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许执

1、梦回

　　宋昭尔每每想起来，便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挺没意思的。平平安安长大，顺顺利利成亲，然后顺其自然生子，于是余生相夫教子，生活再无半点波澜。
　　要说世上女子大多都是这样过的，耳濡目染之下，宋昭尔也觉得自己的思想挺离经叛道的，但是打心里说，她想过不一样的日子，过得潇洒肆意，而不是年少困于闺房，半生囿于后宅，虚虚妄妄过完一生。
　　于是，寿终正寝之时，她看着床前的儿女，渐渐陷入一个美梦。
　　这梦啊，就从她的小竹马开始了。
　　彼时，她的小竹马邵湛还拿着自己做的毛毛虫纸鸢炫耀，宋昭尔瞧着那纸鸢，不免有些嫌弃，实在是不好看。她敲敲头，所以为什么记这么丑的东西那么多年。
　　“宋昭尔，好看吗？”邵湛拿着纸鸢炫耀，骄傲地挺挺胸脯，“我做的！”
　　宋昭尔扁嘴，想说丑死了，当年也确实是这样说的，可是撞上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就有点不大好意思，于是摸摸鼻子：“甚是好看。”
　　邵湛眼睛一亮，咧开嘴笑，牙齿白生生的，阳光也倾泻而下，有些晃眼睛。宋昭尔想着，也就做了，手放上邵湛的下巴，轻轻一抬，嘿，合上了。另一只手拿着那毛毛虫纸鸢，转了个圈：“我的啦！”
　　邵湛还懵在原地，纸鸢离手，“嗷”一声叫了起来：“小胖子你耍赖！”
　　是的，宋昭尔苦着脸，她小时候是个小胖子，按爹娘所说，自己长的是粉雕玉琢，珠圆玉润，甚是可爱，可在别人眼里，就是胖乎乎啊，圆圆润润，不纤细。
　　宋昭尔歪头想了想，以前自己真的很介意别人说自己胖的，于是节食瘦身，后来自然是瘦了一点，也就瘦了一点点，还生生饿出了胃疾，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样想着，宋昭尔也就不大乐意委屈自己节食，梦嘛，自然要怎么开心怎么过了。
　　所以和邵湛追闹了一会子之后，宋昭尔也就乐呵呵吃起来了，桃仁酥，无花果，玫瑰糕……
　　那么久没有吃的美味，自然是吃的有些多了。宋昭尔就被小丫头岁末拉着消食，在海棠园里踱啊踱，踱啊踱。她微微有些烦了，她都这样踱步踱了好多年了，怎的梦中还要走啊走。宋昭尔扁扁嘴，甩开岁末的手，一溜烟跑了出去。
　　出了海棠园，一路经过小桥，将要到竹林的时候，宋昭尔顿了脚步，回头喵了眼小桥下潺潺流水，犹豫了一瞬，利落转身，寻了个石头，一屁股坐下去，脱了鞋袜，小脚上下交替玩起了水。
　　初春的水，凉丝丝的，瞬间就平了宋昭尔有点躁动不安的心。
　　是啊，不安。一边想着肆意活着，一边却总是被这虚无的规矩束缚。
　　宋昭尔想叹气，结果一口气出了一半，硬生生被后面人的一巴掌拍了回去。
　　她恶狠狠扭头，果然是邵湛。
　　邵湛就站在他身后，开怀大笑。月光也毫不吝啬的洒在他身上，一时间宋昭尔竟觉得他周身散发光芒，像那观世音菩萨。
　　宋昭尔揉了揉眼睛，呸，哪是什么观世音菩萨，就是个小魔王。
　　这样想着她也就起身想揍邵湛，光着脚踩在石子路，微微有些硌脚。但是这对宋昭尔来说算什么呢，不算什么，打邵湛一顿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忍着疼，踮着脚尖就要扑向邵湛。
　　邵湛竟然就站着挨了她一拳，她还小呢，自然是没什么力气，这不，邵湛挨了一下，动都没动。反倒抱住了她。他自然也小，她还有一丝丝胖，自然是抱不动的。
　　邵湛微囧，又试了试，憋红了脸。
　　宋昭尔有些脸红，也有点恼。
　　“邵湛你几岁？”
　　“九岁。”
　　“唔，我几岁？”
　　“……十岁。”
　　宋昭尔点点头，然后用手比了比身高，邵湛才堪堪到她鼻尖。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我，比你大，比你高。”宋昭尔微微有点得意，然后眼睛扫了扫他努努力也赶不上自己的体型：“所以你抱不动我。”
　　邵湛拍了宋昭尔比身高的手，气急：“我以后肯定要比你高很多的！”
　　宋昭尔眯眼笑，是呀，以后的邵湛真的很高，玉树临风，清雅卓绝，是大雍最最好的少年郎。
