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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   九

      “……叔叔……”
      “凤凰!……”
      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吴王与我穷凶极恶地相拥。
      他更瘦了……啊,这力屠南朝几万强兵的大都督,人人心中的战神吴王——他已仅剩得一副骨架。
      坚硬的骨架。洁白的骨架。不倒的骨架……
      这创痛累累的宽阔骨架。我用力抱住他的双肩。吴王,我双手触到的唯有那冰冷生锈的铁甲,一片一片,掌心里艰滞的涩。
      铁甲锈损。将军已老。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啊,叔叔,你回来了。
      马上双双男儿相拥。两双金盔,撞击出叮零的一声清音。叔叔身上有沙场尘烟的气味。血腥与风沙,来不及洗濯。
      “凤凰……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你长高了……大司马……!”
      叔叔热泪盈眶。彼刻,感觉到他突出的腮骨与粗硬髭须磨擦在我的脸颊。丝丝沙砺打磨的疼。那疼,直刺进我心里去。
      叔叔……他这样瘦了……这样老。
      “我没想到我还会活着回到邺城来。”叔叔说。

      邺城。此年,这死里逃生的城池陷入神经质的欢乐。
      那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太过激烈的快乐,教人惧怕。仿佛大燕的人民都失了理性。没日没夜,酒池肉林、青蛾红粉的狂欢,上上下下一片盲目的金色……那光芒万丈的前景隐隐觉得不祥。
      乐极总要生悲。不是吗。但我知道如今什么也不能说。
      哥哥在朝堂上宣布大赦天下。并郊祀于坛牲祭天地,叩谢上天及祖宗保佑慕容大燕逢凶化吉。
      所有出征将士论功行赏。阵亡了的,家眷得到百金抚恤。倘有人于激战中有所伤残,均赐以掳掠来的南朝奴隶与壮硕牲畜,俾活家小之用。

      我怎能忘记那一年邺城的美丽啊。我生兹长兹的这座城,它从来没有这样地繁华过。
      漫天是下着醉紫迷金的大雪。
      仿如有回旋颓靡的音乐牵引每一个邺城子民的脚跟。人人,踩在浮动的波浪之上跳着艳异颠狂的胡旋舞。
      那是一个繁花似锦的年代。风沙北国,胜江南。
      漫天是缠绕着温软华美的锦缎。
      我怎能忘记。那一年的邺城。

      我与姐姐奉皇兄之命出席祭天大典。那是多年来艳名播于南北的清河公主第一次现身百姓之前。
      我忘不了那一天。除非天地媾和、阴阳倒转。
      不久前亡了的大汉王朝。我记得有首歌诗唱道:“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没有人还记得,在我十一年的生命中,我见过冬天的雷霆,也见过夏天的雪。在这烽火遍地的乱世,这些已经不是希奇。
      只是,我没有见过天与地的交合。天?……与地?……啊,那会是怎样,怎样的情景。
      我不敢去想象。

      我的姐姐清河公主。我记得她的光彩从来不曾像那一天的灿然,几乎无可逼视。
      只觉她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清河公主,她漆黑的发髻与眼眸,她头上垂落的串串珍珠,她身上镶织泥金绣边的大红衣裳……呵,她唇角雍容华丽的笑容!
      逃不开的一轮赤日。
      那日姐姐穿火红貂裘,额前步摇掩映。我披雪狐皮的大氅,猎自极北冰原的兽裘,一袭雪色遍裹周身。颈上雀屏般簇拥着容颜的一圈大毛,根根分明的出锋。
      伴于銮驾两侧的人儿。姐姐坐车,我乘马。那日祭天的行列间,令满城欢腾百姓登时哑口的一双壁人。慕容皇室清削而高傲的容颜,缓缓经过结彩的邺城。
      ——我心里这样满足。怕是没有人能知道。昂起雪狐毛中痒梭梭的下颏,一双壁人,阴阳两相映照的美艳——啊,这一刻我才发觉,我原是这样的像她!
      我的姐姐。不可析分的血液。日头爬上,那赤红的桑。
      端坐于天子身畔,祭天高台之上。我仰望青空中那轮艳红的太阳。它光彩万丈,它不可逼视。
      它永远俯瞰人间而从不给予任何承诺。它的温度。
      感觉曾是这样近。然而所有温暖,一切的光明,留于尘世的只有阴影。满满盈掬。
      我低下头去。雪狐皮毛纤细的白影之中,眼角里瞥到高台下密密麻麻,山呼舞蹈的,是我大燕的万姓生民。
      愿千秋万载,永如今日。上天——佑我大燕!

