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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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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馆大门是用桃木做成的,经了多年的风吹日晒,早就从边角烂透进内里。此刻被秦鸣猛地大力甩上,桃木门立刻如风中秋叶般瑟瑟震颤,好像一下秒便要轰然倒下。
“这门瞧着不怎么结实,倒是耐用……”被它晃的心惊,求安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两步,想到这破破烂烂的木门竟顽强地在秦鸣手下屹立了五年之久,心里不由肃然起敬,“也不知是出自哪位能人的巧手,不然真想请他为东宫的藏书阁也做上一个。”
藏书阁装的铁门,铁门的锁孔里淋上雨水就开始生锈,后来锈越发的厉害,宫女们就算在锁孔里抹油,也转不动钥匙了。
宫女们力气小,每逢这个时候只能去请东宫外守值的禁卫来帮忙,一来一回要花上许久时间,十分麻烦。所以为了便利,宫女们之后便不会直接将门关上,而是虚掩着。
武馆大门紧闭,秦鸣今日绝不会再见她了。张妩轻声笑了笑,看着手里的书,想着暂且替他保管几日也无碍。她一面往马车处走,一面回求安的话:“还没修好?我不是前几日让你把藏书阁的东西报去修缮了吗?”
求安瘪瘪嘴,郁闷道:“都忙着给国师建佛台呢,他们哪有时间搭理我。”
上个月才翻新了佛殿,这几日又开始建佛台了……
张妩皱眉,心里觉得国师穷奢极欲,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道:“算了,我今日正好要给太子写回信,等会带着也写封家信给父亲,顺手提一提这件事。”
张少府事务多,宫内修缮和物品供奉也是他管辖范围内的一部分,不过张妩不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就算有什么需求也不会直接找上父亲,而是按着宫中规矩上报。只是藏书阁这扇铁门出了不少意外,好几回都将宫女锁在里头,实在拖不得了。
回宫的路上,求安点着头打瞌睡,张妩耳边清净下来反而有些无聊。她左看看右看看,顺手翻了翻那本武籍。
她喜欢看书,却很少碰武籍。习武之人崇尚精简,写书的时候大多用词晦涩,讲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张妩没有耐性,见一本书囫囵扫过大半,却丁点意境也悟不出来,就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张妩这次也是随手翻阅,根本没打算用心看,但瞥见书页上竟有人用小字在空白处作了批注,一时好奇,便兴致勃勃地读了下去。
批注一针见血,见解也独到,张妩竟入了迷。直到耳边听求安惊呼一声“快到东宫了”,张妩才恋恋不舍地抬头,心里感叹不怪世人都说学武之人需有悟性,像她这样的,就算苦苦求索上数十年,也未必能有这样深刻的理解。
也不知道这本书的主人是谁。
张妩翻开扉页。少年的字迹工整漂亮,一笔一画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陆慎尧”。
张妩摩挲过那三个字,忽的有些愧疚。
自陆慎尧去太子身边之后,张妩虽答应过会给他写信,但五年过去了,却只写了半封没寄出去的信件,也不知道被她塞进哪个角落里去积灰了。
可也不怪她狠心,写信……又写什么呢?
避嫌是一方面,不知道写什么也是张妩不给陆慎尧写信的主要原因。她平日给太子写回信已经是绞尽脑汁了,再摊开另一张崭新的信纸,几乎无话可写。她总不能将身边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去和陆慎尧分享吧?这也太诡异了。
张妩正找着借口宽慰自己,马车却突然停了。
可还没到东宫门前啊,求安拧着眉下车去查看情况,再回来,脸就更臭了:“迎面来了几辆说是运送砖石去佛台的车队,将我们的马车被挡住了,过不去。”
张妩了然,起身准备下车。
“我真是不服气,”求安过来搀扶她,嘴里嘟嚷着,“凭什么是我们要避让,而不是……”
话音未落,张妩平静地看了求安一眼。
求安瞬间噤声。
就像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宫里没有人愿意去触国师的霉头,惹她不高兴。哪怕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一旦遇上那位女子也不敢流露出轻视之意。入宫这么久,张妩只偶尔听人说起这位国师似乎有预知先事的能力,当年仅凭一句话就助武帝夺得吐蕃三座城池。
连武帝都偏信她,那些和她对着干的人,又有什么好下场?
