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尉洛子

1、第 1 章

　　01

　　绿灯一换，间歇三秒黄灯，很快亮起了红灯，一辆黑色豪车稳稳停在斑马线前，道路两边倏然走来人墙，在斑马线上交织错叉各自快步疾走。

　　车的右手便是金融街标志建筑，金融大厦，大厦前的广场仿佛有什么活动，人声鼎沸。

　　秘书小张埋头看着一堆资料，侧着身子坐在副驾驶那里，哗啦啦翻着纸张，抽空对后座的老板道，“……找到了，是‘云登’第五组组长向明月。”

　　他把一叠资料顺手用订书机钉起来，递给坐在后面的老板，“向组长高中真的是西京的一高，老板你看看，有没有印象？”

　　他们老板周乘虽然在南州的广京长大，但是高考却是在西京考的。

　　早些年这叫“返回原籍”，现在估计都不行了，会被骂成高考移民。

　　周乘看了一眼资料第一页的单人一寸照，就把资料放到一边，继续看外头人行道的人流，还有车子左边的酒店、餐厅、奶茶店什么的。

　　过了这个红绿灯，车子就能拐进金融大厦的地库。

　　他忽然开口，“约‘云登’的王忠华往后推半个小时，这里过去左转掉头，找个地方吃顿饭。”

　　小张有点没转过弯，但还是尽职尽责点头，“行，我听说这附近有家——”

　　“就这一家吧。”

　　周乘随意指了指外面的一家中餐厅。

　　司机师傅从善如流把车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放下老板与张秘书，自去找停车位。

　　小张下车前就和云登老板的行政助理联系上，把双方约见时间往后推了半个小时，下了车提着笔记本等物跟着老板往那家中餐厅走。

　　现在一点半多一点儿，过了饭点最高峰，但餐厅里还是有不少人在就餐。

　　周乘进了餐厅里，现在吧台那边站着，环顾四周，看了看还算可以的环境，顺着服务生的指引，往西侧大厅内侧的空座走去。

　　跟在后面的小张想问有没有包间，看老板没在意，就不吭声。

　　靠着内墙的都是四人座。

　　周乘走到头没挑位子，回头去看窗边，都是皮质沙发座椅，他便往那边走，选了个挨着橱窗的六人座位子坐下。

　　此时已经过了用餐高峰，加上这位客人看着挺有气势，服务生倒没说什么，拿着菜单恭敬放在客人面前，“先生请点餐。”

　　周乘坐下后把西装脱了，放在旁边，看了眼菜单。

　　这个位子就比刚才那边敞亮多了。

　　虽然老板身后还有一桌情侣未吃完，但两桌中间隔着一道木质古典的多宝格，上头丛丛弯弯的绿萝垂下来，挡着双方的视线，倒也不会妨碍。

　　小张手机弹出信息，他忙把笔记本打开。

　　周乘看了眼菜单，推过去，示意小张点菜，他把小张打开推着放到自己这边的电脑挪了挪，调整了光线，看起了刚刚又发来的几封新邮件。

　　其中一封转发的邮件，是九年前猎头给云登挖向明月时，向明月当时的简历：

　　西州人，她籍贯西州首府西京下设卫星城市高阳城的某个乡镇，高中在西京一高读书，未参加全国高考，直接申请了国外奖学金出国读大学。

　　周乘的目光在“未参加全国高考”几个字那里停顿了许久。

　　四年后她学成回国，先后在海京两个相关的行业待过，业务优秀，九年前经这家猎头的发现，被云登的首席合伙人宁女士挖走，培养为心腹。

　　周乘关了邮件。

　　点开另一封邮件，是他今晚的行程表，看了眼，不是些重要的内容，继续关掉。

　　小张点了几个老板爱吃的菜，把菜单递给服务生，就听见老板说，“来一杯奶茶。”

　　服务生顿了顿，“不好意思先生……”

　　小张道，“旁边有家‘将心’奶茶店，你去买一杯。”他进门之前就看见了那边排的老长的队。

　　那还是他们公司旗下一个分公司的牌子，好喝不好喝不知道，反正他们营销做得好，卖的就挺火爆的。

　　他道，“可以加钱。”

　　服务生想了想，应声而去。

　　周乘坐那里继续看邮件发邮件，对面的小张忙忙碌碌。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不知不觉，周乘身后那一桌的声音渐渐就占据了这一块的气场，绿萝挡住了身形，却挡不住声音。

　　小情侣对话清晰的在周乘这边响起。

　　“我弟弟今年大二，就在大学城那里读书，学的表演，长得还行，他们表演老师也说他挺有天赋。学费不高，一年三万八吧。要不是学校有规定，我弟弟肯定能出来接拍广告挣钱。你也知道，做影视这一行，钱来得快得吓人。”

