇,一缕沉浑的乐音缓缓淌出。
始作纯如,有天地浩渺之气悠然游荡,不知四方。付尘揪了片昙叶想和,音至半途却跟不上那陡然转峭的旋律,只得弃叶静听。
这曲子不同凡响。平缓处暗藏锋棱,乱音迭起时偏又勾人魂魄。
渐入金戈铁马,杀伐气扑面而来——不是宫廷靡靡之音,是沙场箭啸马嘶、白骨焮天的回响。付尘忽然懂了:玉笛瑶琴奏不出边关月冷,那些皇庭中豢养的乐师又何曾亲临过边关战场,懂得这乐声中的杀伐冷气、不屈韧顽。
饿殍遍野,血海尸山。
亡魂游荡,炽血难凉。
这天下,原无人有资格教他音律。
乐声穿窗而出。殿外跪立的魏旭猛然抬头,死死盯住紧闭的门,眼眶赤红。
曲势骤转,由刚入柔。粗砺的石埙恰将这份转折磨出别样温存,似铁甲卸后露出的旧疤,狰狞里透着暖。
山崩海拥,终归平寂。
最后一个音散入秋夜,天地默然。
付尘僵坐着,久久不能动。宗政羲垂下手,眼睫轻颤几下,又紧紧阖拢。
“哐当——”
石埙自他掌中滑落,砸在地上。
付尘惊醒。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声音:“此曲……何名?”
“恋尘。”
“……何解?”
宗政羲抬眼看来。那目光太赤裸,像剥开所有铠甲后袒露的血肉。付尘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半生颠簸欺瞒,尘嚣散尽。”宗政羲一字一句,如刻如凿,“此心安处,仍在人间。”
付尘猛地别过脸,望向那扇半开的窗。
宗政羲不再言语,只将狐裘披上他肩头。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付尘喉结滚动几次,才哑声道:“……改个名罢。”
“你的曲子,随你。”
“叫‘同尘’。”
“……何解?”
“无解。”付尘转回头,目光执拗。
宗政羲低笑:“听你的。”
付尘将乐谱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衣襟:“多谢。”
“投桃报李,何必同我客气。”宗政羲低头摆弄那支昙花,唇角微弯。
付尘瞥见那花,羞恼又起:“我不喜欢它,扔了罢。”
说着便抢。
宗政羲手腕一偏避开,挑眉:“你送我的,我喜欢就够了。”
“改日另送你别的。”
“若我不愿呢?”宗政羲抬眼,眼底有浅淡的调侃,“……改送常青藤,万年松?”
四目相对,僵持片刻,两人忽然都笑起来。
“好了。”宗政羲捋了捋他耳后卷发,声音温下来,“见你平安,比什么都好。”
平安——于他们而言,恰是最奢侈的词。
沉默漫开。付尘转而问:“魏旭还在外面跪着?秋夜风冷,两日还不够?”
“我没罚他。”宗政羲淡道,“有人畏罪潜逃数日不归,自然有人愿替其担责。我令他回去,他偏要跪——你说,这账该算在谁头上?”
“在我。”付尘认得快,“可你若真下令,他岂敢不从?”
“主谋是你,他却纵你行事,岂能无过?”
付尘冷下脸:“此事你起先就不磊落。若那日你不去,根本不会有后来之险。”
宗政羲道:“这些年交锋无数,我也想看看,苻璇如今成了什么模样……倒没怎么变。”
“为见一面赌上性命?”付尘声音发寒,“真论对错,该是我同你算账。”
“两不相欠,各自为安。”宗政羲截住话头,“早该知道,你是锁不住的。”
“知道就好。”付尘起身,“我现在让魏旭回去。”
走到帘边,又回头挑衅:“……以你的名义。”
宗政羲无奈一笑,将昙花端正置于案头,重拾书卷。
不到半盏茶工夫,付尘返回,狐裘已不见。
“果然不难。”他轻哼,“……我看,是你有心罚他。”
“那是我的亲卫。”宗政羲翻过一页书,“你先诱他忤逆,他又自愿替你顶罪——怎么看,罪首都在你。”
“……那我也去跪两日?”