张妩不至于为这点事以卵击石。
下车后,张妩吩咐车夫原路折回,给车队开出一条可以通过的小道,她则带着求安站在宫道的最边侧,等车队和跟着的人过去之后,再经过不远处的小巷走回东宫。
因为是侧着身子在等,张妩偏过头,目光不经意落在车队后面的人群中,而其中有个用斗篷将头部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样的身形,就算说是女子也有人信。
张妩莫名觉得熟悉。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那男子将头埋得更低了。
车队一行人越走越远,张妩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但又不能没有缘由贸然上前去拦人,只能摇头作罢。抬脚向小巷走去,转过身的瞬间,一阵微风扬起,张妩神差鬼使地又往车队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回看向她的眼睛。
斗篷被风吹得微微往后,露出男子阴柔的五官,和那日在她面前逃之夭夭的“宫女”如出一辙。
这张雌雄莫辨的脸,就算化成灰张妩都认得!
张妩面色大变,重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急急回身,抬手去召不远处的禁卫:“来人,将那穿着黑色斗篷的——”
可在她喊话的下一刻,男子压下斗篷,在人群中闪过,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禁卫赶过来,顺着张妩指的方向看过去,没见到什么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不由疑惑道:“太子妃娘娘莫不是看错了?”
张妩死死地盯着远处,胸口剧烈起伏。
她怎么可能会看错?午夜梦回,张妩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到那日在诚明殿前,“宫女”挣脱她的手,面目狰狞地道:“有人不想她活,所以我就杀了她”……然后又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他的样貌和彻骨的惊惧一起深深刻进了张妩的脑海,所以一眼瞥见后,张妩便下意识想要喊来禁卫去追人。
但此时她稍稍平静下来,就反应过来不对。
这人奉命假扮做“宫女”来戕害朝廷重臣,得手之后却并不逃走,仍然藏匿于宫中,直到今日之前都没被人查觉出蛛丝马迹。这样肆无忌惮的维护,可见他背后倚靠之人手中必然握着滔天的权势,甚至很有可能是宫廷中人。
符合条件的人并不多,但无论是哪一个——
张妩闭上眼平复心绪,良久道。
“是。”
那人能悄无声息地杀了莫氏,就能悄无声息地杀了她,此时大张旗鼓地去追查,于她而言显然并不是明智之举。张妩惨白着脸,心头涌上无力感。
禁卫等着她的话。
顿了顿,张妩轻声道,“……是我看错了。”
*
回到东宫之后,张妩提笔坐在书案前,却并不写信,墨水顺着狼毫笔尖滴下,一点一点地浸皱了纸张,倒映出她的心乱如麻。
求安眼见她面色苍白,小心翼翼道:“太子妃可是在忧虑些什么?”
回过神,张妩摇摇头,自嘲一笑。
她哪里是在忧虑?
她是在害怕。
因为颇得张少府疼惜,张妩不像深闺女子那样被人拘着,就算要读书识字也任她去,眼界也比寻常女子开阔不少。可她的目光到底是短浅了,这五年又过得太过安逸,以至于她没想过要给自己手中留一个活命的筹码。
张妩也想过和武帝禀明实情,从而请求禁军的庇护。
可“杀人凶手藏匿于宫廷之中”这件事本身就是在打帝王的脸面,她若是直接说了,不仅会惹得天子雷霆之怒,还会打草惊蛇,将自身置于险境,提前招来杀身之祸。
大理寺上下花费五年都未曾查明那人及其的背后势力,而她孤身一人,若决意弄清楚真相并从中逃脱,还需得从长计议。
张妩很快就平静好心绪,落笔写信。
等信件写好,天色也渐暗,露出皎洁的明月。求安接过两封信,左看右看,问话:“该将哪封寄去丽水太子爷那处呢——”说话间见张妩起身往外走远,她赶忙拿着信疾步跟上,“这么晚了,太子妃娘娘这是要出门?”