　　邵湛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大约是有些弱小的，但还是用力瞪了宋昭尔一眼。
　　宋昭尔顿觉身心舒畅，这夜风也颇为凉爽，弯弯的月亮也甚是好看。然后有人拽了拽她的微湿的裙角，狠狠拍上她的腿。
　　“穿鞋。”
　　“哦，”她点头，发现邵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她的鞋袜拎了过来，正蹲在地上，仰着头看她。
　　看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宋昭尔忽然觉得心有点乱，慌慌忙扯过自己的鞋袜胡乱套在脚上离开。
　　脚上带着水，袜子也歪歪斜斜没有穿好，因此她跑的有些踉踉跄跄，到拐弯处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回头，邵湛也在看着她，目光灼灼，双眼对视的一瞬间，心里乱的更厉害了，好像有个兔子一样，然后，邵湛双手扒脸，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噔噔噔跑的没了影子。
　　丑死了！宋昭尔恨恨回头。
　　直到躺在床上的时候，宋昭尔嘴角还挂着笑。岁末抿嘴笑她：“姑娘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姑娘开心，奴婢心里也开心。”
　　宋昭尔一怔，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这梦舒服得让她不想醒过来。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那一生，她都不是这样的。
　　邵湛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是世交，闺阁里就交好，成亲后也时时聚在一起。宋昭尔羡慕极了，她自小喜欢吃，生得也比旁的小姑娘胖，起初也追着那些小姑娘玩，后来发现她们不喜欢自己，也就息了交好的心思。
　　邵湛跟着自己母亲经常来宋府，按说他们应该是极熟的，但是并没有。她就想啊，邵湛生得那样好看，怎么会乐意与她交朋友，带她一起玩呢？不会的，索性也就不接近。
　　所以那一生，二人的交集也少得可怜，后来邵湛父亲外任，她也出嫁，也就没在见过了。
　　宋昭尔想着想着，开心的在床上打了个滚儿，今天一天，邵湛并不嫌弃她，他们是好朋友了吧，应当是的。
　　宋昭尔带着笑入睡，迷迷糊糊的时候向观世音菩萨祈求，愿这个美好的梦，永远不要醒来。
　　许是观世音菩萨听到她的心愿，她第二天醒来，还是她的海棠园，不是那透着腐朽古老气息的江府，她在床上开心的捂着嘴笑，笑意从眼睛里泛滥出来。
　　催着岁末快快把自己头发随意挽了个双髻，就飞奔到月华院。
　　母亲笑着唤她，她蹦蹦跳跳扑进怀里，吸着独属于母亲的味道。
　　父亲也笑意盈盈踱步出来，一把折扇轻轻敲在宋昭尔头上。
　　“爹！”宋昭尔嘟嘴，不满地看着自己爹。
　　宋父呵呵笑着，对上了宋母的眼睛，含情脉脉，宋昭尔眨眨眼睛，看看母亲，又扭头看看父亲，不好意思得捂住了眼睛。
　　宋父宋母一看更加笑得停不了，宋昭尔被笑得脸红，跺跺脚跑了出去。
　　却在门口碰到了一大早请辞的邵湛母子。
　　宋昭尔不禁有些好奇，春日正是赏花的好时节，按往年惯例，邵湛母子是要在家里待上一阵子的。
　　父亲看到邵湛母子来了，也不便多待，只问候了两句就出了门。
　　母亲看着来请辞的二人，也疑惑起来。
　　邵夫人打着团扇笑道：“夫君近日得了外任，不日便要出发，我也想与蕴娘多玩几日的。”
　　蕴娘是母亲的闺名，母亲闻言也不便多留，只好带着惋惜与邵夫人话别。
　　宋昭尔在旁边一愣，她是记得邵湛一家离开京城三年的。但是那时她与邵湛不熟，也只敢在他离开时躲在角落里送一眼。后来，便再没有见过了。只听说，后来邵湛少年才名赫赫，科考一举中的，得了状元，后来，就尚了公主，从此仕途平坦，估摸着也是一世长安吧。
