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98、上元夜，千灯照归途

　　沉在水底是鬼蜮，上了岸便又是人间。

　　身上并无冰霜，但冬日里正午的暖阳洒下来，依旧有着雪消冰融般的绵绵暖意。

　　昭华抱着双膝坐在水岸的一边，眼望着对面仍徘徊着不肯离去的那些村民。

　　被救下的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爹娘已经回去了，那个被叫做阿爷的老者还在。也不知余下的人里面有没有阿绿的爹娘。

　　老者始终紧张地巡视着河面，而昭华却失神地看着那老者。

　　昨天他再一次对自己感到失望，也愈发觉得自己这个神仙实在不像样。

　　并非是因为那两个小鬼的恶行如何让他意外，这么长时间以来，什么恶人恶鬼他没见过？也正因为如此，明明已经见识过无数形形色色的鬼怪，明明早该见怪不怪，可几乎每一次下界来的所见所闻，还是能轻易地触动他的心绪，一切仿若初见。这不是神仙该有的境界。

　　以前就时常有这种感觉，今天许是因为有丹纾在身旁，就更加提醒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多么的不像个神仙。

　　脱去凡胎，换去凡骨，可一个神仙该有的洒脱与超然，他竟半点也不曾学到。

　　多少年过去了，任凭他如何努力，无论是在天庭还是人间，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而每每这种怅惘，又更加剧了他的格格不入。

　　他对一些事感到迷茫。

　　冤魂执着于人间，害人性命，枉死之人又成恶鬼，鬼再害人。这种无穷无尽的轮回，在飞升以前他束手无策。如今做了神仙，却还是无可奈何。

　　每次来到人间，能做的也无外乎是惩罚些恶鬼，度化些怨魂。可对于那些无辜丢了性命的人，还有早已成了恶鬼冤魂，早已是于事无补。

　　无力改变的终究是无力改变。这种无力和挫败感，却随着自己修为的增强，所需直面的无奈越来越多，而变得越来越明显。

　　或许真的是出了什么差错，他本就不该成为神仙。难怪自己的仙格就像是漏了底的茶壶，永远都装不满。

　　为此他也曾向老君讨教，有没有什么做个快活神仙的秘诀？

　　老君当时只送了他四个字：少管闲事。

　　“这天上地下就没有你不操心的事！干脆把玉帝请下来，换你去做如何？”

　　老君还说，苦也罢，乐也罢，那都是人的命运使然。这个也想帮，那个也想救，可你扪心自问，你所求的究竟是自己的安心，还是别人的解脱？

　　倘若有人命中该有此劫，你救了他一次，也救不了每一次。命数不改，该来的终归会来，反倒叫他多受一次磨折。

　　昭华当时深以为然，还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可每每事到临头，又总会重蹈覆辙。

　　或许自己真的不是块做神仙的料吧。

　　昭华揉了揉眼睛，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这样呆坐了许久，丹纾也好一会儿没了动静。

　　他急忙回头去看，发现丹纾正悠闲地躺在距他不远处的一片半枯半绿的草地上，枕着手臂，晃动着脚尖，黑沉沉的眸子始终望向他的背影。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身月白色绸衫又变回了玄色外袍。

　　“抱歉！方才走神了。”昭华爬起来，走过去又坐到了丹纾的身边，“你等的无聊了吧？”

　　“有一点。”丹纾依旧晃动着脚尖，挑了挑眉说道：“那你预备如何补偿我？”

　　昭华有些拿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玩笑，便也半开玩笑地说：“不如，我带你去寻些乐子可好？”

　　“果真？”丹纾立刻撑起身子，眼睛也亮了起来，“去勾栏么？”

　　昭华差点就翻了他一个白眼，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并非只有勾栏才有乐子。”丹纾对勾栏的执念多少叫他有些不放心，于是又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丹纾，你不可以去那里。即便有人主动相邀，也不能去，记住么？”

　　“瞧你紧张的，其实去不去的也不打紧。”丹纾说着又躺了回去，想了想，又把头转过来，眯起眼睛说道：“不过昭华，你不该以为我不懂人间的这些门道就骗我。”

　　“我哪有？”昭华下意识地否认。

　　丹纾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晃了晃，“勾栏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已经知道了。”

