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10、铃伽

　　月上中天，凉风习习，吹拂过茂密的树林，枝叶相互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不停，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
　　突然，从竹林中传来“咔”的一声，将独自走在林中小道的一个小孩吓得不行，拖着背篓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
　　月光自天穹洒下，照出了藏在竹林里的几道身影。
　　“这里的人看不见我们，但是却能听见我们发出的声音？”江北手里还握着折断的树枝，奇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妖术？”
　　苏谌纠正他的说法：“应该是我们只要动了这里的东西，树枝也好，石头也罢，他们都能发现。依我看，这恐怕不是妖术那么简单。”
　　“妖术不妖术的另说，”江北道，“不过，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一句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一个小时前，铃伽失踪后，秦樾不但发现祭坛周边的骸骨全都消失不见了，还在祭坛的背面找到一个门洞。
　　之前秦樾和江北将祭坛周围都仔细探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通往外界的通道，如今却是有个矮小的洞口明晃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仅如此，苏谌还发现祭坛中央的祭祀法阵也被干净光滑的石板所取代，其上的五行图腾好似从未存在过。
　　这仿佛应证了秦樾说的那句话——他们到了另一个相似的溶洞，已经不在原地了。
　　就在玄御与秦樾一行勘察洞窟时，门洞外用来遮挡的草席忽然被人移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各抱着一个竹筐走了进来。
　　她们身着靛蓝织布上衣和过膝青衣红百褶裙，头挽锥髻，上缀银花，袖口及肩背都绣有花草纹样，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独特的民族风情。
　　这两位少女像是看不见秦樾等人，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将竹筐放在祭台边上，从里面拿出碗筷盘碟，绕着祭台整齐地摆上一圈。
　　她们一边摆盘一边谈笑，穿着打扮看着像是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但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个头稍高的少女说，“族长家的幺儿终于找到了。现在寨子里的人都忙着庆祝，等我们回去估计庆典就快开始了吧？”
　　另一个女孩点了点头，也是一脸的期盼：“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开过庆典了，听说这次的庆典和以前的不太一样，阿舒姐姐，是有客人来吗？”
　　“不是客人，”被叫做阿舒的少女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后，凑到她耳边说，“是尊贵的神明大人。我听阿爹说，族长的孩子是被神明大人救下的。神明大人不但赶跑了拐走孩子的坏人，还救活了被拐带的小孩，把他送回了寨子。”
　　听到最后，个头略矮的女孩忍不住惊呼一声，在阿舒紧张的目光下后知后觉地用手捂住嘴，小心翼翼道：“那……那我们在庆典上就能见到神明大人了吗？”
　　阿舒：“那当然啦！族长说今天会带领全寨人去拜见神明大人，所以才举办这个庆典，才让我们现在这里准备好祭祀的东西。”
　　说完，她不禁发出一句感叹：“不知道神明大人会是什么样呢。”
　　她身边的女孩也学着她双手托脸，望着溶洞顶部的钟乳石：“神明大人……”
　　两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憧憬而敬仰的神态。
　　等她们布置好一切离开洞窟后，秦樾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这里的人看不见我们。”
　　之前在这两个女孩摆弄碗筷的时候，江北特意走过去站在她们面前晃了一圈又咳嗽了几声，从始至终她们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我们目前得到的第一条线索，而第二条线索——”秦樾看向玄御，“这里出现了一个‘神明’。”
　　而且还是一个会惩恶扬善、救人性命的神明。
　　玄御袖手而立：“还记得你的答案么？”
　　秦樾一愣。
　　——在你们人类眼中什么才算是神？
　　——信仰。
　　秦樾猛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祭坛中央。
　　虽然眼前的祭坛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但最初的五行法阵的模样还牢牢印在秦樾的脑海中。
　　玄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等他回答，率先从之前两位少女离开的门洞走了出去。
　　苏谌紧随其后。
　　只有江北还一头雾水：“秦哥，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秦樾忽然笑了下，走前拍了拍江北的肩，说：“神是因信仰而生，只要有人信仰、有人供奉，那么世间万物都能成为神。”
　　“所谓的神明，可以是人，可以是花草树木，可以是天地阴阳，也可以是我们认为的妖异。”
　　“有信仰存在，神就会存在。”
　　“所以，他们供奉的神到底是什么？”
