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夏》竟也

1、百日誓师

　　云安一中作为云安县的一所县立高中，却一直没有一间像样的校图书馆，有的只是大概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建校起就遗留下来的，一间躲在高大槐树后面的阅览室。

　　阅览室里有个校友捐赠区，区里的图书已经很多年不曾换新，靠窗的两排书架上随手一翻便能找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期刊杂志。

　　正值三月，盎然的春意唤醒了云安这座南方小城，大槐树的枝头冒出热闹繁复的新绿，阅览室在一栋小楼的二楼，槐树横生的枝桠恰好遮住了阅览室的半扇玻璃窗。虽说是早春，但温度却是居高不下，窗外烈日炎炎，倒给人一种已经入了夏的错觉。

　　午后的阳光涌进不大的阅览室，只留窗角这个位置有一方斑驳的绿荫。常夏用纸巾把积灰的窗沿擦干净，倚在上面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1988年6月刊的《人民文学》。

　　时隔近三十年，杂志平整完好，就连上面带有学校捐书证明字样的大红图章也依然鲜明清晰，唯一能透露出时光流淌痕迹的，是那微微泛黄的粗糙纸页，目光落在上面仿佛都能扬起一层薄灰。

　　阅览室里人少声静，而阅览室外学校的操场上却是一片人声嘈杂。

　　槐树和玻璃窗似乎把云安一中的校园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窗内漆绿染锈，书本放旧，四角方桌上值班老师保温杯里的浓茶未凉，窗外横幅招展，口号嘹亮，轰轰烈烈地上演着一年一度的高考传统——百日誓师大会。

　　高三年级按照学校的安排，有纪律有组织地从教学楼鱼贯而出，搬着自己的椅子到操场上站队集合。操场前方的主席台上，临时征用的课桌被拼成长长的一条，桌上铺着大红色的绸布，桌边立着一只话筒，教导主任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喂喂喂”地调试。

　　常夏的同桌尹秋从书架背后探出头，叫了她一声：“常夏，广播里喊集合，大家都去操场了，我们也回教室搬凳子吧。”

　　常夏应了一声好，放下书和尹秋一起走出了阅览室。

　　当他们搬了凳子回到操场上时，操场上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两个人艰难地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班级的位置，刚把凳子放下，前面的一个女生就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两个怎么才过来，是不是又趁体育课溜去阅览室看书了？”

　　常夏抬手往额头上一遮：“天气这么热，当然是哪凉快哪呆着。”

　　“那小卖部里老板娘还放了风扇呢，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女生依旧笑颜不改，一副被常夏逗乐的表情。

　　云安一中的体育课向来是放养式的上法，体育老师只在上课集合的时候露个面，剩下的时间都归学生们自由活动，有心思锻炼的跟体育委员说一声，组团到器材室里借来篮球排球乒乓球各种球打上一两局，没心思的也不会无聊，还有轧操场、逛小卖部和钻阅览室等等娱乐活动可以任意选择。

　　常夏和尹秋自然是属于没心思的那群人，考虑到操场上可能被飞来横球误伤，小卖部一到体育课总是弥漫着一股香烟的气味，安静的阅览室就成了她们消磨时光的不二之选。

　　“哦对了，”刚才还在和常夏开玩笑的女生突然正色下来，指了指班级队伍的前排，“班长刚才点人，你们两个不在，趁班主任还没来，要不要去和他说一声？”说着，女生还十分热心地朝队伍前方喊了一声：“阳帆！”

　　名叫阳帆的男生从队伍的最前排回过头来，同样循着声音回过头来的是整个高二理三班同学，阳帆偏头看了几眼，朝着队尾问了一句：“怎么了？”

　　女生帮人帮到底，不顾常夏被大家盯着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依旧大着嗓门回道：“常夏在这！还有尹秋，她们两个来了！”

　　迫于周围全班人的目光压力，常夏和尹秋对着阳帆挥了挥手以示存在，阳帆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回了句“知道了”便转过身去。

　　百日誓师大会的主角是高三年级，但为了壮大声势，亮出学校的排面，全校的师生都被召集到了操场，一班一个小方块，高三年级站中间，高二和高一左右护法一样守在两边。常夏所在的理三班恰好分在高三年级的旁边一列，一条白色的粉笔线横在常夏和高三年级之间，被人来人往的脚步踩踏得笔画模糊。

　　常夏忽然想起班主任温增华经常在班里说起的一句话：“高三一走，你们便是高三了。”

　　开始和结束重叠，一轮战争的余烬就是新一轮战争的烽烟。

　　云安一中的百日誓师大会和其他高中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没完没了的校长讲话级主任讲话教师代表讲话以及学生代表讲话。常夏对听到耳朵起茧的以“春风吹，战鼓擂，在这个鸟语花香之际……”开头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真正的重头戏，是大会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百日誓师的核心所在——全体宣誓。

　　学生代表一声令下，高三年级集体起立，右手握拳举过头顶，一句一句地跟读誓词，平日里跑操时喊口号偷懒省下的力气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庞上清一色的目光坚定语气铿锵，让常夏这样的前排观众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一代又一代的学子就怀揣着这样的信念，投身到未来三个月漫长的备考冲刺里，然后带着三个月的成果，走上高考的考场。在他们之中，有的人确实成为了突破重围的黑马，而剩下的大部分人，只是在某一个瞬间，相信过自己会是一匹黑马。

　　宣誓完了以后，学校还给今年的高三年级准备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环节。在学生方阵的外围，跑道上架起了三道充气蟠龙大门，分别命名为“成人门”“成功门”和“凯旋门”，高三年级在班主任的带领下绕场一周，依次从门下齐步通过。

　　尹秋拽了拽常夏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常夏看了一眼张牙舞爪大红大黄的三道门，颇为嫌弃地小声回应：“何止是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邪教作法现场呢。”

　　大概天上的龙王爷都看不下去了，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晴空一下子变得愁云密布，沉甸甸的水汽团聚在空中将落未落，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

　　学校把过门之后的班旗签名环节一笔带过，仓促地结束了大会。

　　各级学生原地解散，把凳子撤回教室以后，写作业的写作业，奔食堂的奔食堂，尹秋举着饭卡问常夏：“去吗？”

　　常夏从座位上站起来，又从课桌旁边装满书的塑料大箱子里拿出一把雨伞，这才走到尹秋旁边：“走着。”

　　天要下雨，人要吃饭。这是自然界的刚需。对于高中生而言，后者的需求还要更强烈一些。

　　常夏和尹秋从教学楼往食堂走的路上，不少跑步前进的学生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换做平时，常夏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员，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誓师大会显然不仅给高三带来了鼓励，还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刚开学不久的懒散状态顿时整肃起来，高三上课的四楼和五楼走廊里，以前弥漫的是浓郁的泡面味，现在弥漫的是浓重的火药味。这直接导致了食堂的流动人口急剧减少，竞争压力小了一半，常夏他们难得享受一次闲庭信步的吃饭体验。

　　当然除了教室里埋头刷题的，高三班级还有一部分人正搬着沉重的塑料箱子往宿舍走。

　　“怎么有人在搬书，又要考试啊？”常夏有些不解地问尹秋。

　　“对，听我姐说他们明天要见面考。”

　　尹秋有个表姐，说是在云安一中上高三，尹秋和常夏对于学校毕业班的动态掌握基本都来自于这表姐。

　　“这么猛，开学才一个星期就考试。”

　　“更猛的还在后面，下个月高三第一次省统考，据小道消息称，学校打算让高二的一起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