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60、猗兰谷，幽幽不朽兵

　　走到近处，眼前的景象叫苏阔有些意外。在几簇幽幽的鬼火映照之下，是一队衣衫褴褛的残兵败将。

　　说他们是残兵败将，当真是“残败”不堪。百十几个人，无一不是身披盔甲，手握刀枪。可那盔甲也不知穿了多少年，看不出是皮甲还是铁甲，更像是由片片枯叶缝的，勉强盖住了身体的关键部位。铠甲下的衣衫更是破败得不成样子，丝丝缕缕，支离破碎。

　　为首的是个少年，一副将官的打扮，虽说也是盔不明，甲不亮，但好歹看上去比后面的人还强一些。想来方才喊话的就是他。

　　此刻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双腿分立，气势汹汹地站在路中间。身后还有两杆看不出颜色的大旗，没精打采地垂着。借着昏暗的火光，隐约能分辨出上面的字。左边一面上写一个大大的“景”字，右边的略小一些，是一个“誉”字。

　　那少年也警惕地打量着对面的二人，两道剑眉下，一对晶亮的眸子，视线在苏阔和祝修身上来来回回扫视着。

　　见他们不说话，那少年又是大喝一声：“对面二人，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若没有腰牌，本将可就要当你们是宁军的奸细，军法处置！”

　　苏阔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怪异，索性下了马，上前两步，冲那小将抱了抱拳：“我们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奸细。敢问阁下是？”

　　那少年立刻将长刀一横，怒道：“少跟我套近乎！坏人难道会把‘坏人’二字写在脸上不成？快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宁军的奸细！”

　　苏阔一笑，逗弄他道：“你这话问的没什么道理，哪有奸细会自己承认是奸细的？”

　　那少年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朝着身后一招手，喊道：“来人，把这两个奸细拿下！”

　　“是！”后面的一众鬼兵齐齐应了一声，然后好一阵稀里哗啦，拖着那一身破铜烂铁朝苏阔和祝修围了过来。

　　这时，祝修也跳下马背，两步来到苏阔身前，将他挡在身后，冲那小将抬了抬下颌，“喂，你的刀拿反了。”

　　那少年一惊，慌忙看向手中的长刀。果然，刀背向外，刀刃正朝着自己。这让他很是窘迫，急忙将刀翻转过来。

　　见他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祝修挑了挑眉说道：“这里你说了算？你家的大人不在？还是你偷穿了你爹的盔甲，又偷拿了他的兵器，纠集了这几个老弱残兵，陪你玩拦路抢劫的把戏？”

　　“你，你！！”那少年顿时气结，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苏阔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心说，禹祯兄这几句可真是正中要害啊。若是那少年还活着，一定气得脸都红了吧。

　　那小将气得跳脚，“放肆！放肆！你，你这胆大包天的奸细！看本将如何...”

　　他话还没说完，却发现祝修已来在自己身后。谁也没看清祝修是如何动作，那少年的长刀已落入祝修的手中。

　　虽说这对于鬼来说没什么威胁，可祝修还是轻而易举夺了他的兵器。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这比被人一刀砍在身上，更觉得屈辱。

　　他反手将刀刃搭上少年的肩头，说道：“不会用刀就不要拿刀，否则就是羞辱了自己，更羞辱了刀。”

　　那小将又气又急，根本不顾颈间的刀锋，跺着脚朝那一众鬼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不要管我！抓住这个奸细！不能让他们过去！”

　　祝修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个小鬼，没想到他倒还有几分勇气。见周围的鬼兵又稀里哗啦地围了上来，祝修将长刀一挥，冲着那些跃跃欲试的鬼兵说道：“都下去，否则我就...”

