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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鹤归辞 ...

  •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
      在我睁开眼的瞬间,过去化为虚无。我是谁?我在哪里?
      周围是数不尽的尸体。血,流淌着的,凝固发黑了的,深深渗进土地寻不到了的……令人作呕。
      我寻了一处略干净的石堆坐下,努力回忆我的过去。
      空空如也。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依旧无法唤醒记忆。除我之外,方圆几里再无活物。我无法得知这场战争的起源,更无处知晓自己的身份来历。
      我坐在石堆上直到夜幕低垂。那些尸体,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黑夜中随着晚风低声哭泣。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或许在这苍穹之下,正有一个少女,十六七岁正正好的年纪,站在小轩窗前眺望远方,惦念着自己的少年郎。却不知曾经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已遍体鳞伤倒在战场,身上沾满了血污尘土,那些曾经的低语,饱含情意的眼眸,都成了镜花水月,再也无法触碰。
      我的头忽然开始剧烈的疼痛,有什么一闪而过?恍惚间,我看到一个身影,是……一位少女……
      眼前一黑,我又一次昏迷过去。
      再醒来,是在一间毡房里。我躺在床上,身上是洁净却略显宽大的衣裳。
      “哥哥醒了,太好了!”
      我循声抬头,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一脸欢欣的冲我笑。
      “爹!娘!大哥哥醒了!”
      “醒了?快进去看看。”
      毡房的门被打开,先进来的是位女子,以兽骨做簪,眉眼间透着普通女子没有的豪爽。在他身后是位雄壮的男子,浓眉大眼英气十足,笑起来却极为憨厚。想必便是他们发现并救下了昏迷的我。我掀了被子坐起,冲他们抱拳,“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本想着拿些银钱做礼,忽的顿住,如今我身无长物,哪来的银钱?
      那汉子毫不在意的挥手。
      “何来救命之恩,不过举手之劳。我陈川做这些是为了安心。说起来,这场仗真是惨烈,不知死了多少将士。
      “行了,人家头上还有伤,你就让他好生歇着吧。”
      那女子笑着打断了陈川的话,转而对我说:“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我?我的名字……
      “我不知”
      “不知?”
      “姓氏、家族、过去,我都不知。”
      陈川眉头紧皱,良久,长叹一声,“怕是因头部受伤导致的失忆。无碍,你先在我这里住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是啊,先住着。你伤口未愈,当初见你时你满头的血,连衣服也脏得看不出原样。对了,你沾了血的外衣,我们家陈川给你扔了,你就先穿他的,这几天我给你做套新的来。”
      这话太温柔,对于无依无靠的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除了接受和感激,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目送陈川夫妇离开后,困意袭来,我沉沉睡去。
      “归……归……醒醒……”
      谁!谁在说话!
      “归,回来……”
      我在黑暗中寻声而去眼前陡然出现一个少女——面容憔悴,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她看着我,沉甸甸落在眼眸里的,是浓郁的哀伤。
      “你说你会回来的,归你,忘记了吗?”
      归?是我吗?我的名字是归?这个少女又是谁?
      我快步走上前试图抓住少女,她却躲开了。
      “你骗我,你答应我的,等你回来就娶我……你骗我,你不会回来了,你把我忘了……”
      娶她?这女子莫非与我有情缘?可我不认得她。
      “这位姑娘,请问你是?”
      少女瞪大了双眼,眼中的悲伤机欲溢出,她一步步后退,身影逐渐消失。
      “姑娘!”
      我猛地坐起,原来是一场梦,只是胸口阵阵钝痛……梦里那个少女的悲伤如此真切,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的声音。
      “你不要我了……”
      “你忘记我了……”
      罢了罢了,活着尚且不易,如今寄人篱下,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去想这些儿女情长,忘了也罢。那姑娘即便真同我有约,久不见我定会另寻佳婿。
      时光如水,转眼过了三月有余,我与陈川夫妇每日饮酒煮茶,谈天说地,好不痛快。
      交谈中,我知晓了陈川的往事。
      陈川本是吴国丞相,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妻宋阳,吴国公主,自小喜爱骑马射箭,他人提起,皆赞叹不绝,称其巾帼不让须眉。
      十年前,尚且是少年的陈川于花朝节偶遇偷溜出宫的宋阳。宋阳一身男子装扮,束了发,露出一张清丽的脸。他一眼认出她的身份。令人心动的春风中,她闯入他的眼,惊鸿一瞥,误入眉眼。后来,年轻有为的丞相取了最受宠的公主。成亲那天,十里红妆,惊醒半座城的蔷薇,开了个漫山遍野,那让人沉醉的花香,时隔多年仍有人提起。
      可惜了……
      两年后皇帝驾崩,太子宋城继位。
      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善疑善妒,独裁专制……
      这是百姓的怨言,却迫于天子淫威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陈川不怕。
      朝堂之上,他身姿挺拔,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臣既为丞相,就应不负天下人。皇上您贵为天子,更要顺应民意!”