　　那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宋昭尔心想。她抬头看邵湛，不成想邵湛也在看她，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宋昭尔正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就看见对面那人做了个鬼脸，宋昭尔噗嗤一笑，心里的轻轻郁闷也消了。于是大大方方站起来，撒娇着出去玩儿。宋母邵夫人两人都是满眼含笑，目送他们二人出去。
　　宋昭尔出了院子已经想起了从前，她得知邵湛要离开的时候，便细细做了平安络，当时做的并不好看，犹豫了许久，也没有送出去，后来这平安络就放在了她首饰盒的最底层，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现在她打络子的技艺已经是好了太多了，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一次的平安络送出去。
　　宋昭尔想着事情，邵湛也不说话，只在宋昭尔旁边开开心心踩着影子，间或用得意的眼神斜一下宋昭尔。
　　宋昭尔终于发现了正在搞怪的邵湛，心里不由得好笑，也存了心思与他再好好玩最后一次，两人便你追我赶地踩起了对方的影子，好不热闹。
　　玩到最后，宋昭尔已经气喘吁吁，抱着岁末再也不想动。
　　邵湛也轻喘，但比宋昭尔好多了。
　　二人寻了树下的石桌坐下，岁末吩咐人取点心茶水。
　　宋昭尔托腮摸着自己脸上的肉哀伤，说不在意是假的，刚刚才跑了那么一会儿子，就大喘气，想了又想，宋昭尔还是决定变得纤细一点点，当然不能委屈自己，该吃的还是要吃，多消消食就好了。想好了事情，宋昭尔也笑眯眯，将点心盘子往对面一推：“吃吧。”
　　邵湛看了她一眼，拈起点心吃了几块。
　　“你和伯母就要走了啊？”宋昭尔吃着点心，有些忧伤的问，毕竟与邵湛关系好了许多，没玩够呢。
　　邵湛听了莞尔笑：“午后父亲便来接母亲与我。”
　　“哦，”宋昭尔点点头顿了顿“那以后便不能见了吧。”
　　邵湛又往嘴里塞了个点心：“三年就可以回京了，况且，我们可以写信的。”
　　宋昭尔一听，眼睛就亮了：“真的可以吗？”
　　邵湛点点头。
　　宋昭尔开心起来，心里也轻快许多，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为缘尽于此，却没想到还会有转机。可见，机会都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宋昭尔心里没了事情，便更加畅快了，吃了几块点心，与邵湛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跑回了自己院子。
　　废话，邵湛马上要走了，要送礼物的。
　　那以前不太熟练的平安络如今手上翻飞，没多少功夫也就好了，宋昭尔又在箱子里挑了许久，找到了一个白玉挂坠，挂了上去看着精美的平安络才满意起来，打了个哈欠睡了起来。
　　午后，邵湛母子准备回家，宋母送到了府门外，邵湛扶着母亲上了马车，又回头看向宋府，似在寻找什么。
　　宋昭尔此时也醒了过来，看了一眼沙漏，拽了平安络就奔向府门口。
　　岁末也哭丧着脸追在后面，姑娘睡得熟，午时用饭都没起来，夫人无奈只吩咐了她们等姑娘醒来再用。她只记得了这一遭，却忘了邵小公子这边……
　　邵湛在马车旁徘徊，邵夫人掀开车帘子不解看向他。
　　“娘，再等一会儿吧。”邵湛哀求道。
　　邵夫人看了看邵湛，了然于心得笑了笑：“好。”
　　这时候，宋昭尔也赶到了府门，大喘气喊道：“邵湛。”
　　邵湛早已看到了她，心里仿佛大石终于落地，呼出一口气，跑向宋昭尔。
　　宋昭尔喘气不好意思道：“睡过头了……”
　　邵湛揉她的头发：“我就知道。”
　　宋昭尔这才把平安络递给邵湛，因为疾跑，络子也染了手心的微微汗意，邵湛接过络子，珍重收进怀中：“我很喜欢，谢谢你。”
　　宋昭尔闻言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摇头。
　　那厢邵夫人催了起来，邵湛又仔细看了一眼眼前的姑娘：“等到了，就给你写信。”
　　宋昭尔点点头，这才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