付尘作势转身,衣摆刚掠过门槛,背后嗓音已低低追来:“回来。”
他踱回轮椅前,俯身,额心抵额心,呼吸交叠,像两柄刀锋相贴,却谁都没先抽刃。半晌,宗政羲先叹了口气,声线沉在嗓里:“……抱歉。”
“道什么歉?”付尘抿着唇角冷意,眼里却含春,“你哪有错?错在我擅作主张。”
“嗯,知道就好。”男人眼波落回书页,指尖却悄悄攥紧纸缘,指骨泛白。
付尘挑眉——顺杆爬?诱不得,只能硬抢。他骤然俯身,齿尖叼住那两片薄唇,凶狠厮磨,像要把方才的一句抱歉嚼碎了吞回肚里。唇间血味未散,此刻又添新红,适才埙曲的苍莽余韵尚在舌尖,却先被柔软覆没。
“……脾气见长。”宗政羲稍退,眸色深暗,无奈里透出纵容。
付尘又啄一下,舌尖舔过细小伤口,声音低得只剩气音:“你是我的人,我没资格管?”
“有。”男人笑至眼底,指尖点上他心口,声音沉下去,“怪我——”
“一不该锁你,二不该迁怒,三——”指节微屈,隔着衣料在他左胸画圈,“没早些看清,你这狼子野心……想管我,嗯?”
付尘低笑,齿尖轻磨,像幼狼啃骨:“想管你一辈子。”
“那就管。”宗政羲叹息,掌心覆他后颈,把人摁进肩窝,声音低哑,“去后间歇着,我随后到。”
“你不睡?”
“睡。”男人侧首,“只是书还没翻完——翻完,就去翻你。”
付尘困意也消,坐回椅中,目光时不时飘过去。
“怎么?”
“看的什么书?”
“前朝秽史。”宗政羲指根一推,泛黄纸页像败旗递到他手里,付尘接住,定睛随扫:
……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敌于穷漠,凯哥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
指尖掠过一行朱批——
大凡武臣尝疑朝廷偏厚文臣,假有二人相争,实是武臣理曲。从古言,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贵者,当为文昌鼎盛之人,而非恃武行凶之徒。
朱色宽舒,倒像嘲笑他掌背旧疤。
“腐骨生香。”他冷笑,把书掷回案上,“这种脏物,也配占你半盏茶功夫?”
“闻其臭,才知臭在何处。”男人眸色寒凉,“燕国已踩覆辙,我且看它能再摔几次,摔到骨碎。”
付尘转身,五指穿进他指缝,指根相扣,声音低而狠:“百姓只求炊烟不断,谁耐烦听他们咬文嚼字?真相——我用刀刻给他们看。”
宗政羲低笑,反手把那只冷白的手背拉到唇边,薄唇贴脉:“刀口舔血的事,你我来做;史笔春秋,留与后人骂娘。”
话音未落,付尘已抽手,起身,跨坐他轮椅扶手。木轴吱呀,像老骨头承欢。
“读脏了眼,赔你点干净的。”他俯耳,舌尖挑着气音,“——方才笑你口是心非,明明想要我……”
男人侧首,唇瓣擦过他耳廓,声音压得极低:“放肆。”
“放肆不是头一回。”付尘道,“……你能拿我如何?”
宗政羲任他胡为,只抬手弹他额心,一抹朱痕立现:“连夜纵马,还不累?”
付尘讪讪,额头抵他肩窝,嗅到墨香混着血腥,忽然软了骨头:“那便睡——你陪我。”
衣袖拂过,烛火“噗”地灭了。黑暗罩下,唯余两道呼吸,一急一缓,交错成潮。
窗缝未关,雪光漏入,映出交叠剪影。付尘道:“转过去,赏夜景。”
“胡闹。”
“胡闹你也纵。”付尘低笑,“方才故意气你——别当真。”
“听出来了。”宗政羲反手拢他后颈,指根烙在脉跳上,“可我还是想当真。”
付尘按住男人腕,指腹擦过脉跳,声音压得极低:“……那便当真。往后正事,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各自为安,行么?”
宗政羲指根收紧,锁链轻响,像替他作答:“你不越线,我便不管。”
“……你的线在哪儿?”
男人指尖下移,停在他心口,再往下,掠过锁链,扣住腕脉:“你的命,你的人。”
付尘心尖一颤,动作顿住:“什么意思?”
“不为损毁心力之事,不做委曲求全之人。”宗政羲俯唇,贴着他耳廓,一字字烙进去,“线在此,越一步,我锁你十年;守住了,我陪你百年。”
付尘心口一颤,汗珠顺颊滚落,正滴在男人唇角。宗政羲低头抿去,嗓音沉到发黏:“答应了有赏。”
“……赏什么?”
“家。”男人吻他汗湿的鬓角,一字字烙进耳骨,“你想要的,我给你。”
窗外星河悄转,案头昙花合拢,残香在黑暗里缓缓沉底——
至此,风雪归巢,刀口入鞘,人间帘幕低垂,只余两人呼吸并蒂,缠成同一道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