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56、镜中人，却是梦中仙

　　苏阔这一觉直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也记不起自己究竟是怎样回到将军府，又怎样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恍惚间记得似乎清醒过片刻，还记得屋内点着灯。祝修就守在他身边，见他睁开眼了立刻凑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想说，怎么这么晚你还不去睡？不要一直守在这里。可才张了张嘴，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其间，他又做了一个长梦。这次他梦见了师傅。

　　梦中，他回到了三仙观。

　　虽然下山才不过数月，苏阔总觉得已是一别经年。他兴奋地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看着那一地的砖石，葱郁的草木，都还是自己临走时的模样。

　　他迫不及待寻找着师弟们的身影，想把自己下山后的见闻讲给他们听，期待他们艳羡的目光。可找了半天，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最后终于在师傅的房中，见到了正端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师傅。他觉得师傅他老人家似乎比数月前更见丰腴了。

　　苏阔兴冲冲扑在师傅脚边，叫了一声：“师傅！我回来了！”

　　可师傅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许久，才缓缓睁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苏阔眨了眨眼，依旧高兴地说道：“一别数月，师傅可想念徒弟么？我可是一直想着师傅呢！我替师傅攒下的功德，师傅可收到了？对了，师弟们都去哪了？怎么一个都没见着？”

　　听完这一连串的问题，老道士只漠然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苏阔脸上的笑容一滞，许久未见，师傅真的一点都不想他么？师傅是嫌他回来得太迟？还是怪他回来得太早？不过，说到自己为何突然回来，他也顿觉茫然。是啊，为什么回来？回来做什么呢？

　　他跪坐在地上，讪讪地说道：“回来...回来看望师傅。”

　　师傅将他看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唉，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

　　“我的样子？”苏阔站起身，摊开手，低着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觉得自己看起来很不错。随后他了然一笑：“嘻嘻，师傅是瞧见我这新袍子了吧？怎么样？不错吧？”说着他原地打了个转，又扯着袖子凑到老道士跟前炫耀道：“师傅您瞧，这袍子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轻轻薄薄的，凉快得很，可比我们的粗布袍子舒服多了。”

　　老道士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错啊，哪来的？”

　　“是...”苏阔一下子卡住了，“是...”是哪来的？为什么想不起来？

　　自己明明清楚地记得这袍子的来历，怎么好像话到嘴边，却突然消失了，脑中一片空白。他有些急了，可越急就越是想不起来。这袍子是谁送给他的？是谁？那个人明明深深地印在脑海中，怎么忽然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正抓着头发冥思苦想，老道士突然递过来一面铜镜，说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苏阔觉得莫名其妙，接过铜镜，举在面前照了照。他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又用袖子将镜面擦了又擦，再看过去，还是一片模糊。

　　他撇了撇嘴，将镜子还给老道士说道：“师傅，这铜镜怕是比您还老吧！已经花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看不清，还留着它做什么？”

　　老道士接过铜镜，自己也照了照，“这镜子没有问题，为师看得清清楚楚。”

　　苏阔奇道：“嗯？怎么我却看不清？”

　　老道士将铜镜放在一边，捻了捻胡须说道：“因为你在梦境之中。”

　　“梦境？”苏阔恍然大悟。都说身处梦境，人无法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影像，看来果真如此。

　　“那为何师傅却看得清？”

　　“因为这是你的梦境，为师只是被你招唤而来。”

　　“招唤？”苏阔不解道：“因何会招唤师傅入我的梦境？”

　　老道士瞥了他一眼，“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把为师拉进来，是要做什么？”

　　苏阔一脸的茫然，想不出自己为何要叫来师傅，然后便又嬉笑道：“一定是徒儿心中思念师傅，才招唤师傅来梦中相见吧！”

　　“呸！”老道士忍不住啐道：“小兔崽子，你当为师是闲汉吗？召之即来？有话就说，否则为师可要走了！”

　　苏阔抓了抓头发，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想不出自己究竟为何想要见到师傅。

　　见他这副样子，老道士忍不住叹了口气：“我问你，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苏阔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要为师帮忙？”