　　小张忍不住佯装转脖子，往那边看了一眼。

　　就算他是个社畜，也知道学表演的大一不准接私活，大二就能出来干活了，网上什么信息都有。

　　这女的骗谁呢。

　　可惜这边只能看到影影绰绰一个三四十左右的男性，看不见背对着他们的女人模样。

　　男的说什么没听见，那女的娇笑道，“我听老魏说，你年薪挺高的？现在海京年薪八十九拾万的都不够花的，你多少？我听听和老魏说的一样不一样。”

　　小王心里“哦”了一声，猜测，大概人家来是相亲的。

　　不知道那男的说了什么，过了会儿，女的又说，“那还好了，我爸妈虽然是乡镇的，但以前都有正式工作，前些年就退休了，现在一个月差不多两千块的退休金，少是少了点，不过又不是在海京，乡镇那里物价低，米面油有单位发，我家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一年能攒下一万多呢。当然这些钱是要给我弟弟的，我是不会眼馋我父母那点钱的。你父母都是城里人吧，退休金有多少呢？”

　　这边上了菜，就暂时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了。

　　小张假装忙碌把自己面前的资料都拿开，这会儿时间不知那奇葩女的又说了什么话。

　　服务声音一走，那女的声音重新入耳，“……肯定得咱们养着啊，就海京这物价，一个月八千块生活费少不了。当然你愿意给你爸妈多钱都行，我爸妈这里是一点都不能少的。”

　　小张余光里看见自己老板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仿佛做沉思状。

　　难道也在听？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此时，那女的声音忽然拔高，“什么？！你还没买房？把你工资短信让我看一下吧，说你年薪百万，连个房子都没买？真的假的！我不信，老魏说你有房啊！”

　　奶茶送来了。

　　“老家？就你们那十八线的省城的房子？不是吧，”就见那女的偏着头好像盯着奶茶从她面前经过，可嘴巴里没停，“算了算了，不怪你，老魏真不靠谱！”

　　服务生走过来，躬身抱歉对客人道，“不好意思，那边排了队，时间久了一些。”

　　周乘摆摆手，并不在意，把奶茶嘬了一口，放下。

　　一桌子的饭菜，老板不开始动筷子，小张也不好自己先吃，忍着饥肠辘辘假装很忙的在工作。

　　那边的女的道，“李先生，是这个样子，我最近几年本来是没有结婚的打算的，但是呢如果遇到合适的，也能接受，不过人说成家立业，这没有房子，也不好成家，你觉得呢？
　　我本来都觉得男方先买房，这算是婚前财产，我吃亏就吃亏了，大不了婚后男方把工资卡给我，你说你的房子在老家，不是我说，你老家那个房子就算卖了，在海京能买个卫生间吗？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直来直去惯了，有话当面说清楚比较好，你说是不是？
　　我吃好了，哎呀一点半了，我等会还有个会要开，要不今天就到这？
　　……什么？！AA？！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谁家相亲不是男方付钱，你年薪百万都是假的吧！算了算了，AA就AA，你先走吧，我打个电话。”

　　服务生拿来了单子，还有付款码。

　　那边的两人低头用手机分别扫码付款。

　　小张借着喝水，清清楚楚看见那中年男人忍着怒气走了。

　　他也挺生气这女的，简直是个奇葩，也不知道是什么“天仙”，这么不要脸。

　　人家百万年薪，够可以的了，你才能挣多少，就这么多心眼，骗不到凯子就翻脸不认人，真是太过分了。

　　那男的一走，那个女的不知道做什么，半天还不走。

　　小王放下水杯，不留意就瞥见自己老板，表情奇怪，也不工作了，似乎也在侧耳听刚才的争执。

　　向明月给介绍人老魏打电话，继续挑挑拣拣吃剩下的饭菜。

　　毕竟花了钱的，不吃个大饱简直浪费了。

　　电话通了，她厉声娇笑，“哟，老魏啊，没午休呢？等着挨骂呢是不是？什么烂人都敢给我介绍？老成那样子你眼瞎吗？
　　什么我眼光高，他学霸他有本事又聪明，他在大厂什么的都给老娘闭嘴吧，穿个工装就来相亲诚意呢！我没把茶水倒他脸上就是最大诚意了。
　　……草，六七千的衣服？搞笑呢吧你？……算了算了，就那品味还是算了，姐怕以后早上起来看见床上那张脸以为做噩梦呢。……你就直说，我是个丁克，不想要崽。”

　　她利索地关了电话，吃了两口米饭，把手机放在旁边，点开房间里的摄像头，把摄像头转来转去，找了半天，无奈按下说话键，“亲爱的，宝宝，你在哪里呢？快出来吧，麻麻想你了！”

