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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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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看到天光的时候,第一眼,装了满目星辰。
闪闪的银河中,每一株繁星都仿佛满载月色的小船,晃晃悠悠朝远处驶去,最亮最大的那颗,好似伸手就能摘到。
我动动指骨,勉强把自己支起来,打量着周围一片黄土回壑。
似乎……正置身于一个坑洞里?
整个坑洞大概有二三十丈深,到处都是沾了血的石砾与残根,秃驴软塌塌趴在角落里,竟然还没断气,断断续续地从胸腔里呲出几声奄奄之息来。
至于坑洞的形成,除了我和秃驴的打斗,不作他想。
“咳咳咳咳……”腿一软,我无力地跌坐回去,咳出成串血沫子,闭了闭眼。
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是痛的,脑子里更如同被一头牛碾过去碾过来了二三十回,钻心的疼,最轻微的晃动都能带来一阵天旋地转。
“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比我方才还要撕心裂肺的咳喘声从坑洞上方幽幽传来。
我一抬头,对上一张面孔,红的灰的青的白的,在那张脸上开了染坊,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
唯有一双点漆眸子,比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灼人。
“……你上来。”
“……你下来。”
两副嗓子重了声,一个赛一个得有气无力。
“……”
“……”
同时张嘴,同时闭上,既而面面相觑。
好嘛,我上不去,他也下不来。
我索性也不硬撑着一口气挣扎了,扑通一声仰面躺倒在地上,枕着一后脑勺的碎石子,静悄悄望着他那张五彩斑斓的脸盘,半晌咧了个无声的笑,轻嘲道:
“丑。”
“嘶……”他揉揉脖子,也换成更舒适的姿势趴好,张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回击,“你该看看自己的模样,可没比我好多少。”
嗓音都是破的,却还硬扯着说了一长串,说完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呼哧呼哧直喘。
我闷闷地笑到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止住。
两人各自歇了片刻。
“……几日了?”
“不知。我醒来就不见你们,顺着痕迹爬了半个山谷,才找到这处,昏昏醒醒的,谁还知道那日升月落。”
“那可难办了。”
“怎么?”
“老镖头三日后才回来,若是这才不幸过了半天……岂不要给我们收尸?”
“……为何是三日?”
“当年正道三大派熬死炅修冲用了三天三夜,秃驴怎么也不会比他差。”
“无妨,大不了亡命鸳鸯,地底作伴。”
“你我二人这样的,怕是地府不收。”
“那就拜个鬼夫妻,潇洒人间。”
“……好一个阴魂不散!”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到星火暗淡了颜色,莺啭模糊了狼啸,最终到底捱到了人来,没埋骨在此。
我与秃驴那一战毁了半个山谷,却误打误撞破了不归山谷的地势,再没了那让人有去无回的奇径诡道。纵然许方铭他们尽可能将不归山谷的险况透了出去,江湖人的消息也不是天下皆知的,是以没多久自有那樵夫猎户寻过来,在咽气前将我们两个抬了出去。
秃驴的尸身,则早就已经凉透了。
……
“你们打斗那动静……好悬是在不归山谷,才没有殃及无辜。”
卫子邢他们一行人没有走远,就守在不归山谷东面的一个村镇内,此刻聚在屋内,看许方铭跳大绳一样上蹿下跳地比划,将那惊心动魄之处一一转述。
末了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豪迈地用袖口抹了抹嘴巴。
“……所以,你到底是如何打败那老贼的?”
一句话问出了众人的心里话,七双眼睛立马巴巴地看过来。
我勾了勾嘴角,伸手轻轻一指她手中的杯子——
杯子瞬间化作齑粉。
“……你你你?!”许方铭瞠目结舌,捧着一手掌碎屑,满脸都是惊疑不定。
“我想,我大概是炼成了归一奇书。”
“嘶……我的娘亲哎!!!”她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差点咬了舌头,“哈!那些人算计来算计去都没得到的秘籍,竟然被你这般阴差阳错习得了!真想见见他们知道这消息时的嘴脸,想必很好看。”
“等等,为什么是大概?”影十三不解地问道。
我一顿,默默斟酌着言语,想着该如何解释。
所谓大概……就真的是个宽泛的估计,因为就连我自己,其实也并不很明白。
那些匪夷所思的光怪陆离,难以用言语尽述。
不归山谷中,我为了逃离无边黑暗,抓住纷乱的线纹,一点一滴将它们剥落,吞噬,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一丝光明。醒来后,体内便多出了这股奇妙的力量。
至于是自己无意中悟出了《归一奇书》的下部,还是别的什么,我无从对照,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
秘籍那些,暂且按下不提,有件事,却是非说不可。
“我出师了。”我郑重地朝小泽宣告,掌心里,师傅赠的匕刀滚烫炽热,一如我此刻的心绪,“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师傅的殷切之言,犹在耳边:
“什么时候,当你刀尖抵在仇人颈上却升不起杀意的时候,就出师了。”
若不是小泽的桃木坠,我当初对着秃驴的那一刀,定然就挥下去了。
“恭喜。”他抿唇一笑,黑亮的眼中亦是神采斐然,“我也要告诉寒寒一件事。”
静谧的午后,少年身着靛色长衫,肩头的金纹兽首孑孑英英,嗓音清润,掷地有声。
“我要同了悟和弥久去云游。”
了悟已不归属于云山寺,现在是云游四海的一介游僧。
我不置可否,只问道:
“确定了?”