“嗯,去张府,”张妩脱下宫服的外袍,转头对着求安,道,“拿套你平日里的换洗衣裳给我。”
求安愣愣地听命,又愣愣地看着张妩换了宫女的服饰。
… …
信使在东宫外头候了许久,才终于等来了两封信……和两位宫女。
站在前头的宫女他眼熟,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女求安。信使行礼,如往常一般上前接信,目光却不自觉就被跟在求安身后的宫女给吸引住了。
宫女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胜在身姿纤细玲珑,那身寻常的宫女扮相在她身上都变得有些不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信使下意识勾头去看。
怕信使瞧出不对,求安神经绷得紧紧,见状腾地挡在他面前:“乱看什么?这两封信都是寄去丽水的,你得记住了,这封给太子,另一封是给陆公子的。”
信使果然慌乱地收回视线,小心的把信分类收好。
求安不露声色地退后,重新将张妩挡得严严实实的,又道:“太子妃方才梦魇惊醒,忧心少府和夫人身子有恙,令我带人去张府探访一二,我想着总归今晚是回不来了,又懒得去太仆寺求取车马人手,若是顺路——”
“顺路顺路,”信使忙不送道,“我在外头和车夫同乘就好,车厢是空着的。”
等她们进了车内,信使也在车夫身旁坐好。宫内侍卫大多认识信使,到了宫门口也没多问,爽快地放了行。马车一路疾驰,在张府门口停下。
叩门后不久就来了人,信使眼看着求安和她身边的宫女走进庭院,打了个哈欠,拱回车厢里补眠。
又一会,信使睁开眼,用力嗅了嗅。
空气中留存着好闻的味道,其余的他说不上来,只觉得似乎带了点药香,安神又恬和。
*
军营大门两侧冷刃开道,将兵齐齐肃立。太子身着常服站在大道中央,皱着眉头,像是在烦忧什么棘手的事情,直到看见不远处飞扬的尘土,他的面上这才带了点笑。
夜幕昏黑间,显出千军万马。
将士们都激动起来,欢呼声震天。
十五年前吐蕃痛失三城,武帝将三城合为一处,便有了如今的丽水。城中蕃将假意归顺,却贼心不死,与吐蕃王暗中联络,不时挑起事端,丽水也因此民不聊生。
蕃将势力庞杂,他们几乎无从下手将其铲除,直到京城救灾的粮车送来了陆慎尧。
少将军用兵如神,有胆有谋,不仅平了蕃乱,还趁胜追击端了深山上的联络点,捉拿吐蕃的亲王作为要挟,逼得那吐蕃王同意签署了归降书!
这才五年未到!
想到回宫有望,太子不禁振奋,暂时忘记了烦心事,对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将士道:“重赏诸位!”
呼声更是要顶破天际。
陆慎尧翻身下马,漆眸往热闹的人群望了一眼。
火光照亮他俊美的侧脸,薄唇紧抿。
丝毫没有要上前请功的意思。
居无硬着头皮提议:“少将军要不要去殿下那——”
毫无留恋地转身,陆慎尧抬脚往营帐走,面色淡淡:“不必了,殿下若是要见我,自会派人来帐前知会一声。”
面对这样佛系的主子,居无简直无语凝噎。
这个时候正赶上太子高兴,少将军要什么不能答应?主子不懂事,他却不能犯傻,居无咬着牙跟上去,一路跟到营帐内:“……少将军!还是去一趟殿下那处吧,也不用说什么奉承话,你早是大功臣了,但混个脸熟总是好的……”
居无叽叽喳喳地说话,没听到角落里的轻响,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帐帘的间隔中藏了人。
陆慎尧却突然停在原地。
目光扫过某处,又慢慢转冷,他侧头对居无道:“出去。”
居无以为是自己过于聒噪将人给惹恼了,当即闭上嘴离开,像只木鸡一样站在营帐外头。
确认营帐内只剩下陆慎尧一个人,六姑娘这才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日夜的担忧让她寝食难安,人变得消瘦,面上也带了令人怜惜的赢弱。
张夫人刁难她,故意将她送到丽水这种鬼地方,却因此让她有了接近太子的机会。她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强忍羞耻自荐枕席,才做了几夜太子的枕边人。可意乱情迷之后,太子的态度始终是拒抗的,还告诫她不准去招惹张妩。
不能在张妩面前耀武扬威,六姑娘恨得牙根发痒。
但所幸老天开眼,让她怀上了太子爷的孩子。可老天又是个不长眼的,太子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六姑娘闹了好几天,见太子依旧不松口,心都冷了。
她只能来求陆慎尧,求这个——
将她带进军营的人。
六姑娘看着陆慎尧,心生畏惧,有过去的教训,她连他的衣角都不敢触碰。
但孩子是她所有的倚仗,无法,六姑娘只能发疯似的磕跪在地面上,额头猩红一片:“求陆公子救我……和我的孩子一命!”
陆慎尧一直没看她,闻言倏然抬眼,竟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