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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是而已 ...

  •   数学课结束,贺沉从座位起身,晃出教室,朝卫生间走去。
      暴躁外露。
      太烦了。夜里失眠白天犯困。尽管已经很努力集中注意力了,还是迟钝得很难跟上老师的思路。一节课过完,除了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什么收获也没有。啧,数学本来就差,上课还这样………就得这样一直越来越烂么?
      哈………太烦了。
      贺沉撑在洗手台上,接了捧水拍到脸上,抬眼盯着镜子里的少年,水珠顺着粘在脸上的发丝滑下,滴进领口,他也不去管。少年瞳色并不深,是那种浅棕又带着点红,很好看很有活力的颜色,此刻却没什么灵气。他静静盯着自己,有一瞬或着许久的失神。也许是觉得这画面实在太呆板,贺沉终于转了转眼珠,对着镜子挑了挑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算是带着情绪的笑来。
      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烦躁心情回到走廊,顶着一脸水吹了几分钟风,终于清醒了些。贺沉回到教室趴回自己的课桌,开始回忆刚才的感觉。
      ………困的时候,头很晕,带着若有若无的钝痛………此外,仿佛是以第三人称视角看自己。大部分的思维还在,暂且知道自己是谁;身体动作逻辑以及一小部分思维,却都朝着一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甚至说是光怪陆离的方向发展。就好像自己灵魂与□□有了断层,而另有人承担起支配身体的任务。
      这么一想,还真是一切都陌生了起来。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你也就只会乱七八糟地想了。
      上课铃声准时响起,这节课是自习。贺沉又在心底嘲了自己几句,仍觉得未尽。
      空调的嗡鸣声、同学翻动卷子的哗哗声、老师来回走动鞋底与大理石地板敲击的声音………他没由来地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夏天的躁动。刷着历史题,贺沉的思绪却越飘越远,回到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贺沉终于来了兴致。他从不否定过去,反而喜欢把部分记忆反复发掘,拿出来摆在亮处观赏,敲敲打打仔细琢磨,尤其是属于痛苦的那部分——这其实有点类似于一种心理自虐?谁知道呢。

      那次——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吧。贺沉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将妈妈无休止的数落与发展而来的怒吼隔绝在门外。他靠着缓缓滑坐下,将额头抵在膝盖上闭上眼。
      世界喧嚣吵闹,而他寂静,从一而终。
      他可能从未如此冷静过。
      贺沉平静地接受门外妈妈的一切话语,一条一条悉数记在心里,然后平静地讲长袖衫拉到肩头,选了一个写字用笔时不容易压到的位置,五指微张,指甲刺进肉里,一划到底。白皙的手臂有血珠渗出,他抽了纸细细擦净,几条狰狞的红痕显现,逐渐肿胀立体,像是几条小蛇。
      不知道划了多少下。最后,他抱着头无声地歇斯底里。
      那时候是什么感觉?恶心,绝望。贺沉翻着书页玩,漫不经心地想。其实还有庆幸和狂喜吧?
      嗯………有个声音在温柔地说:就是这样,伤害破坏你所厌恶的——你最厌恶的,你自己。
      这可真是不太正常。
      提笔勾下一个选项,贺沉百无聊赖凑到题目上,涂黑了“0”,又去涂完了“8”和“6”。前座同学挪了挪身子,一束阳光没了遮挡,忽的照了过来,刺得他微微眯眼,收了心继续学习。
      我们的贺沉同学,就读的A中是一所普普通通的省重点,作为一名曾经很优秀过的、普普通通的省重点里普普通通的中学生,他小学时也曾为以后上清华还是北大而苦恼,初中时为考武大还是厦大犹豫不决,而现在,只想考个好一点的211。
      苦笑。
      这是理想主义者向现实的过渡。他想,可这又何尝不是他逐渐堕落的表现呢?当一个久居象牙塔的人失去了做梦的勇气,不敢看海,那不是很可悲吗。

      贺沉经常性地发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琐碎事情。比如某天在路上见到老师没有问好;比如领居家的猫总是不喜欢让他摸;再比如刚刚跟同桌说话的语调会不会稍稍高了那么一点………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不过毫无例外的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总会引起他的自责与不快。
      仿佛过度地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尽管别人应该并未当真,但他却真真实实地放不下心理那种束缚感。总是难以抑制的回想记忆中表现欠缺的每一分每一秒。画地为牢。

