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诊所》celiacici

184、小凤凰

　　一声凤鸣，他骤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株玉树粗壮却又晶莹剔透的树干上。头顶，如露珠一般凝结在枝头的琼浆，像是感知了他的苏醒，沉甸甸地落下一滴，恰好落在他唇畔。甜美的香气令他忍不住舔了舔，冰凉而又滑腻，入喉便化为灵力，滋养着幼小的灵体，轻盈得像是要化为一缕清风。他阖眼又接了一滴，这才骤然想起什么，猛地坐起，回望身后的莲台。
　　莲台是青石化形，九瓣花瓣如九只纤纤玉手，婀娜多姿地接迎或送往。一阵风，吹散了莲台周围环绕的云气，穹庐如倒挂的海，碧色之下，立在莲台中央的，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玉质的肌肤如上釉的白瓷，青山黛色的眉，描绘着上古的悠远，唇是丹霞，烟鬟雾鬓连绵于天际，发间装点着两端坠下日晖与月精的如镜银胜。
　　这里并无昼夜，王母阖眼，灵兽纷纷安然睡去，王母睁眼，便又是一日轮回。
　　此刻，她正俯视着这个被她唤醒的极乐世界，眼神温和，却无悲无喜。
　　苏醒的凤鸟们如一片欢愉的晚霞，纷纷飞向王母，绕着她旋转，清亮的鸣叫宛如丝竹之音。
　　方苏醒的小凤凰怔怔望着这一幕，片刻后，终是化为一只翎羽尚未长齐的火红的雏鸟，飞向他的神衹。
　　他与凤鸟们一同绕着王母飞翔，王母的发上跃动着熠熠星光，臂间挽的披帛如流云，他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越飞越近，却忽的被一股气掀翻出去。
　　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一头撞在一棵粗壮的栏杆树上，剧痛间红羽纷飞，晕头转向地抬头，就见一只三足青鸟正停在王母肩头，高昂着头颅，斜睨了一眼不自量力的他，鸣叫一声便翩翩起舞。
　　它用一只脚跳舞，另两只脚互相碰撞出清脆的鼓点，它的娱神舞蹈，更像是一种炫耀，舒展着身躯，摇摆着尾羽，最终博得了王母的青睐。王母伸出手，它轻快地跃入王母巨大宽厚的掌心，王母收拢五指再展开，青鸟便成了九只，所过之处皆燃起青蓝焰火，从四面八方响起连绵的鼓点，庆贺繁衍与新生。
　　然而与此同时，数十只正盘旋的凤鸟忽自天际坠落，它们周身萦绕的死气使得双眼迅速泛白、干瘪。他们方跌入土中，地下便钻出巨蟒一般游走的根系，迫不及待地缠绕住从天而降的尸体，粗暴地拖入地下。在一阵粘腻的动静后，沃土上鼓出好些个大大小小的血泡，血泡先后破裂，像是连着打了几个饱嗝，随后玉树便突兀地向上生长了一尺。
　　小凤凰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头疼欲裂间才记起，他也诞生自王母的掌心。这里所有的生灵，都来自于神的意志，然而昆仑仙境所蕴含的灵力恒常，诞生必然伴随着消亡，生死与昼夜，都只在神的一念之间。
　　小凤凰接近不了王母，是因为他不过是最低阶的灵兽，西华至妙之气自成结界，唯有灵力深厚的，才能近王母的身。
　　这里的风是祛尘风，一卷而过，只留下一览无余的清透。甘露漂浮在周遭，如一颗颗可以随时揭取的珍珠。然而这些喝着琼浆，饮着甘露，浴于醴泉的灵兽们，从未有过对其他生灵的怜惜与庇护。
　　放眼望去，流淌的云海笼罩着如屏障般包裹着昆仑的九重山，山下弱水环绕，一条眼似灯笼的巨蛇正浮出水面张望，它伺机拖一头正饮水的青牛入水，水花翻涌间，半空中又来一只生着犄角的蛊雕，利爪一把将巨蛇从水中提起。那青牛趁机挣扎着爬回岸上，却只余了三足一角一目，歪斜着身子拖着一路血迹踉跄着逃入林中，然而没跑几步，就被一颗白狮头颅咬掉了尾巴。那头颅镶嵌在一颗长了鳞片的树干上，粗壮的树干分成两股盘旋而上，靠近地面的那段布满了如瘤子般的灵兽头颅，它们原都是路过，却被这旋木吞噬到只剩下最硬的头颅，如今却也与这旋树融为一体，享受着伏击与并吞。
　　于昆仑境内，以何种形态存活，外表如何狰狞丑陋都无足轻重。心智未开化的灵兽、灵树、灵花、灵草、灵物们，只遵循本心一味追求灵力的强盛。毕竟得到王母的青睐，便意味着衍生与长寿，不至于因着灵力低微而最先被灵力的守恒牺牲。故而放眼望去，能见着部分化形为人的人首鸟身、人首蛇身、人首鱼身的怪物，也能见着不同物种间毫无章法的融合与嫁接，在永无尽头的岁月中，这是唯一活着的目的，也是唯一的消遣。