      仿佛在满目晶莹树挂中观看傀儡之戏。那些纷纷跪倒、齐声高呼的小小人影。有剧烈的不真实感,如同梦魇。
      琉璃般的梦魇。
      我微微侧过头去。或者只是不惯,北风里,眉梢羞色倾斜飘落。

      后来我逐渐得知自那一次姐姐与我一同临于万民眼前之后,邺城百姓传唱着的一支歌谣。
      不知是谁人编造出来。一开始,只是在小孩子口中彼此相传,而后渐渐遍及整个都城。
      终于家喻户晓。

      我曾经听到过。街衢间,他们是这样唱的:
      “郎似樱珠姐如桃,姐多鲜艳郎妖娆。”
      那是邺城百姓喜欢的两种果实。通常在每一年春花凋谢之后,它们就会出现。

      我在御花园中碰到堂兄慕容令。
      暮色渐沉了。那是森森花木如同魅影的时辰,一切东西看去都比本来的颜色更浓更黯,调和着珠灰酱紫的曼妙。隔着一丛冬青,我遥遥辨认出那挺拔的身影。
      慕容令脚程很快。大跨步地,匆匆穿过阴湿欲雨的黄昏。他早已是一个高大的青年,此番随叔叔南征,也立下了不少战功,令人刮目相看。家族和朝廷之中,再无人当他是小孩子一样看待。血战归来,慕容令成长为勇悍绝伦的一员猛将。
      我迎上他去,含笑招呼:“堂兄,今日有空来这里走走,怎的如此匆忙。小弟居所离此不远,不如移步前往,共进晚膳如何?”
      慕容令去路陡然被截,仿佛吃了一惊。腾地顿住脚步,抬起头来看着我,突然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你一家没一个好东西!这么一点大的小崽子也要害人,凤凰,你好啊……你真是你母亲的好儿子!”
      唾液落在我脸上,几乎是在瞬间,被风吹凉。却只觉炽烫入骨,炮烙一般。我呆立在当地,如有霹雳临头。失去思想。
      这话……从哪里说起?我知道慕容令从来不喜欢我。虽然我的脾性一直与众堂兄弟们并不相投,但儿时一些小小芥蒂,应该是早已过去了吧……
      “堂兄……你……凤凰只是仰慕堂兄在战场上大杀南虏的威风,想邀你共饮一杯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仰慕我的威风?”他冷笑一声,听来无比的刺耳。“好个大司马,你还真是折节下士啊……末将不敢!末将无能庸才,哪里有什么威风,哪里敢有什么威风!……大司马,您好歹口下超生,末将上叨祖宗德行,侥幸从南蛮刀下逃了回来,您就可怜可怜我一家老小,留下项上人头就够了,哪里敢蒙您大司马皇御弟的仰慕……”
      他越说越不成话。暮色里对面相逢激愤双眼,反常的明亮,愈是炯炯。像两把小火烧上天去。
      “堂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凤凰句句真心,为何你总是当成歹意!这一战南虏凶狂,大燕全靠吴王大军拼死力保。你吴王父子耿耿精忠,举国上下谁不知道,谁不钦佩你们前方将士的伟业,又岂独小弟为然?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也用不着这样讥讽。凤凰从小景仰叔叔,何时自恃这大司马的虚名凌驾于人过!”
      “假惺惺,你母子兄弟做的好戏!”慕容令紧攥双拳。“一片赤心肝都扒出来了,还只当是狼心狗肺,这会儿反倒埋怨我拿真心当歹意……真是好笑!天下的话都被你们说尽了,哪里还有旁人张嘴的份儿!我们三军将士在战场厮杀,几日几夜喝不上一口水,枕着石头睡觉,那滋味你知道吗?……我爹爹这么大年纪了,为的什么……”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陡地一咬牙关:“回去告诉你母亲,吴王父子出生入死,保的是慕容氏祖宗的基业,是大燕的百姓,可不是你们深宫里享福的皇帝陛下、太后陛下!吴王不是你母子兄弟养的狗,用得着就唤来咬人,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
      他当胸一掌,将我狠狠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上果然下起微雨。黄昏渡成夜晚,看不见的丝丝湿凉落在发烧的脸上。我怔怔地站在山石之畔,抬起手背抹去慕容令的唾液。那一块皮肤有种奇异的紧缩感,仿佛溃烂的伤口。
      远远望去,御花园里一些楼阁都亮起了灯火,散落在花木之间。天黑了。
      胸口很疼。那是来自堂兄慕容令的重击。