　　昭华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不单单因为自己的谎话被拆穿，而是看他那一副了然的神情，难道他已经从那本奇怪的书里读到了什么东西？那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另外，他是从哪弄来的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重生以后的丹纾本该是一张白纸吧？可每次跟着自己来到人间，都莫名其妙学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去，而这些东西又更加激起他的好奇。长此以往...自己岂不是作了孽？

　　“人间的书有许多都是胡乱写的，当不得真。”昭华强作镇定，打算先把那本有毒的书骗过来再说，“给我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可以帮你做些甄别。”

　　他伸出手，可丹纾却没有把书递过来的意思。他熟练地翻到某一页，高高地举至眼前，朗声念道：“勾栏处，民之自纵而娱情销魂之所也。有诗云，‘蔷薇点缀勾栏好，薜荔攀缘...’”

　　“好了好了！”昭华的汗都淌下来了，“丹纾，我错了。”

　　丹纾这才合上书，仍旧眯着眼睛。

　　昭华偷眼看那书册的封皮，被丹纾的手指挡了半边，只瞥见了“妙法”二字。

　　又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勾栏...的确不止于吃酒看戏，还有些别的消遣。具体如何想必你从那书中也看到了。不过你只看看便罢了，那种地方，寻常人去得，你却万万去不得。”

　　“为什么？”丹纾勾了勾唇角，又把那书翻开，“这上面说...”

　　“说什么？给我看看！”昭华冷不防就扑过去抢那本书。

　　丹纾似乎早有准备，将手一扬，书册被高高举起。昭华扑了个空，却刚好落在丹纾的怀里。

　　“啊呀，看不出你还蛮重的。”丹纾言语间像在抱怨，可脸上却溢满了笑容。

　　“抱歉！”昭华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慌忙滚落到一边。

　　那本什么妙法他再不打算抢了，丹纾他想看就看个够吧。只是身为将他带入歧途的领路人，昭华觉得必须再最后挽救一下。

　　“丹纾，那书里面大概写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或许你十分好奇。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昭华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无论多么好奇，身为仙官，你也不要随随便便找个什么人来...试。”

　　“试什么？”丹纾有些懵懂。

　　“就是...”昭华的脸都憋红了，“就是，那些所谓的...乐子。”

　　“哦。”丹纾长长地拖着腔调，“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太懂，许是我还没读到那里。等我把这书看完大概就懂了。”

　　“不过我答应你，”他说着把书又揣回身上，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我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找什么人来，试的。”

　　昭华这才算松了口气，不过始终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时候，又从哪弄来的那本破书？

　　“好了，我们走吧。”昭华站起身，朝躺在地上的丹纾伸出手，“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丹纾皱起眉，“不是说好了带我去找些乐子么？”

　　昭华敲了敲额头，被那本书闹的，他把这一茬都已经忘了。

　　“抱歉抱歉！”他连忙陪着笑，又把手递了过去。

　　丹纾有些不情愿地抓着他的手站起身，抱怨道：“昭华，我觉得你总是在敷衍我。”

　　被他当场抓到，昭华也没话说，只得继续认错，“这次是我不对。不如这样，从现在起丹纾你替我记着，如果发现我敷衍了你三次，那就...任凭你发落！”

　　丹纾听了却更不高兴了，“你还打算敷衍我多少次啊？”

　　昭华愣了一下，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也真是昏了头了。

　　“走，我这就带你去热闹的地方逛逛。”昭华也真的有些不好意思，总感觉是自己欺负了他。

　　“算了，”丹纾有些意兴阑珊，“还是去办你的正事吧，否则去再热闹的地方也不过是敷衍我罢了。”

　　此时丹纾无奈又妥协的样子，让昭华想起了昨天那个漂亮的，说起话来又显得老成的“小弟弟”。

　　回忆起当时自己扯着小丹纾脸蛋的情形，昭华不觉又有些手痒。眼下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办到。”

　　“明天便是上元节了，不如我就带你去京城逛逛可好？这个时候怕是没有比京城更热闹的地方了。之前你还问我人间有什么绝好的滋味，明天一定带你去尝尝！”

　　听了这话，丹纾才又恢复了些兴致。他不着痕迹地朝昭华身边靠了靠，问道：“那你有钱么？”

　　“......”