　　偷听壁角的小王简直了，叹为观止！

　　单亲妈妈！

　　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有转折，真是恨不得立刻和秘书室那群小妖精们八卦个三天三夜。

　　周乘脸色难看，把奶茶放到旁边，合上笔记本，去卫生间洗手。

　　向明月的手机视频里出突兀的现了一直猫的半张大脸，从旁边挤过来，毛都把摄像头占满了。

　　向明月心里喊了一声“草”，差点吓死了，怎么躲在这里。

　　她一边逗弄自己的宝宝，一边快速风卷残云，吃饱，离开。

　　离开之前，她刻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几张桌子，果然在她后面的桌子上，放了刚才看见到那个服务生买来的奶茶，心里痒痒的摸着因饱餐而隆起的小腹，遗憾离开了。

　　小张低头掩盖震惊。

　　这是什么人间惊喜啊。

　　老板洗了手回来准备吃饭，小张终于抬头，支支吾吾，艰难开口，“老板？有个事情……”

　　周乘“嗯”了一声，夹了一块肉慢慢吃起来。

　　小张道，“刚才那相亲的女的，您听见没？”

　　周乘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听见了。”

　　小张赶紧道，“她刚才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长得挺像云登的五组组长向明月的。”

　　向组长业务能力一流，这两年扛了不少大单子，别说百万年薪，只怕财务自由都有了。

　　介绍人是不是有鬼啊，介绍个连房子都没有的穷酸中年猥琐男给人家！

　　然而，资料里没说向组长是单亲妈妈？

　　周乘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略回头看了眼空了的位子，正有阿姨来收拾餐盘桌子。

　　他收回目光。

　　小张心情复杂，忽然眼神一动，急忙指着玻璃橱窗外道，“她在那里，她刚出去！老板你看是不是？！”

　　他忙把刚才有关向明月的资料拿出来，把首页一寸照往老板面前塞，“是不是很像？……她要过马路了，要是往金融大厦走，就八九不离十！”

　　周乘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碗里，用勺子把肉和米饭拌在一起，偶尔抬头往外看。

　　是不是他能不知道吗。

　　外面的红绿灯很不巧是红色的，足足有一分多钟的等待时间。

　　向明月等了会儿，把包的带子往肩膀上扶了扶，眼看红色倒计时从58倒退到了45。

　　一秒一秒变成40。

　　她意志不坚定，抿着唇从人群里倒退出来，频频回头去看不远处的奶茶店。

　　“她回头了！”

　　小张发现老板果然仔细看那女的，他已经有九成觉得就是了，可转眼之间，那女的竟然离开斑马线那边的人行道，重新返回来，朝着左边的人行道快步走开了。

　　嗯？

　　怎么回事儿。

　　周乘收回目光，淡淡道，“吃饭。”

　　小张忙把手里的资料收拾好，放进公文包，然后匆匆去洗手回来吃饭。

　　两人饭都快吃完了，周乘目光重新凝视窗外，小张顺着老板的视线看出去，刚才那个奇葩相亲女竟然捧着一杯奶茶，重新走回来。

　　刚好她赶上了新一波绿灯，匆匆看着左右就过了马路。

　　小张一直盯着她走近了金融大厦。

　　金融大厦外面的许多巨幅广告牌，有一个醒目的，是“云登”。

　　难道还真的是向明月？

　　不过如若她是单亲妈妈，能有个年薪百万的接盘侠也还不错了，至少人家愿意喜当爹。

　　小张决定回去让下面的人重新查一查，这都查不出来真是太过分了。

　　看着对面老板没说话，他迟疑，“老板？”

　　周乘道，“推了和云登的见面，就说我临时有事，有机会下次再约。”

　　小张点头，有这样不诚实的组长，这样的企业文化肯定不怎么样，不合作就不合作，反正还有别的大公司。

　　他给云登行政助理拨电话，客客气气的推了等会的预约。

　　周乘没有了胃口，把筷子放下，擦了口和手，看了看腕表，把笔记本重新打开，里面连上线后，右下角弹出了几个新的邮件。

　　他点开其中一封重要的看：暗中吸纳西岭山矿业的对手查出了姓名，是个不知名的人，从前没听过这个名字。

　　应该是代持。

　　他拿起手机查通讯表，翻到姑姑周洁那一页，点开发信息，等小张那里电话挂了，说道“今晚的行程都取消，订一班去西州最近的机票，你跟我一起过去。”