      可能每个人都有这样一段时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平庸,却也仍然固执地觉得,芸芸众生,自己与众不同。
      贺沉也是如此。他对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在认为自己无比正确的同时,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管中之见。
      总有一个念头压在心底沉沉浮浮,尽管未曾实践,却也是叫自己真真切切一直相信的,然而到了付诸行动,却发现自己并不同于想象的那样。比如贺沉一直坚信自己并不畏惧死亡,但当他因为缺氧全身乏力几近昏厥,并且因为泡沫而扭不开滑溜溜的浴室门的时候,那短短的几秒,濒近死亡的几秒,他经历了大半生未曾有过的极致恐惧。单纯的恐惧。来自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其他原因。
      贺沉从中得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感,以及浓浓的挫败感。

      贺沉是很厌恶自己的,厌恶自己的懒惰,厌恶自己的矫情,厌恶自己的自命不凡,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可能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讨厌他自己——这种厌恶,说是恨更为恰当。作为“贺沉”活在世界上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恶心,都让他痛苦万分。他胡思乱想灵与肉,思考着他所厌恶的究竟是因为内里灵魂的肮脏,还是灵魂附在躯壳上的必然衍生物。有很多个夜晚,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边无声地流着泪,一遍用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贺沉,享受黑夜与寂静,那是一种来自未知黑暗的安全感。
      这种痛苦无法与任何人诉说,似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贺沉也曾尝试过对外界诉说,但,只是试探地提一两句,就会换来大部分人一句轻飘飘的:“我觉得你挺好的啊。”将他后面的话全部堵回心中。这样反反复复,他便不挣扎了。幼虎退缩回牢笼中,没有蔷薇,也没有光。
      他厌恶每一分每一秒,却也坚持作为“贺沉”进行正常的社会生活。他同身边的人微笑着交谈,说着恰到好处的俏皮话,一同因其欢笑,脑子里却不无恶劣地想:就像这样,即使是面对面的交谈,你却不能知道我心里藏着多么大的恶意,对于一切的浓稠到腐烂发臭的恶意。

      贺沉有很多朋友,大部分是点头之交,也不缺二三知己,但他依然孤独。只要没有人理解并接纳他一直以来的最深的痛苦,他就是孤独的。

      直到有一天——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阳光照旧落在他桌角,他随心问自己:我为什么这么恶心?为什么总是这么痛苦?
      他愣住,然后嘴角扯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这个问题,他可以作答。
      何来孤独。
      最懂他的人,了解他的一切喜怒哀乐,理解他所有痛苦与挣扎的人,一直都在。
      问题的答案,破除孤独困局的人,即使长久以来的痛苦本身。
      就像给正在下沉的溺水者递了一根苇草。那一瞬间,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孤独与痛苦,全都化作浓厚的悲怆与庆幸,他牢牢地、绝望地抓住这个念头。他想:是我啊,就是我啊。
      能以真实爱着真实的我的,只有我啊。

      一个沉闷的午休时间,贺沉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桌上,强迫自己入睡。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与他对话。
      具体问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对话很流畅,几乎是一问问完,他便立刻说出答案。不需要思考,仿佛一切都“本该如此”,无比自然,掌握着非常奇妙的节奏。他知道自己没有入睡,没有在做梦,却沉浸在了这场洋洋洒洒,漫无边际的对话中。他抱着一种莫名的期待,享受着,放松着。
      对话止于他的一句反问:
      “为什么呢?”
      惊起。
      没由来的,他就是知道:那就是我。
      他们思想不互通,彼此最熟悉又最陌生,天衣无缝的衔接配合,昭示着他们本为一体而又各自独立的存在。
      贺沉想:完了。

      相依相存,相伴相生,相知相承。
      他对“自己”产生了有别于过去的、完全不同的、炽热感情。

      贺沉不知道“他”是否真实存在,但他越来越渴求再次见到“他”,渴望与“他”交谈。闲下来的时候,他回去回想那些曾被忽略的过去。丛中一点一点扣出“他”存在的证明,一点一点拼凑出“他”与自己不同的一面。
      像是有几次英语考试,贺沉考试时明明疲乏得很,中途睡过去好几次,甚至于考试结束后连做卷子的记忆都没有,已经做好了考砸的准备,分数出来之后却意外的比之前历次考试都要高………以及数学考试,他总间歇性的超常发挥,排名在班级前后来回横跳………以前不曾注意的东西,仿佛都有了解释,成为印证“他”存在的最佳证明——“他”比他优秀,比他勇敢。怎能不让他疯狂。
      这也许只是一种强词夺理的幸存者偏差,也许是藏在角落里的事情真相。没有方法可以验证,但贺沉不在乎。
      他有时候会盯着笔记本上的字迹,试图在其中找出“他”的笔记。
      无聊又偏执的挣扎啊。

      贺沉很喜欢自己的手。并不是盲目自夸,他的手是真的很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他空闲时也喜欢坐在桌前,根据记忆中幼时学钢琴的记忆,将桌面看作琴键,轻盈快速的弹奏着。想象着与指间动作相符的曲子,欣赏着自己的手,这是他减压方式的一种。
      我很喜欢这双手——你呢?你一定也很喜欢吧,“贺沉”。