　　钱钱钱，为人时穷困潦倒，没想到做了神仙，还是为钱所困，就连带着丹纾小弟去逛逛京城这种小事也不能如愿。自己这神仙做得也实在窝囊。

　　“没关系，我有银子。”丹纾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包银子，看上去沉甸甸的。

　　“这，这银子是哪来的？”昭华一下子紧张起来，以至于忘记了对于自己拿不出一文钱的羞愧。

　　“别紧张，不是什么人贴给我的。”丹纾看出了他的担忧，“是我拿衣服换的。”

　　“.......”昭华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才趁你坐着发愣的功夫，我自己出去转了转。刚巧有一间很大的书坊，就进去看看书。”说着他又摸出了那本册子，“当时我就是在看这一本。”

　　这回昭华看得清楚，那书册上赫然六个大字“天地无上妙法”。

　　“我正看得入神，那书坊的老板忽然凑过来，他说看我这衣衫的料子很好，问我是从哪买的。我总不能告诉他是天宫的织女用云锦缝的，就说是别人送的。”

　　“我看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刚好这本书正看得有趣，干脆就把那件外袍脱给了他。”

　　“那书坊老板大约是真的喜欢，当即就给了我一包银子，另外又额外送了几本书给我。”

　　“......”昭华哑口无言。

　　看样子丹纾似乎对这桩无心插柳的买卖甚为满意。殊不知这一包银子，别说是一件外袍，就是一根丝线怕是也买不到啊。天庭的东西岂是凡人能轻易得见的？

　　不过更叫他在意的是，那书坊老板还真会投其所好。给的银子多少不论，竟然还多送了几本书？想来是看出了丹纾的兴趣所在，便找了几本与那什么《天地无上妙法》类似的书来讨好他。

　　昭华狠狠揉了揉眉心。这书坊老板实在是害人不浅。可更让他心塞的是，自己最终还要拿着这样得来的银子，带着丹纾去京城过上元节...

　　“说了半天，你到底要办什么正事？”丹纾收起了银子和那本书。

　　“哦，”昭华轻咳了一声，“是南水的水鬼，我打算将他们赶回北方。”

　　丹纾皱起眉，不明白他的用意。

　　“何必多此一举？”任凭有多少水鬼，对于丹纾来说，让他们在南水销声匿迹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对昭华也是一样，否则玉帝也不会只让他独自下界来处理此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力把他们赶回北方去？

　　“丹纾，你还记得渚水中的那些水鬼么？”昭华问道，“他们为何涌向岸边，又为何朝着那座废城相望？”

　　丹纾眉梢一挑，“你是说，他们想回去？”

　　“对！”昭华重重地点了点头，“王朝更替，皇权换手，城的主人在变，可不变的是城中的百姓，和世代守卫那里的士兵。”

　　“管他是王家的江山，还是李家的社稷，对于百姓来说并无分别。一样要种田缴税，一样要养家糊口。对于守城的士兵也是如此。他们的使命是守住那座城，而不是王家的城或是李家的城。”

　　“那是他们自己的城。”

　　昭华的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不知是谁的江山，那座曾被各方争抢的城池如今也成了一地瓦砾。而那些水鬼，生前或许曾经被迫刀兵相见，可现在只不过是一众想要重归故里的冤魂罢了。至于那些所谓的仇恨，或许早就被思乡之情化解了吧。”

　　说到这，昭华又再度看向丹纾，眸色明亮，眼底闪着细碎的光，“所以我想带他们回去，回到他们朝思暮想，誓死守卫过的地方。即便昔日的繁华不再，即便只剩了一地碎砖，我想只要他们能回去，魂魄就有了归宿。”

　　“有了归宿的魂魄才会安定下来，心中的怨念也会逐渐消解，这样他们自然会得到解脱。”

　　“丹纾？”讲完了自己的计划，昭华却发现丹纾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连着叫了他几次，丹纾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昭华再次问道。

　　“我觉得...”丹纾认真想了想，“你是个了不起的仙官。比那些什么大考夺魁的废物们，强过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