　　苏阔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老道士皱起眉，“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可知道吗？”

　　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苏阔开始冥思苦想，不停地追问着自己。

　　忽然，他豁然开朗道：“师傅，我记起来了。我想变得更强大，我想拥有永不枯竭的灵力，想要拥有可以战胜一切鬼怪的法力！我该如何修炼？请师傅教我修炼的法门！”

　　“永不枯竭？战胜一切？”老道士瞪了瞪眼睛，接着又摇了摇头，“我看你是疯了。那你告诉我，如果修得如何，修不得又如何？”

　　“修得，便能送恶鬼入地狱，度冤魂入轮回，让世人得平安！若修不得...修不得也当如此，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哎呀师傅，说了半天，您老人家到底肯不肯教我？”

　　老道士没说话，闭了闭眼，忽然抬起手臂，将宽大的袍袖一挥，苏阔顿时眼前一黑。

　　等到再次见到光亮，苏阔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师傅的房中，而是置身于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师傅还在他身旁，二人正围着一支火烛席地而坐。

　　苏阔正惊奇地四下打量着，老道士开口问道：“苏阔，你看这烛火的光亮如何？”

　　苏阔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支正默默发光的烛火，说道：“没什么特别，就是一支寻常的火烛而已。不过这山洞漆黑一片，倒是亏得有它照亮。”

　　老道士又问道：“那你觉得比之日月的光辉如何？”

　　“日月？”苏阔嗤嗤一笑，“师傅在说笑么？这烛火比之日月，沧海一粟都算不得。”

　　老道士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就是那光耀世间万物的日月，却照不进这山洞。偏偏是这微不足道的烛火，却叫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了光亮。你说，对于洞中之人，这烛火比之日月又如何？”

　　苏阔抱着双膝，盯着微微跳动的烛火，柔和的面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洞中无日月，此时此刻洞中之人自然感念这烛火的光亮，可一旦离了这山洞，哪个还能想起它？”

　　“若是有人注定此生离不了这山洞呢？”

　　苏阔抬起头，清澈的眼底倒映着烛火，他不明白师傅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道士看着他，沉声问道：“你是愿意做那照耀乾坤的太阳，还是宁愿做一盏只能照亮这一方天地的孤灯？”

　　苏阔终于懂了师傅的意思。他咬了咬嘴唇，垂着头，心有不甘地说道：“我想做太阳，这也没什么错啊。”

　　老道士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目光中满是怜惜。他叹道：“是没错，可你不是太阳，你只是一盏灯啊！”

　　苏阔猛地抬起头，急切地说道：“所以才想请师傅教我修炼的法门！只要，只要努力修炼，早晚...”

　　“住口！”老道士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你啊，你啊！你以为那灵力是什么？哪里有永不枯竭的灵力？你以为这烛火的光亮又是从何而来？明明是一支烛火，却偏要与日月争辉，还不是瞬间就烧尽了！”

　　苏阔顿时呆住了。师傅的意思是，他此生注定只能做一盏孤灯？难道他的修为已经到了极限？若是强行修炼下去就是自寻死路？这怎么可能？他绝对不能接受！

　　他红着眼争辩道：“既然如此，为何前辈们还要不停地修炼？几十年，几百年的修炼，又是为了什么？为何他们修得，偏偏我就修不得？”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老道士恨恨地拾起那烛火，又重重地搁在地上说道：“你这蠢东西！别人修炼正是为了叫这烛火燃得长久，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你还没有...唉，你不是神，即便是神，若是肆无忌惮地挥霍灵力，早晚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苏阔霍然起身，他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忍不住高声说道：“如此说来，每日辛苦修心炼身，又有何用？就是为了给自己求一个长生吗？世人苦难不救，恶鬼横行不除，冤魂徘徊人间不度，纵然修成了不死不灭之身，又有什么用！难道说当年师傅救我上山，教我修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老道士被他这一番话气得胡子都撅了起来。他将袍袖狠狠一甩，苏阔眼前一亮，周围已经不再是黝黑的山洞，他们又回到了三仙观。