      “朕的天下,朕的百姓,轮不到你来负!”
      宋城善疑,陈川在民间的威信早已让他忌惮,而陈川的妻,更让他心生厌恶。
      “朕的好妹妹,无忧无虑活了这么久,也该吃点苦了。”
      于是祸事接踵而来。
      先是宋阳的马受惊狂奔,跃下悬崖,她奋力一跃,险险落在崖边躲过一劫。再有陈川上朝路上遇刺客暗袭,天子眼前除却皇家护卫,谁人敢如此放肆。再后来,那些受过陈川惩戒或是怨他挡了自己升官发财路的小人,一个个的送上了奏折。
      “丞相陈川干涉皇上为政,欲一揽大权,有篡位之嫌。”
      提起往事,陈川仰头大笑:“我当时真是机智,辞了官领着一家子来了漠北草原,如今已游牧为生,自给自足可比在京城自在多了。”
      风在林梢鸟在叫,陈川把女儿抱在怀里,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我的乐乐以后可千万不要去京城,就在这草原上放牧,自由自在地。”陈乐听着,半知半解却毫不犹豫的点头:“嗯,还要和爹,娘一起!还有大哥哥!”
      孩童的嗓音清亮,许下了天底下最美好的誓言。
      后来呢?
      后来一队骑兵出现,手起刀落取了陈川夫妇性命,我领了陈乐在外打猎,劳累一天,回去看到两具尸体。
      就当是一场梦。
      我转身捂住了陈乐的眼,孩子尚且年幼,该看的是鲜花野草流水飞鸟,这血,太脏了。
      埋葬陈川夫妇后,我坐在他们坟前,两个小小的土包就是他们的一生。
      “陈大哥,这皇帝真是容不下你们,想你清白一世,怕是没想到会有人因猜疑要了你的性命。”
      “那些人的心已经臭了,烂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陪着你们了,梦里那个女子又在换我,我想去寻她。”
      “乐乐我会照顾好的,在她及笄之年,定为她觅一良人,你们安心睡吧。”
      此后几年,我同陈乐走遍大山南北,看过江南的小桥流水,也见了塞北的大漠孤烟。陈乐逐渐出落得亭亭,身量拔高,长出陈川夫妇不熟悉的风与骨。她甚少提起父母,那两位值得尊敬的人教会了她善良正直,也教会了她沉默。有人问起她的身世,便说是乡下人家无父无母,随了哥哥流浪。为迎合她的话,我已陈作性,单取个归字做名。
      陈归。
      有人唤我归,每当这时,我总会恍惚。梦里那个女子时不时出现,或欢欣或低泣,执着的唤着归,可我找不到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陈乐及笄那年,我同她行一山路。刚下过雨。山路湿滑,她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山崖,所幸有一男子拉住她的手腕将其救起。无尽秋色中陈乐面色绯红。我琢磨着,或许这男子便是她的良人,于是邀其同行。果不其然,半月后,这男子携了礼品,求我将陈乐嫁于他。
      “你说要娶她,那你可知她究竟为何人?”
      我掩了客栈的门窗,将七年前发生的一切娓娓道出。
      沉默……良久的沉默……
      我轻叹,“你若怕受她所累,不如趁早离开,免得日后伤了她的心。”
      “不,我不走,我宋子毅今生今世就认定了她。”
      真好,我没看错人,陈乐这小丫头也是幸运。
      一场大雪封了城。
      待到开春,草芽悄悄探头。宋子毅携陈乐归家。宋父多年前已逝,只余宋母拉着陈乐的手,一脸慈爱细细商定婚期。半月后,春燕归。
      陈乐一袭嫁衣走向宋子毅,两人拜了天地。
      拜过高堂,陈乐对着漠北方向,又拜了三拜。那里葬着他的父母。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有孩童向两人抛洒糖果,质朴的人们认为这是甜蜜的祝福。我端了酒,慢慢的饮。
      宋子毅一个乡下小子娶了公主的女儿哈!这是世事难料。
      一举杯,祝二位早生贵子。
      二举杯,愿二位白头偕老。
      三举杯,望二位平安喜乐,无忧康健。如此甚好。
      天边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几十载匆匆而过,当年的少年须发皆白,已是知天命的年岁。
      陈乐和宋子毅儿女双全,儿又生子,子又生孙,四世同堂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尽享间烟火。而我这么多年依旧孑然一人,说不上孤独,只是总觉得少了某个重要的人无法想起。
      一日晨起,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踉跄间似要倒下。我想,我不会再活很久了。六十有九的人,对世间再没什么留恋,不如闲看孤山带云归,寻一无人处静待死亡。
      我留下一封书信,背上行囊,悄然离去。
      几天后,我到了京城。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曾经的我虽游历四方,却从未踏足过京城一步,如今命不久矣,该来看看了。
      街头小贩在售卖各式糕点,水果。乐坊的舞女以薄纱掩面呼唤着往来行人。有世家公子骑着骏马经过,鲜衣怒马,貌似潘安。不禁令人忆起几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
      唉,终究是老了,这京城于我而言,太年轻了。
      我在城外寻了一处简舍住下,旁边有片树林,甚是阴凉,每日都有几位村妇前来纳凉做工,我远观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坐了过去。
      “你们晓得不,前几日死了个老妇人。”
      “晓得,那可是几十年前名动京城的美人!”