　　他话才说了一半，挥出的长刀竟然自己掉了半边。

　　这柄刀实在是年头太久了，刀面锈得不成样子，刀柄也朽得千疮百孔。方才祝修一刀挥出去，虽然没花什么力气，可这老刀依然经受不住，瞬间断作两截。一半飞出去正打在一个鬼兵身上，一半还留在祝修手中。

　　那个被半截老刀击中的鬼兵，闷哼一声倒地，随后又稀里哗啦地站了起来。祝修皱了皱眉，将手中的半截破刀扔在地上。

　　那小将趁机跳到一边。眼见在祝修这边讨不到什么便宜，又发现苏阔正赤手空拳站在一边，于是他大吼一声，像是给自己助威，飞身朝苏阔扑了过去。

　　苏阔伸手朝背后一摸，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是两手空空而来，并没带着抱月。

　　不过他也不急，闪身躲过他这一扑，身形一转，捉住那少年的手臂，顺势一拧，将两条手臂牢牢地锁在他背后。

　　那少年被擒住，挣扎了几下发现动弹不得，便气得大叫：“卑鄙的奸细！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招式偷袭本将，算什么本事！哎，哎哟！放开我！有种的就与我单挑，一决胜负！”

　　苏阔觉得好笑，明明是他自己先偷袭过来，还口口声声说别人卑鄙。真是个有意思的小鬼。

　　此时祝修也回到他身边，从苏阔手中捏过这个小鬼，抓在手里，打算叫他安静些，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时，就听身边有人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放开他。”

　　听见这个声音，苏阔和那少年同时睁大了眼睛。

　　那少年一脸的兴奋，狂喜道：“誉王殿下！！”

　　而苏阔则是满脸惊异地叫了一声：“鬼面兄？？”

　　听到这个名字，祝修顿时目光一凛，手上的力道不由得重了一分。那少年立刻惨叫了一声。

　　黑暗中，伍笑遊现出身形，依旧是一席黑衣。若不是那一张苍白的脸孔，和一对闪光的黑瞳，他几乎就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伍笑遊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又看向祝修，说道：“我说放开他，你没听见？”

　　祝修不动声色，只是眯起眼睛，将伍笑遊打量了许久。他不答话，却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那少年顿时又发出一声哀嚎。

　　伍笑遊面色一寒，身形微动。

　　苏阔见状立刻扑了过来，拦在二人中间，左右劝解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场误会，大家有话好说！”

　　他转向祝修说道：“禹祯兄，快把他放开吧，鬼面兄是自己人。”

　　祝修的视线始终没离开伍笑遊，听见苏阔这样说，冷笑一声道：“自己人？我怎么看着他不像人呢？”

　　伍笑遊眼中有了些怒意，渐渐捏紧了拳头。

　　苏阔神色有些诧异，祝修平日里待人确实有些冷淡，但绝对不会如此不客气。怎么和伍笑遊头一次见面，就如此针锋相对起来。

　　他扯了扯祝修的衣袖，小声说道：“禹祯兄，你这是怎么了？鬼面兄他不是敌人，是我的朋友。”

　　可他的话非但没有缓和气氛，更像是火上浇油。

　　祝修愈发不依不饶道：“鬼面兄？你姓鬼么？这是什么鬼名字？”

　　伍笑遊也冷笑一声，抱起手臂，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有名有姓，无奈某些人偏要这样叫，大概是他蠢吧，我也没办法。”

　　话音刚落，苏阔和祝修俩人齐齐变色。可还没等他们发作，被祝修抓在手中的少年就回过头，怒气冲冲地嚷道：“放肆！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对誉王殿下如此无礼！还不快跪下，向誉王殿下赔罪！”

　　祝修一挑眉，“誉王殿下？”他哼了一声，索性将那小鬼放开，推到一边，冷飕飕地说道：“哪来的什么‘誉王’殿下？从没听过。你是谁的誉王？就是后面这群废物的誉王？”

　　伍笑遊眉宇间怒气更盛，厉声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想知道就滚回去问问你爹！再不然就去问问你那昏君！否则就把嘴闭上！”

　　眼见着他们二人彼此间恶言恶语，剑拔弩张，苏阔急忙挤到他们中间，拼命劝解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头一次见面就弄得跟仇人一样？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祝修朝后拉了一拉，又朝着伍笑遊说道：“鬼面兄，你也是，大家有话好说啊！”

　　伍笑遊见祝修后退了几步，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把目光转向苏阔。

　　可他一见苏阔就立刻皱起眉，“你怎么...”

