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平安极梦物语》一条闲余斋

103、惟仲倡言坚壁垒

　　随着大军安顿下来，昏迷的藤原伊周悠悠醒转。望着带死扶伤的八万士卒与满面风尘的诸将，伊周半晌无言。由于缺衣少食与医药匮乏，可以预料到，将来的一段日子里会有很多受伤的人死去。

　　诸将本欲劝伊周再休养数日，但伊周不顾劝阻，强撑着带病之躯统揽军中事务，亲自过问前线战事与物资征调。

　　伊周脸色惨白，气息有些虚弱，坐在帅座上扫了一眼座下诸将，“这几日来战况如何？”

　　藤原公季作为军监，是地位仅次于伊周的将领。他率先开口，“周兵很是凶悍，数次前来挑战。不过黄门已经将他们的攻势一一化解，战事一切无虞，山阴、山阳两道尚且平稳。左府不必担忧，且再安心静养几日吧。”

　　公季是有名的老好人，依旧是劝伊周安歇。伊周轻轻摇头，婉拒了公季的善意建议，“我为主帅，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实在不敢将军机大事假手于人啊。”

　　他转面看向博雅道：“我与侍中一向亲厚，侍中切不可瞒我。周虏兵锋已至何处？我军可有损伤？”

　　在大营中，这些消息人尽皆知，伊周只要出门找几个士卒一问便知，想瞒也瞒不住。博雅只得据实回禀，“筑前、肥前、丰前诸处已然沦没，我军屯于下关，周寇军于门司崎，隔海对峙。周人数次来抢周防滩，均被我等击退。兵部平侍郎驻扎在长府，侍所别当亲自勒兵于防府，时刻监视周人动向。只是周寇之水师勇锐莫当，保昌与之交手，占不得半分便宜。周寇因水师之利，常常袭扰大津岛、青海岛各处，虽未曾得手，却令我军疲于应付。”

　　伊周微微点头，情势还不算太坏，“前日交战中，折损的将领……”

　　“笠间押领使平带宗，秩父郡大领平武基，美作大介大江清道，下总押领使藤原惟风，军团大毅丰原为时、高桥恒政，太宰大贰有国父子等皆力战而死，太宰府中仅一人逃出重围。民部源侍郎重伤，尚在救治中，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博雅的话让伊周稍稍安心。战死的大多是地方豪族，像是平带宗、平武基都是坂东平氏，平良文的子孙，在关东尾大不掉；高桥恒政是志摩豪族，因其家族势力庞大而累代被朝廷任用，自高桥善道（长德四年）至高桥经兼（长宽元年），一门之中涌出十二位志摩守，把持志摩国政长达一百六十五年。

　　源道方则不同，他是六条左大臣源重信之子、鹰司左大臣源雅信之侄，宇多源氏旗头，名位高贵，前途无量。尽管他现在隶属于藤原道长，但他是朝廷的自己人，更是公家核心，万万不容有失。

　　博雅又道：“另外，在下见过了那个从太宰府中杀出重围之人。此人真壮士也，有万夫不当之勇。”

　　“哦？”那日太宰府沦陷时的情形，伊周至今历历在目。兵弱虏强、城孤气寡，可谓是十死无生。能从其中溃围而出，除非是天神下凡吧。

　　伊周对此人起了兴趣，“让他来帅帐答话，我当量才擢用。”

　　“是。”

　　说话间，一名武士走入帅帐，恭恭敬敬地禀报：“启禀大帅，第二批粮草一万五千石已经解到。”

　　“噢！”听到粮草终于解到，伊周喜出望外，这可是连日来唯一的好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了。

　　自战前开始，道长有意拖延粮草解运，逼得伊周不得不仓促出战，结果大败而还。现在伊周已经吃了败仗、丢了面子，道长自然不需要继续拖延下去，第二批粮草也就解到了。

　　“对了，晴明公应该也随粮回来了吧。”藤原公季不习兵事，平惟仲是藤原道长的人，平维茂远在长府，源博雅不通政事与权谋，伊周正缺一个能为他出谋划策的人。若是晴明返回，伊周肩上的担子可就轻了不少。

　　那武士却答道：“礼部尚有些事务未能办结，先把粮草发来，他自己仍在京中交割。”

　　“晴明还没回来啊……”听到晴明还在京中，博雅也些意兴阑珊。偌大个军营，连个能聊天解闷的人都没有。源道方倒是算一个，可他还在病榻上躺着。藤原公季只会清谈，其余人等皆是粗笨武士，实在难以与之交流。

　　伊周眉头微皱，“既然晴明公未到，洛阳委来解粮官是谁？”

　　“是……”

　　“是我！”

　　伊周话音未落，一道古拙苍劲的声音传入帐中。帐门被拨开，一个皓首白发的老翁手扶几杖，笑吟吟地走进来，“诸位大人，久疏问候。”

　　藤原伊周霍然站起，“北野宰相！”

　　来者乃是正三位参议兼式部大辅菅原辅正，菅原道真之曾孙，天历四年中秀才，寻对策及第，去年成了第一皇子敦康亲王之师，今年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了，世称“北野宰相”。

　　伊周走下帅座，快步迎上来，握住辅正的手，“啊呀呀……怎的劳动老大人亲自前来？这山水跋涉，当真辛苦老大人。”

　　“无妨无妨……”辅正摆摆手，面挂笑容，不以为意，“趁着我这把骨头还能活动，为王家多尽一份力罢了。若再过几年，恐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什么都干不成了。”