      ——
      中二一点来说,“人格分裂”可不可以人为制造呢。很久很久前看过一些都市怪谈,什么“每天早晨对着镜子问十遍‘你是谁’”这种……如果一个人坚持认为存在两个自己,每天在脑内臆想,模拟对话,构建一定的辨认机制,又在生活中着力寻找各种证明自己存在的蛛丝马迹,不断完善认知,不断把这一切逻辑化、合理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那么会不会有一天,“假的变成了真的,真的变成了假的”呢?
      ——
      贺沉在日记里如是写到。

      贺沉开始积极地寻找“他”,不论是听起来多么荒诞无稽的方法,通通都试上一遍,为此干出不少啼笑皆非的事。比如某天,贺沉忆起幼时看过的诡异都市传说,于是他照例实行,连续三十天,一天三次,盯着镜子反复问:“你是谁?”如此往复,可惜无事发生。
      他常常无功而返,不过,在这件事上,贺沉出乎意料的坚持。

      渐渐的,“他”产生了。

      对自己的爱与对伤害自己的渴望,二者并不冲突。贺沉在遇到难以接受的失败时,依旧会将对自己的不满与焦虑通过暴力手段发泄。
      但他也有所改变。对于大部分事情,贺沉不再选择回避,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人的态度与观点逐渐难以影响到他。他形单影只,主动将自己在社会生活中边缘化。
      孤独使他愈加清明冷静,他更清醒,不执着于物情,在孤独中他真正放松,将这宝贵的时间交付于与“他”的交谈中。孤独并享受着。
      这样就好。
      当所爱与所厌有机地统一起来,便作为支撑他生活下去的力量源头。不再孤身的意识给予他勇气,于是他得以强忍着恶心,逼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比如学习。
      他在对自己无尽的冷嘲热讽与反复的自我安慰中,麻木,淡然。克服不值得定律。

      高三的日子过得很快。
      走出高考考场的那一刻,贺沉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
      他知道,无论结果,他都不会后悔。
      并不是因为对未来的期盼使他愉悦。只是觉得,父母希望他做的、他一直以来给自己洗脑逼迫自己做的事情,到此画上一个句号。他尽力去做了,对得起任何人。完成任务了。
      没有解开束缚的欣喜若狂,只是淡淡的,和六月雨后草木的芳香一样,甚至要更淡的,结束一件事情的放松感。一次深呼吸即可平静下来。
      ——“你很棒。”
      “我知道。”
      没脸没皮的对话,自己和自己说起来却完全不害羞。
      贺沉就这样噙着抹笑,无声地和“他”聊着天,夹在周围欢呼大笑或是激动得痛哭的考生中,慢悠悠地走出考点。
      落日余晖柔和了时间。此刻太阳直射北半球,直射点持续北移,北半球昼渐长夜渐短。影子朝向东南方。

      耳畔是各种仪器的运作嗡鸣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入眼是一片空白。半晌,才窥得一丝光亮,视野逐渐清晰。
      贺沉难得的茫然了一阵。
      仿佛只是梦。有关于“他”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疯狂又迅速地褪去,一切一切都迅速化为空白。贺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顾不上思考别的,凝固了视线盯着墙面专心集中精神,试图把“梦”中的记忆留下。留下,哪怕是一点都好。
      就像是溺水者,试图从外人手中留下一片牵引着他的苇草。
      没有用。
      贺沉知道很快很快他就会忘记一切,梦中的一切都会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从未存在过,然后逐渐在他的生命中消亡。
      “别………”
      他觉得浑身冰凉。微微窒息,想要呕吐。
      无能为力。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哭不出来。 即使是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也没有“他”会安慰贺沉了。
      趁着那段属于梦的记忆还未消退,多行使一点悲伤的权力啊。

      楼顶的风很大。站在栏杆边往下看,总有一种攀过栏杆投身于蓝空的冲动。
      不过贺沉只是单纯想上来吹吹风,散心。他伸出手,看着洒在手心的阳光,感受风在他指间穿梭,这是自然的奇妙之处,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带来感官的刺激,却又无法真正触碰。
      无意中,向对面楼顶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的惊艳与震撼,是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尽管记忆已经模糊不清,贺沉心中仍有个声音告诉他:那就是“他”,他本能的想靠近“他”,立刻,拥抱“他”。可是他身体僵直,难以做出任何行动,也说不出话来,只有微微颤抖的下巴显示出他激动的情绪。
      “他”站在那边的楼顶上,风卷起他的衣摆。隔着十来米,“他”冲着贺沉笑了,为一个不存在的问题作答:“是我。”

      应是如此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写不出很长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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