　　“你闭嘴！”话还没说完，就被祝修硬声打断。

　　伍笑遊瞥过眼神：“我说什么了？”

　　“什么也别说就最好。”

　　“笑话！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关你屁事？”

　　“嘴痒就滚远一点，滚远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哈哈哈！我偏要在这说，现在就说！”

　　“你试试！”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苏阔头疼不已。他按了按额角，提高了声音插言道：“好了好了！谁都别说了，听我说！”

　　他看了一眼身后紧盯着这边的一众鬼兵，还有那个随时准备扑过来的少年，问道：“鬼面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到这里？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伍笑遊没吭声，转身朝那个小将走了过去。

　　来到近前，那小将立刻双膝落地，结结实实地将额头扣在地上。然后抬起头响亮地叫了一声：“誉王殿下！”

　　伍笑遊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说过多少次了，我早就不是什么誉王了，你们不要再这样叫我，也不必向我行礼。”

　　那小将闪亮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伍笑遊，坚定地说道：“殿下永远都是我们的誉王，我们永远都是殿下最忠诚的士兵！如何能不讲礼数？”

　　伍笑遊微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目光，揽过那小将的肩膀，只说了句：“走吧。”

　　少年顿时挺直了脊背，随着伍笑遊朝那一众鬼兵走了过去。

　　苏阔默默地看着。他只能看见伍笑遊的背影，和那小将一脸期待的神情。就见他们来到那些鬼兵面前，伍笑遊在那小将的肩上重重按了按，说道：“将士们辛苦了，猗兰山谷有你们把守，本王，本王甚是放心。”

　　话音刚落，一众残兵败将就立刻欢呼起来。

　　伍笑遊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前方传来捷报，宁军主力已经开始，溃败，我军全胜之期已不远。我...本王特地来将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听到这一番话，那个小将连同那些鬼兵立刻稀里哗啦跪了一地，纷纷以头触地，接着又发出喜悦的欢呼声。

　　那小将扬起脸，亮闪闪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和仰慕，兴奋地问道：“誉王殿下，是不是待到景军大胜之日，我们就可以回到殿下身边了？”

　　伍笑遊微微扬起头，像是要避开那灼热的目光，声音略有些发涩：“正是如此。”

　　那小将高兴极了，立刻站起身，捏了捏拳头，目光炯炯地说道：“请誉王殿下放心，有我等把守这猗兰山谷，保证一个敌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只在这里，等待殿下全胜的好消息！”

　　“好...好，很好。” 伍笑遊拍了拍小将的肩膀，颤声道：“回，回去吧，带着大家先回去。本王，本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们。”

　　“是！”小将单膝落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随后站起身，神色凝重地朝苏阔这边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誉王殿下，那边的两个奸细如何处置？”

　　伍笑遊抚了抚他的头顶，道：“没关系，他们不是奸细，放心吧。”

　　小将这才像是放了心，又恋恋不舍地将伍笑遊看了又看，才带着那一众鬼兵，一步三回头，稀里哗啦地离开了。

　　他们的身形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猗兰山谷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了几团鬼火幽幽地飘着。
　　看到这一切，苏阔心中虽然还不十分透彻，但多少也明白了个大概。

　　当今的宁国，是取自前朝“景”的江山。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那些纷乱过往，苏阔也不很清楚。只是知道一番征战过后，前朝的末帝“景献帝”禅位于宁太祖皇帝。于是景朝灭，宁朝兴。

　　从方才那小将的言语，以及那一面写着“景”字的大旗上看，那些鬼兵生前应该是前朝的兵将。他们口口声声称伍笑遊为誉王，难道说他是前朝的王爷？可是前朝王族姓氏为“陆”，他却姓伍，又觉得对不上。

　　正在胡思乱想间，伍笑遊已经转回到他和祝修跟前，瞥了他一眼，道：“问吧。”

　　苏阔一怔，当下神色有些尴尬。看方才的情形，伍笑遊此时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好，可自己却是一脸好奇的表情。

　　他讨好地笑了笑，凑到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鬼面兄，你是...”

　　“是。”

　　“那他们是...”

　　“是。”

　　苏阔哭笑不得，自己还什么也没说呢。

　　“鬼面兄，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守在这里？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他隐约觉得，这一切与之前伍笑遊曾经拜托他帮忙的事有些关系。

　　“可以。”伍笑遊很是痛快地答应了，可随后目光一转，斜睨着祝修说道：“但是他，不可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