　　诸将纷纷走来见礼，辅正一一与之答话。寒暄一阵后，辅正在公季右侧的位子上坐定，伊周面带惭愧道：“我督三军出师，初战便遭大败，折了许多人马。如今退守周防，坐视九州沦亡，既羞见老大人之面，亦无颜答复天子啊。”

　　辅正拄着手杖敲了敲地面，“胜败乃兵家常事，冯异犹有湖县之败，庆之尚有白苟之失，左府不必自责。况且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知左府于后可有安排？”

　　“这……”伊周眼中闪过一丝慌张。这数日来他焦心苦思未来的方略，却始终未能得出好主意。辅正这一问，可算把伊周问倒了。

　　“自然是有的。”平惟仲看出伊周的尴尬，出言化解，“宰相可知决定胜负之关键是什么？”

　　“关键？”辅正沉思了一阵，“谋略？”

　　惟仲摇摇头，“奇为正之辅，谋略只是助力罢了。”

　　“那……忠勇？”

　　“此言差矣。”惟仲笑道，“将帅及羽林、近卫久沐皇恩，尚可论忠勇。若是凡常士卒，从行伍不过数月，天子未及施恩，主将未及抚育，无异驱市人而战，何以言忠？不忠何敢言勇？”

　　辅正出身儒门，不太了解兵事，惟仲此问可是难住他了。他一拱手，“那……敢问黄门，是何物最为紧要？”其他将帅也都集中精神，想听听惟仲的答案。

　　惟仲轻轻一笑，“是供给！”

　　“供给？”许多将领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惟仲侃侃而谈，“若食不饱，则士卒无力作战；料不足，则战马不可奔驰；胶漆乏，则箭矢不得发；被服匮，则三军不胜寒；医药少，则士卒多死者；军械未备，则攻城多劳而少功。您应该听说过，袁、曹相拒于官渡，孟德烧乌巢之粮，袁本初于是败走。又听闻春秋迁延之役，秦人投毒于泾水，诸侯之师取水而饮，死者甚多。宋将张永征彭城，遇寒雪，少被服，军人足胫冻断者十七八，其侄张冲足趾皆堕。由此论之，给养辎重乃是第一等大事。”

　　彼时日本虽熟知孙子、吴起，亦知中华兵家经典，却始终没有建立有效后勤补给的观念。或者说即便有识之士心知后勤之重要，而无人能提出后勤的组织章程。所以在震旦中国的兵家常识，日本诸将一听却是耳目一新。

　　诸将个个称是，伊周也不禁微微点头。惟仲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语中的。

　　“好啊！”辅正击节赞叹，“孙子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又闻‘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想来依照黄门之言，我军当速战速决吧。”

　　“不然！我军利在久战。”惟仲又是语出惊人，“敢问老大人，如今我军与周寇孰强孰弱？”

　　“自然是敌强我弱。”辅正脱口而出。末了，他又补充一句，“然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军必胜。”

　　“呵呵……”惟仲直接忽略了辅正后面那句话，“既然老大人知道敌强我弱，那可知长平之战的典故？彼时秦强而赵弱，秦国大军压境，赵将廉颇何以拒敌？”

　　“深沟高垒而不战，坚壁清野。”经史子集是菅原辅正的看家本领，他答得不假思索。答完一句，辅正两眼一亮，脸色急剧变幻，“但是后来的赵括不听此言，急于出战，终究覆军杀将，死者四十五万人。”

　　“唔……”诸将一片惊叹。他们从没有将现今的形势考虑得如此之深，藤原伊周更是冷汗淋淋。

　　“可是……”辅正又有疑虑，“如今周寇已经掠有镇西、对马十国之地，足以以为根基，与我军持久。而我军筹集许多粮草已是竭尽全力，迁延日久必定供给不支，如何能与贼相抗？依黄门之言，我军供给不足，不能为持久之计；兵弱于敌，又不利正面合战。如此看来，岂不是必败之局？”

　　“哈哈哈……”惟仲抚掌大笑，“老大人多虑了。如今我军只是失了对马并丰前、筑前、肥前之地，南方六国仍底节不下，诸位国郡司拥众数万节节抵抗。且九州多山地，骑兵无法负山而上，步卒亦难行走，林间亦多瘴气，周人远来不识地理，诚难攻克。是故敌军十万，仅得四国之供养；我军亦十万，尽得天下六十国之供养。久战之下，必定是敌军率先不支。”

　　“唔……”辅正若有所思，沉吟一番。

　　惟仲继续陈词道：“若周人大举发兵南下，进攻六国司，定会碰个头破血流，我军则可趁机袭其后方；若周人大举来犯阴阳两道，进攻我军，则六国司可趁机袭其后方；若周人兵分两路，同时进攻南九州与中国地方，则兵力削弱，捉襟见肘，两路皆为我军所破。所以如今之势态，反而是利于我军而不利敌军。应当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东君呢。”

　　“原来是这样！”诸将都松了一口气，同时亦对平惟仲钦佩万分。

　　“那依黄门之见……”

　　惟仲双目放光，“我军当深沟高垒，避免正面大规模冲突，设法取得几场小战役的胜利，从而助长士气，积小胜为大胜；同时支援南九州诸国司，让他们效彭越挠楚，不断消耗周人实力。待到周寇师老兵乏、粮草枯竭，我军以逸待劳，一战可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