　　老道士一把抓过那根铁尺，挥舞着厉声说道：“你懂什么？你的眼里就只有这些？哼，救人度鬼，就算穷尽一生，能救得了几个人？度得了多少鬼？这世上有多少人多少鬼，你救得过来吗？度得尽吗？”

　　苏阔毫不退让，立刻针锋相对道：“度不尽，就干脆不度了吗？”

　　“你！！”老道士高高举起了铁尺，几番用力，最终还是没舍得打在苏阔身上，只在他额角戳了几下，说道：“好，好啊！那我来问你，你下山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先是一个狐妖，又是一家子冤死鬼，接着便是四十八个亡魂，后来就是三千鬼兵！那接下来又是多少？五千？一万？十万？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你用的！”

　　“所以我才要变得更强大，所以才要师傅教我修炼的法门啊！”

　　“......”

　　老道士气得一呆，随后挥舞着铁尺吼道：“滚，滚滚，滚出去！!你这蠢东西，早知道我就...你给我滚出去！”

　　苏阔也觉得憋气，当即转过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可才出了门，立刻又折回来，又气又笑地嚷道：“这是我的梦境，师傅要把我赶去哪里！”

　　老道士觉得头痛不已，他狠狠地按了按额角。思忖片刻，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伸出大手，一把将苏阔抓了过来。

　　苏阔觉得眼前一花，耳畔生风，感觉像是被师傅扔到了半空。就这么晕晕乎乎了好一会儿，脚下才终于重新踏实起来。他正打算看看被扔到了什么地方，却被四周的万丈霞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这时，就听老道士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睁眼看看，这里如何？”

　　苏阔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线，拼命睁眼看着。等到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他呆住了。

　　金阁悬于云海，银阙掩于琼林。紫雾袅袅，仙乐飘飘。麒麟丹凤，琪花瑶草。目所能及之处，无一不是明晃晃，亮堂堂。仅是呼吸间，就感觉周身已是灵气充盈。

　　尽管自己连做梦都没见过仙境，但苏阔也知道这里绝非人间。只看看脚下就知道了，此刻他正踏着一片祥云，飘荡在天地之间。

　　“怎么样？这里好不好？”耳边又传来师傅的声音。

　　尽管心中十二万分的不信，苏阔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傅，这是仙界么？您，您已经，已经飞升了么？？”

　　“是仙界不假！”老道士继续低着声音说道，“如何？仙界多好啊...为师不妨告诉你，你只要不惹是生非，平平安安度过此生，便可以顺顺当当飞升登仙。”

　　苏阔只惊得张口结舌，师傅他莫不是老糊涂了？

　　先不说他老人家平日里如何的贪懒倦怠，这般不思进取，竟然也能飞升？现在竟然告诉自己，只要像他一样，安安稳稳度过此生，不论修行如何，法力如何，功过如何，都能成仙？？

　　这神仙做得也太容易了吧？果真如此，什么阿猫阿狗，阿五阿六的，岂不是都能成神？那人间岂不是空了，天界岂不是人满，不对，应该是神满为患？

　　师傅果然是老糊涂了啊，要么就是想飞升想疯了。

　　苏阔心情甚是复杂，对师傅既感激又觉得可怜。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傅，您放心，徒弟我一定拼命替您老人间赚取功德，一定让您飞升成仙！不过在此之前，您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小心走火入魔啊...”

　　听他这略显揶揄的口气，老道士眉毛一抖，怒道：“小兔崽子，你不信？”

　　“信，信！怎会不信呢！”苏阔怕师傅发作，忙顺着他说道。随后又忍不住四下张望这似幻似真的所在，兀自感慨道：“没想到我的梦境竟然如此玄妙啊。”

　　看着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老道士忍不住冷笑道：“哼，你以为这是你的梦境？”

　　苏阔一怔，忙问道：“不是么？那这是哪里？”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这是...这是，咳，为师我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