他点点头。
“对,我意已决。”
当初那个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奶娃娃,虽然年岁还小,却是真的已经蜕变成翩翩少年郎。
“那便去吧。”
我没有究其缘由。
这个年龄,放在曾经的瓦山,也该准备和同门一起下山历练了。
师门不再,但总有些东西,会带着逝者的祝福,与生者的信念,一直一直传承下去。
……
溪石之地,当真便是一块巨石。
巨大到什么程度呢?
搭房造瓦,千屋不填其一隅,牛车绕行,三日不足其一周。
巨石离地大约两层阁楼的高度,边缘的一圈砌有石梯,拾阶而上,入目便是拔天的青松,翠色的大湖,还有数不尽的鱼旗迎风招展。
溪石之宝,是一种名为洄鱼的长翅尖尾白肚鱼。
所谓鱼旗,便是由这洄鱼的鳞皮制成,既有蚕丝的柔软,又由于其独特的材质披上了一层铁甲般的凌厉暗纹,绘了染料的各式鱼旗在阳光和风里飒飒作响,错落有致,乃是奇景。而走访鱼旗,更是最能体味这方土地情怀的方式,热情的当地人很乐于操着一口浓重的溪石腔,对每一方鱼旗的故事津津乐道。
但洄鱼的妙处还不止于此。
《百珍异闻录》里便有这洄鱼的记载——
洄鱼鳞皮柔韧,可浸染,肉质鲜美,可入肴,骨脊剔透,可炼器,栖地水美,可养松。
而普天之下,溪石之外,再无更肥美的茴香鱼,更清冽的松枝酒。
每年的这个时节,洄鱼为了繁衍生息,会从斗折蛇行的各处溪流汇入大湖,在那里诞下后代。大湖位于溪石正中,往下将将三十丈的凹陷之地,而每一条洄鱼入湖的瞬间,都会由淡淡的乳白色变为翡翠一般的碧绿。数以千万计的洄鱼,摇头摆尾,白浪横波,继而迥忽间融入湖色翠微,不知惹来多少游人驻足。
为了方便观赏,大湖之上往四面八方修建了众多的廊桥,密密麻麻的人群于廊桥间接踵呼拥。
热闹是热闹,却未免嘈杂拥挤了些。
“这边来。”易炎晃晃脑袋,朝我眨了眨眼,言笑晏晏地领着我绕到了一处偏僻之地。
不起眼的角落里,恰恰好有一颗歪脖子老松树,歪得十分正好,别别扭扭探到了主廊道的正下方。
“放心,老爷爷硬朗着呢。”他拍拍身侧的节干,“承个你我二人不在话下。”
我嘴角微扬,一撩裙摆,随着他靠坐过去。入目便是四面八方的细浪白潮,仿佛生命的脉络,被晚霞镀上一层脂色,争先恐后地朝着正中一碧千里的大湖纷涌而去,然后乍然凭空消失了一般,消弭与茵绿之中。
“很漂亮。”我仰头,灌了满满一大口松枝酒,朝他举了举酒葫芦示意。
举目长青松,俯首鲲鹏游。
浊浪徘徊去,溪霞也同舟。
着实痛快。
“的确漂亮。”他抬手,酒葫芦细口与我的轻轻磕过,一触即离,直勾勾笑望着我的眼中像醉了秋的甜果。
瞧得我一腔热血直冲脑门,忍不住凑过去,朝那饱满的两片唇瓣上啃了一口。
迎着他惊诧不已的眼神,我故作镇定地挑眉,恶狠狠道:
“怎么,不乐意?”
“乐意,乐意,怎会不乐意?”他喜不自禁地一点一点凑近,“娘子看不见,我这心里啊,都乐得开出一朵大红花来了……”
未尽之语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
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上方隐隐传来话语声,是谁在高谈阔论着蛟龙寨谭雪与青门派徐从瑞喜结连理,神农谷的八箱聘礼被大鹏山俞北亲手一件一件扔出了大门,又或者那天烬门惹了多少事端,神墓派与哪家正道弟子起了龌龊。
但这些于我,都没什么所谓了。
江湖的水,有时平缓,有时湍急,却永远不会在光阴中静止。
然心有归所,便道——
不过江湖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寒凌:“谁的信?”
易炎:“还能是谁?你指使葫芦将那些小雀全部赶到人家神农谷去,啃光了先生半座山的灵果,可不得写信来骂你?你啊,真的是记仇。”
寒凌:“啧……我领走就是了。”
易炎:“那么多的鸟呢,你要领去哪里安置?”
寒凌:“瓦山。”
从此,瓦山没有胡子花白的师傅,没有比划过招的师兄师姐,没有到处淘气的师弟师妹——却有漫山遍野的鸟雀生灵。
连那修缮过后的堂屋檐上都筑了燕巢。
热热闹闹,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