　　外面的红绿灯变来变去。

　　向明月拿着奶茶吸吸吸地等电梯，电梯来之前，她就把奶茶吸光，留着一杯底的珍珠，等会回去办公室用勺子挖着吃。

　　上了电梯，她按下56楼。

　　电梯停下，56楼整层都是“云登”的。

　　她按指纹打卡进公司大门，将奶茶杯子提在中指手指上，吊着背在身后，气势不减的进了公司。

　　许多早早吃完快餐就回来的员工，要么趴桌上午休，要么抓紧时间玩游戏，看手机刷消息之类。

　　也有大中午的忙着做事停不下来的。

　　向明月穿过前头几个组，走到自己组的办公区这边，单臂斜靠着趴在她们这组第一个办公桌卡挡前，对忙着刷部落消息的小柳道，“啊呀，还和你老公甜甜蜜蜜呢？”

　　小柳对组长笑道，“没有，就是问他中午吃了什么。呀，这家奶茶可好喝了！组长你也喜欢喝这个味道吗？”

　　向明月笑嘻嘻站直了身体，对这一片她手下的十来个组员拍手道，“来来来，今天姐姐心情好，我请客奶茶，谁想要什么口味的上网查，五分钟之内报到助手小丽那里！迟到者无！速速的！”

　　五组的众人欢呼。

　　吵得别的组叽叽歪歪。

　　“向明月就是喜欢搞这种收买人心的事儿！”

　　“咱们组组长怎么就傻的不知道收买人心呢。”

　　“奶茶而已，又不值几个钱。”

　　“你来请个不值钱的奶茶的客？”

　　“滚，老子不是组长。”

　　“呵。”

　　正式上班时间也快到了，大家陆陆续续说话声音大了，其中难免有不和谐的声音。

　　向明月准备回自己办公室，小柳已经给组长助手小丽发了消息，悄悄挤眉弄眼问组长，“哎呀先别走嘛，组长，是不是传说中的钻石王老五？年薪百万呐！”

　　“百万也不是姐的，不过六七千的高级货硬是给穿成了工厂出品，这种败家老男人谁要给谁，我这种淘宝爆款穿成高订的美少女肯定不要。”

　　小柳笑嘻嘻拍马屁，“真的假的，那种败家货可真配不上老大你！”

　　向明月斜靠着办公桌卡挡，一副轻蔑娇艳的姿态，“还有那个老魏，给她面子才去见她介绍的人，谁知道看面相都要四十多了！我又没法检查他身份证，谁知道到底几十岁了。老娘搞什么不好的搞他？要搞也要搞事业，带领大家开创美好未来！”

　　组员忽然安静如鸡。

　　向明月不动声色勾着奶茶杯子放在小柳卡挡下隐蔽，顺手抄起一份资料，扬着对大家继续道，“我看大家今天就跟着我一起加个班，辛苦辛苦，争取今晚就把这个单子干翻，明天把单子就给交上去！”

　　不知何时站在向明月身后的宁女士带头鼓掌。

　　向明月深吸一口气，带上惊讶欢喜以及不好意思的表情，转过来，然后真的惊讶了，看着平常几乎不来公司的大老板王忠华，忙打招呼，“王总，师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和她们说话，没注意这边。”

　　宁女士笑道，“很好，继续加油。”

　　她也略鼓励了几句，又说“不要加班太晚”之类，很叫人心里舒坦，最后对向明月道，“你下午三点以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向明月点头说好。

　　心说又有单子要她挣钱了，好事好事。

　　宁女士却欲言又止，她马上为向明月争取来的一个大客户忽然飞了鸽子。

　　王忠华仿佛有心事，和向明月点点头，然后示意宁女士继续往里走，进入最里面的总裁办公室。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向明月状似无意的往七组张蕴那里看了眼，八卦小能手张蕴今天没来。

　　小柳悄悄把组长的奶茶递到她手里，小声问，“向姐，还订奶茶吗？”

　　向明月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有没有说违禁的话，手心冷汗出了几滴，心有余悸道，“订！”她也要再来一杯压压惊才行。

　　组员们瞬间活泛起来，五组群里欢天喜地。

　　向明月穿过组员的两排办公桌，每人都说两句话，花了好几分钟，不紧不慢走进最里面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刚好她的助手小丽拿着她私人手机出来。

　　她安抚完组员，接过小丽手里的旧手机，走进办公室，手机的震动早就停止了。

　　手机屏幕上弹出“未接来电”四个字，点进去看，是老家的号码。

　　小丽坐到了自己的位子，统计群里面的奶茶订单。

　　向明月把旧手机搁到自己办公桌一堆资料上，用自己的手机给弟弟向青云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

　　她再打过去，秒断。

　　找死。

　　向青云很快发了消息：“姐，我上课着呢。”

　　向明月冷笑，毫不留情回他消息：“周四下午你只有五六节的选修课。钱又不够花了？！找你妈要钱了？！”

　　过了好半天，向青云才发过来新消息：“我妈给你打电话了？姐你工资那么高，一个月才给我三千块，我连吃饭都不够的！算了算了，我还给我妈说了千万别给你说，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