      “是啊,听说当年多少人千金博美人一笑,可惜了,最后落了个孤独终老。”
      一个人死后,无论他生前如何做过什么,总免不了成为别人的谈资。不知我死后是否会有人说起我?大概是没有的,这世间除了陈乐和宋子毅,还有谁记得我呢?
      那些村妇谈论的更起劲儿了。
      “我听说她一辈子都在等一个人,那人说等他回来就娶她。”
      有意思,又是一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等到了吗?”另一人问。
      “怎么可能!她到死都只有一条狗陪着,要不是我们村里人葬了她,连个墓都没有。”
      看吧,我就知道,她等的那男子恐怕早已另寻美人,成家立业。世间情爱不过如此,有人一片真心付诸流水落的惨淡结尾,有人无情无义却能尽享天伦之乐,命运便是如此不讲道理。
      “那美人几十年就住在村子尽头的那个木屋里,日子那叫一个清苦。”
      耳边响起一片感叹,世人对落难的美人,多半是怜惜的。
      我向林子尽头走去。远远看到一座木屋,屋后有片郁郁葱茏,中间点缀着几颗红,是番茄。
      木屋,林子,番茄……
      好熟悉,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每一寸骨血都在叫嚣着想靠近。
      门没有锁,主人已逝去,也失了锁门的必要。我推门而入,屋内只有一案一炉一床,足以看出主人的清贫。
      桌案上放了一页纸,是——书信。
      写给谁的?我拿起纸,满纸娟秀小字。
      至吾归,望亲启。
      晴天一个霹雳,我呆呆地站着,所有回忆汹涌占据大脑。
      归,莫奕归,我是莫奕归。
      我忆起儿时的林中相遇,忆起少年人青涩的告白,一起十七岁时我奔赴沙场许下的承诺。
      “苏青辞,待我归来,定许你十里红妆。”
      那是我的姑娘,我最爱的辞。她是最貌美的女子,也是世界上最笨的笨蛋。她等了我几十年,可我,我忘了她。
      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像心上落下无数锥子,痛到无法呼吸。我跌跌撞撞跑出去,摔倒在一从番茄下。
      番茄,当年我也种下过一株。我的辞最爱的菜便是番茄炒蛋。我曾对她说,为了防止你从我怀里跑掉,一定要紧紧抓住你的胃。我是抓住了她的胃,可我把她忘了。
      我跪在这从番茄前,老泪纵横。
      原来我所不齿的负心汉,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辞,我的辞。我的过去。亦是我曾经热切期盼的未来。愚笨如我,亲手把她弄丢了。
      我抚摸着饱经风雨的木屋,是辞等了我几十年的地方。那么多年,她一个人住在我亲手搭建的木屋里等待,等一个根本不会回来的人。她怎么这么傻,为一个把她忘了的混蛋,就这么耗了一辈子!
      苏青辞,你怎么这么傻?
      我一点点询视着这间小屋,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我幻想着她推门而入,惊喜地扑到我怀里骂我骗子,或者告诉我她已有良配早将我遗忘,这木屋不过是摆设。我想这一切都是梦,我的辞此生白头无忧,儿孙满堂。
      大梦一场起,与君从此离。
      我回忆着过去。辞这个小笨蛋总学不会做菜,在我教了多次后终于学会,我兴奋地抱起她,她笑的那样甜。还有啊,她让我教她下棋,对弈时,我总让着她,这傻瓜却以为是自己厉害,这是笨死了。就是仗着我喜欢她。
      苏青辞,笨蛋。
      我寻至溪边,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坟墓,那是我的辞,我最爱的辞。
      泪水已经流干,我靠在墓碑上,抚摸着上面的字。
      苏青辞之墓。
      笨蛋,还没等我回来,你怎么能走?
      我掏出匕首,一笔一划刻下,吾妻。
      吾妻苏青辞之墓。
      辞,你看,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匕首刺入心脏,血液缓缓渗入土壤。
      永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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