　　小凤凰不知自己是如何生出的慧心，有了心性，便如把烛四顾，再无法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地盘旋在王母身畔。他呆立在栏杆树的树冠，俯视着昆仑仙境，直至王母合眼。困意袭来，思绪像一团被吹灭的烛火，消失在骤然的宁静里。
　　翌日睁眼，小凤凰是被疼醒的，他的灵丹处似有几股力量在横冲直撞，翻腾间眼前一黑，耳边风声呼啸，如刀锋切割着他的身躯，他竟是从玉树上坠落下来。它怕极了，却又动弹不得，长在树干上的兽首注意到动静，一个个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翘首以盼。然而就在离地咫尺时，求生的本能迸发，将体内躁动的力量全都吞噬殆尽，归于元丹，瞬间，小凤凰眼前成了一脸赤红，熊熊火焰吞噬了他的翎羽，一寸寸的骨在蓝焰中炼化，又接驳重塑，如枝桠般生长。羽翼刹那间撑开，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轻轻一挥，便掀起飓风，沙尘滔天，将那些兽首贴着脖根齐齐切断，一口叼在尖锐金黄的喙中，仰头吞入蛇颈。
　　迎风而上时，小凤凰终于入得王母法眼，它每一根火红的翎羽都燃烧着，焰心是暗沉的血色，外焰则是缭绕着青烟的靛蓝，在日辉照耀下泛着五彩的光，他一回身，尾羽在倒挂的碧海划过一道彩练，翻起潋滟的云气。
　　王母对上他金色的眼眸，瓷色的面容上，带了稀薄的笑意，她掌心一合，又摊开，无数团火便飞到空中，成了一只只鸣叫的凤鸟，它们追逐着小凤凰，奉他为王。
　　小凤凰却只凝眸于王母唇畔的笑，他小心翼翼地贴近连片的云鬓，像是撞进一团痴心妄想的梦，他心如擂鼓，头晕目眩间乞求看个真切，然而俯瞰时却发现王母竟被一截自莲台穿出的玉柱盘踞到了脚踝。
　　那中空的柱就像是个欲壑难填的活物，表面突起密密麻麻盘旋而上的浮雕，浮雕每增一寸，它便向上游走一寸，悄无声息地将王母囊获为果腹之物。
　　小凤凰瞬间被那灵柱不断翻腾上涌的势不可挡的灵力激得清醒了，情不自禁地往高处飞，然而周遭灵兽似乎根本看不见这诡异而怪诞的一幕，依旧围绕着王母盘旋，企图娱神以获垂怜。
　　“你瞧得见？”一个声音突然掠过耳畔，小凤凰一惊，那身影却已到了跟前，一对琥珀色的眼眸上下打量着他。
　　小凤凰骤然后退，才看清那灵兽。他竖着九根虎尾，虽有斑纹覆盖，毛却是雪白的底色，像覆了层茸茸的雪。他的肋下生了一对鹏鸟的翼，在小凤凰因惊慌扇出的真火到了跟前时，交叉一挡，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只有天柱上浮现的灵兽才能瞧见天柱——你已生了慧心。”那灵兽张开双翼笃定道。
　　小凤凰不知他是谁，之前他从未在昆仑未遇到过能口吐人言的灵兽，警惕地保持着距离逼视着他。
　　“我乃陆吾，守九门九井。”陆吾说着，忽然用爪子按住小凤凰的蛇颈向下坠去。
　　颈项是凤凰要害，小凤凰动弹不得，以为陆吾要杀他。
　　然而一同坠落到天柱的中心时，却忽见着王母脚下凭空生出了五座笼着霞光的城池。
　　那城池渊蜎蠖伏，围绕着九层高的巍峨宫殿，宫殿雕梁画栋，周遭云气蒸腾，直指天际的栏杆树栽在四周，阻挡着灵力低微的灵兽，九道巍峨的朱门镶嵌在宫墙之上，每一道门前又都生着一口枯井，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
　　“你终日围着一尊虚像膜拜，却不知王母真身所在。”陆吾跳跃在云间道，“随我来！”
　　小凤凰狐疑地跟着他往神殿飞去，其中一道宫门在他们落地时，便轻轻向内下，在地上铺成狭长的霞光，小凤凰走到门里，回头看了眼王母那顶天立地的虚像，她仍旧无悲无喜，仿佛对即将被天柱吞噬的命运无知无觉。
　　入得殿门，便不见边界。上为碧海，下为星河。碧海中，倒挂着黑白棋子，于水下排列成矩阵，如同脉络，聚集在矩阵的九宫内，自行推演。而下方的星河中，同样浸润着黑白的星辰，各自排兵布阵，十数合五方，与头顶棋局相应。
　　企图吞噬王母的玉柱，便就贯穿在这神殿中央，玉柱在每一处因果上都生了枝桠，那枝桠伸展出去，从地面冒头，便成了一颗颗能产玉膏、玉脂的玉树。小凤凰便是吃着这玉树上结出的美玉方生了慧心。
　　四面同时刮起的祛尘风，将小凤凰身上的灰尘洗刷干净。他望向玉柱中央，便见那处隐约有一个身影，正透过玉色注视着他：
　　“褚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