      吴王克捷,举国欣幸,如今大功告成,当与民休息,着即缴还大都督印绶,解甲将养。敕勒、辽东,国之四维,着授范阳王都督敕勒诸军事,授宜都王和龙尹,即日赴任,实力镇守,以固国之藩篱。
      后来我得知这道旨意。敕勒辽东本是鲜卑人入主中原之前的兴发之地,大燕的旧都龙城便位于辽东极北,慕容氏列祖列宗之墓都在彼处。那一带被视为我族根脉所系,从父皇尚作太子的时候开始向来便是由当时的皇弟慕容垂调拨军队精心戍守,年年保得出身之地的安宁。
      怎么。如今连敕勒与辽东的防务都要分由他人代劳了吗。这么说,以少敌多舍命保下大燕的叔叔,打了这场胜仗回来不但没有升赏,反而被削了兵权,实际上等于遭到贬谪?
      ……吴王不是你母子兄弟养的狗,用得着就唤来咬人,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
      那晚堂兄的言语回荡在耳中,犹如万针攒刺。
      我伏在案上,把脸深深埋入臂弯。恨不得一头没入重泉去。
      舍生忘死的血战,几日几夜喝不上一口水,枕着石头睡觉……堂兄说的对,我的确不知道这种滋味。从来不曾尝过这种滋味。战事期间我在深宫睡的是罗衾锦帐,饮的是玉液琼浆,偶尔受了一次皮肉伤,宫人们便炖了补药日日送到口边……
      不。我无法抬起脸来。邺城的曒曒白日,让我用什么面目,什么样的眼睛,仰望它。

      “做戏?哼,不知道是谁在做戏。人都说吴王一门虎将,我看子承父业,做戏的功夫更高。好一出忠臣蒙冤哪……这么说,倒是我们过河拆桥了?”母亲冷笑:“究竟是谁在惺惺作态呵?秦国的援军怎么就来得这么巧、这么雪中送炭?真是时候啊——别让我恶心了!把大燕从南蛮手里救下来,再送到氐族人手里去,有什么分别?”
      我咬着嘴唇道:“母后,儿臣以为秦国肯出兵帮助我们当然是有他们的私心,可是若据此便指叔叔一早勾结苻氏,实在是委屈他了……儿臣每日随同叔叔治军,可以担保在此之前他绝未与秦国的人有过来往……”
      “大司马,你虽然聪明,到底年纪还小。跟慕容垂比,你太嫩了。他活了几十年了,你呢?连弱冠还不到呢!”我的叔祖慕容评在一旁笑道:“这种事情,真要想瞒过你们小孩子的眼睛去,那还不容易!”

