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狯]高砂松树不相识》等到樱花

3、03高砂

　　我妻善逸十三岁这年的秋天，他与师兄狯岳同去逛游秋收祭典时抽了一张签，运势末吉，签诗曰：旧友凋零离此世，高砂松树不相识。我今孤寂凭谁问？一处忧伤几处知[注1]？
　　他悄悄看过一眼狯岳的签，运势大凶，签诗所写他却不懂：秋风飒飒吹悠远，月在浮云隙处明[注2]。

　　而后我妻善逸央求狯岳也为桑岛慈悟郎爷爷抽一张签，理由是“爷爷昨天感染风寒，大哥请来抽一张吉利签吧”，奈何运势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狯岳第二次抽签，运势依然大凶，签诗所写：来是空言去是蓬，譬如朝露已尘封。老来渐觉秋怀冷，人世无常逝晚风[注3]。
　　狯岳便将两张凶签扔给我妻善逸，他从不信这些。

　　我妻善逸读书虽不多，大体的字也还识得，即便如此他也未能明白三张签诗所写何意，当夜他将三张签诗压在了枕头底下，盼望一张吉签能抵过两张凶签所带来的厄运。不过我妻善逸似乎忘记了，他的签是末吉，而狯岳所抽中的两张签皆是大凶，厄运不但无法抵消，怕是还要将我妻善逸那可怜的末吉也一同吞噬掉了。

　　桃山山下的小镇地处偏远，即便是一年一度的秋收祭典人流也未免太过冷清了些，我妻善逸曾听杂货店的小樱花妹妹说过“难波居酒屋据说会有能乐表演哦”，他便战战兢兢扯了扯师兄狯岳的袖子，小声说大哥我想去难波居酒屋看看。
　　我妻善逸人生第一次心机计划，似乎成功了，狯岳问他你会喝酒时我妻善逸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只是那时的我妻善逸还没有学会采鲜花追求女孩子这一招，可就是学会了也没什么用，他大哥狯岳才不是娇小可爱的女孩子，可能把花束摔到我妻善逸的脸上才更符合狯岳的行事作风。

　　难波居酒屋的生意或许是在秋收祭典的原因，往日里稀稀散散仅有几个常客的座位这次满了一半还要多，面容娇美温柔的老板娘在我妻善逸和狯岳的面前放了两瓶波子汽水，“小孩子如果喝酒上|瘾到时我可就是罪人了，所以要委屈啦，小狯岳？善逸君？”
　　虽然多亏了老板娘我妻善逸说谎自己会喝酒的假话才没有暴|露出来，不过他看起来确实很失望，原因无他，是根据小樱花妹妹的那句“我家大哥喝完酒以后会向妈妈撒娇，好恶心哦。”我妻善逸也想看一次会对自己撒娇的大哥，他失败了。
　　难波居酒屋名字起得名不副实，我妻善逸喝着桃子味的波子汽水啃着鲷鱼烧在等待能乐表演《高砂》开场时，死死盯着和他的大哥狯岳交谈甚欢的居酒屋老板娘这样想道。明明这里是东京府，老板娘的口音听着也不像近畿人，为什么要给居酒屋起名“难波”呢？

　　“喜着征衣赴京都，今日上征途。喜着征衣赴京都，今日上征途。行行复行路转路，日程难计数。”《高砂》开幕，神官唱起上场诗。
　　我妻善逸幼年时看过许多遍《高砂》，他喜欢这出能乐的寓意：借由连理相生的松树来祝福世间夫妇合好长寿。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从心底感到快乐的了。