　　江北从树林里钻出来，一边拍掉粘在身上的落叶，一边问：“我们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说的神是什么，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秦樾往小孩跑走的方向看去，说：“他应该也是寨上的人，先跟着过去吧。找到寨子可能就找到出口了。”
　　众人对此并无异议。
　　由于下山的小路狭窄，只能容两人通过，苏谌不得不跟在玄御身后，与江北并肩而行。
　　江北从不待见这些妖异，而苏谌也看不上这种自以为是的人类，两人一路无话，相反的，走在他们前面的秦樾和玄御则显得和睦融洽许多。
　　与直来直去的江北不同，秦樾自任特调组组长起，就在和国安局、督察司的一帮大小狐狸打交道，早就练出了一身八面玲珑的本事，不管是人还是妖，相处下来都很难对他生出敌意。
　　秦樾深知人与妖之间仍然存在诸多隔阂，从不拿这些做文章，反而是问玄御：“龙君也认为这是一种妖术吗？”
　　玄御道：“并不。”
　　秦樾唇角微微上翘，他说：“我也不这么认为。”
　　闻言，玄御略一偏头，看了他一眼。
　　秦樾捕捉到他的视线，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
　　秦樾本以为玄御会接着问他为什么，谁知玄御看了他一会后便收回视线，竟不再多说一个字。
　　或许是夜色昏暗，这条山林小道上除了他们，再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此时晚风已歇，林中“沙沙”作响的声音也停下了。
　　在一片寂静中，一阵鼓声从远方乍起，每一下都短促有力、整齐划一，震响了整座山岭。
　　秦樾和玄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庆典开始了。

　　数千人居住的村寨坐落于半山腰一处较平整的台地上，一道山涧自南向北穿过整个村寨，将寨子一分为二，一座座吊脚楼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溪流两旁。寨外山林繁密、群山拥簇，寨中有一座木桥联结东西两岸，寨民间来往无阻，恰如世外之境。
　　如今，这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迎来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庆典。
　　岸上锣鼓喧天，桥上飞歌载舞。女孩们纷纷装扮上自己最心爱的银饰和衣裙，男人们吹着竹笙敲着大鼓、点燃熊熊篝火，孩童们穿梭在人群中追逐打闹，年长者则端坐在前方，脸上带着殷殷的期盼。
　　秦樾和玄御一行赶到时，鼓声刚息，所有在歌舞欢庆的人全都停下了动作，自发地聚集在西岸一座四合水式的吊楼前，用饱含期盼和向往的目光看向台阶上那间房门紧闭的主屋。
　　不久，房门从内打开，一个穿着左衽长衫、外罩深色马褂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出，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包头帕的白发老者。
　　两人一同站在台阶上，中年男子甫一出来，便有几人唤他“族长”。他手一抬，朗声道：“今日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对我来说，今天我失踪三天的幺儿完好地回到了我身边，让我不再承受丧子之痛的折磨；对我们一族而言，我族的神明终于降世，从此以后，在神明庇佑之下，我族必然顺遂如意、安泰无忧！”
　　话音落下，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屋门再度开启。四个盛装打扮的青年共同抬着一方竹轿，郑重而缓慢地从屋里走出，每人面上皆是神情肃穆，额间都用墨汁画上了一道黑白漩涡，眼尾也拉出一条朱红长线，被描成了末端分叉的图案。
　　他们走到众人面前，双膝跪地，将竹轿架于自己肩上——一条体长近十米、通体黑鳞白节的环蛇正盘踞其上，它高昂着椭圆形的蛇头，鲜红的蛇信不时探出，幽黑的眼睛里仿佛有灵智一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台阶底下的人类。
　　燃烧的火光映射在它身上，泛起一层淡红的微光，平添一分浴火而生的神圣感。
　　此时此刻，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接连伏跪在地，虔诚地膜拜着他们一族唯一的神明。
　　在主屋一侧的厢房屋顶上，秦樾和玄御一行目睹了整个过程。
　　当看清软轿上那条蛇的模样后，苏谌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向了身边的玄御。
　　秦樾则是皱起眉头：“银环蛇？”
　　“银环蛇？那不是陆地上最毒的毒蛇？”江北啧道，“这蛇体形未免太大了吧，看着比一般的蛇要大出十倍左右，十有八九是化妖了。”
　　“龙君，”苏谌见玄御一直没发话，忍不住道，“这是……”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主屋门前的白发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个缀有黑色流苏的银铃。他将银铃取出，用干枯的双手托着，尊敬地供奉在环蛇身前，缓缓地磕了三次头。
　　“以我族之信物，以我族之心血，万世供奉神明大人。”
　　说完，他起身面向台阶下的人们，用苍老的嗓音向每一位族人宣告：
　　“我族神明已经降临于此，名为铃伽，乃我族生生世世崇仰之神，此后我族皆从神名、以心侍神。”
　　“皆从神名、以心侍神！”
　　“皆从神名、以心侍神！”
　　热烈坚定的宣誓声几乎响彻整片山岭，玄御站在屋顶上方，冷眼看着底下狂热的信徒与无所适从的“神明”，象征光明的火光倒映在他金色的眼瞳里，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