　　结为夫妇的高砂之松树与住吉之松树隔山隔水遥相望，却能同气连枝，这般爱情世人称之为“相生”。
　　松之所志，永不凋零。繁荣昌盛，古今皆同。今当盛世，借此赞颂。

　　只不过，我妻善逸此时似乎更感兴趣狯岳与难波居酒屋老板娘的对话。
　　——老板娘也去抽过签吗？
　　——是的。虽然是大凶，不过确实灵验。

　　——灵验？
　　——签诗所说：“古今多少悲欢事，逢坂关前知不知[注4]。”可巧不巧，我是京畿人，家乡在奈良时代被称为山城国，山城国的边境正是逢坂关。

　　“巍巍高砂松，当风发春荣;行看天色晚，山巅鸣暮钟。”
　　“海浪拍峭岸，消逝霞雾中。”
　　“都道松风响，原是潮水声。”

　　“知音其谁属？高砂松，非故友。”
　　我妻善逸忽的想起怀中所揣三张签诗，他的那张“末吉”签上确有“高砂松树不相识”之句。

　　巧合。——我妻善逸这般安慰自己。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师兄和老板娘的对话中去。
　　——老板娘既然是京畿人，居酒屋为什么却是近畿地区才有的“难波”呢？
　　——系我幼时外祖母时常唱起的《难波津之歌》：花开难波津，寒冬闭羞颜。今春满地堂，花开香芬芳。——她是难波人。
　　——老板娘是在想念故乡？
　　——算不上。毕竟逢坂关多流落人。

　　《高砂》的故事在《千秋乐》与《万寿乐》的曲声中结束了，我妻善逸默默闭眼祈求神明能让桑岛慈悟郎爷爷便如这松树一般长寿。
　　爷爷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在他看见我和大哥成为鸣柱之前、在鬼舞辻无惨被我们斩杀之前、在人世间恶鬼全部灭杀之前，神明大人，请不要带走爷爷，拜托了。
　　神明大人，您会听到吧？

　　神明大人真实听到了我妻善逸的祈祷声，确实不是神明大人带走的桑岛慈悟郎的生命。在这之后我妻善逸想，倘若当时加上大哥就好了。
　　很可惜，这世上没有倘若。

　　祈祷完的我妻善逸起身想去寻找狯岳，却只见狯岳枕在居酒屋老板娘的膝上睡着了，面上表情一片柔和，似是做了什么美梦。
　　我妻善逸没来由地一阵生气。他曾朦胧且不甚清楚地感知过自己对狯岳的特殊感情，后来他将这归类为亲情或友情。
　　绝非是爱情。我妻善逸与他师兄狯岳同为少年，爱恋的感情怎会发生呢？
　　可是、可是。狯岳永远走在我妻善逸前方，我妻善逸也只能远远遥望他的背影。每每我妻善逸看着狯岳的背影出神，他自己的心跳声绝对骗不了人。
　　对父母没有过、对爷爷没有过、对杂货店的小樱花妹妹和服店的千代江姐姐全都没有过，这样的心跳声，这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其名为爱恋。是少年对某人特有含蓄内敛且甚不清晰或是细微或是强烈的思慕留恋。

　　我妻善逸想要抱住狯岳的腰身，测测是不是真有看上去那么纤瘦。
　　我妻善逸想要将面庞埋入狯岳的胸口，穿浴衣的大哥最棒了，胸口的肌肤像桃肉一样粉白娇嫩。
　　我妻善逸想要在寒冬腊月紧紧抱拥狯岳，由他去温暖狯岳，或者由狯岳来温暖他。
　　我妻善逸还想要轻捧起狯岳的脸颊，那两片唇瓣时而像是草莓般新鲜红艳，时而像是樱花般粉红柔软，当我妻善逸金棕色的眸子正对上青竹色双目，在那双眸映照中，我妻善逸之所见会是什么？

　　我妻善逸此时此刻最想要的，也是他正在做的，他冷冷看着居酒屋老板娘，在对方茫然无措的神色中将他的兄长抱了起来调整好姿势背到了后背上，可能后背并不如膝上舒服，睡梦中的狯岳轻声呢喃了两句妈妈，我妻善逸听见这两句呢喃便无声笑起来，他用细小微弱的轻柔声音说道，我们回家吧，大哥。

　　“嗯。”

　　[0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