      慕容评是我祖父的幼弟。他年纪虽然并不比叔叔们大多少,辈分却很高,因此在家族中一向颇受尊崇。他向任太傅,慕容恪叔叔逝世后,太宰之职便由他接任,这几年来朝中地位日高一日,我母亲十分的倚重他。
      然而若说经国才略,我的这位叔祖却实在是乏善可陈。文既了了,武亦平平。只是母亲向来认为他最是可靠,绝不会有任何异心,凡事总要与他商议。
      ——许是叔叔的本事实在太强,人心之中的威望又一日高似一日,令她不得不提防。尤其是这一役后,燕国百姓几乎只知保家卫国的是吴王,更不知尚有天子。母亲更是时刻不能安心,紧绷到几近断弦。而慕容评——其实,我倒也不认为这位叔祖会有什么异动。
      他并无那么大的野心。众所周知,他的兴趣基本上在于敛财与享乐。他的府第是都城中最为富丽堂皇的,单是良马,厩中便豢养了四千多匹,却又无意训练骑兵,只作为平日打猎消遣之用。
      因为他的身份和母亲对他的看重,包括吴王在内的朝中百官对于这位继任太宰巧立名目的种种横征暴敛从来是睁一眼闭一眼,无人认真去弹劾他。何况明知即使弹劾了也绝不会有用。
      ——他是不会去篡夺大宝的。这一点我与母亲持相同意见。就算他想,无论是朝廷或者民间,也绝没有人会响应他。

      当日叔叔得胜还朝,曾上疏力表战事中立功最巨的将士如孙猛等人的名单,称其勇猛作战,摧锋折锐,宜论功超授。我朝旧例,这类请功疏文均需经由太宰审阅而后呈报天子。吴王几次上表,慕容评却将之按下不提。终有一日叔叔耐不住性子,另起一疏,于朝堂中径自出列,直接呈递龙案之上,并且当众质问太宰何以迟迟隐瞒不报。
      这举动本是僭越,有违官制。当着文武众臣,慕容评脸上更是下不去,遂讥刺吴王贪功自大。
      “真是笑话!我隐瞒这东西做什么?不过是这几日公事太忙,一时未及上呈罢了,也用不着急成这般模样!谁不知你吴王是燕国的大功臣,传也传遍了,真是炙手可热——这封赏少了谁还能少得了你吴王一家的?早几天迟几天有什么要紧,吴王啊,你也太心急了!”
      叔叔凛然道:“太宰,我上这疏文为的并不是慕容垂自己的封赏。你看表上可有我父子的姓名?身为慕容家子弟,我们保的是自己祖宗的江山,就算战死了也不过是分内,并不敢求甚封赏。只是将士们浴血苦战,倘若朝廷连一句称许也无,岂不令三军寒心!有功者不赏,有过者不罚,还谈什么军令如山!太宰如此轻描淡写,慕容垂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日朝堂之上剑拔弩张,众官员纷纷劝解,哥哥也连打圆场。后来终是按疏中所请论功行赏,然太宰与吴王从此再不相交一言,对面如同陌路。
      其实这对叔侄从早年起便已彼此不善,两家来往极少。慕容评尤其记恨我的堂兄慕容令。因为吴王大军出征前因战马不敷配给,曾向蓄马最多的太宰府请求借用,他却说私马不作军用,一口回绝。于是慕容令拍案而起:“这是什么时候?打不败南蛮,大家命都没有了,他还养得了私马?!”
      一怒率兵劫了太宰府的马厩,将四千多匹良马一股脑儿地带往前方,说道侄孙向叔祖暂借,待打退敌人后再行归还。当时因军情的确紧急,此举令他受了父亲一顿责备,也就罢了。连太后和皇上事后亦未追究他的不尊长辈之罪,只说事急从权,戒以将来便是。
      但是慕容评对这个公然抢夺族中尊长私产的侄孙一直衔之次骨,屡屡切齿说道此子枭獍之心,久必为患。

      如今在母后心中,“慕容垂虚伪奸诈、故作忠良”的面目已然根深蒂固,再难变更。若我一旦进言,她总是恨恨地说:“这人在室家庭帏之中都如此做戏,你还说他可信么?哼,伪君子!你不要再说什么了,他冷面冷心,最是无情。一个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不爱,还能指望他真心忠君爱国吗!”
      她说的是我姨妈、吴王的继室夫人。有一日姨妈进宫向太后问安,寒温款叙之中,我母亲不知怎的问及她夫妻房闱恩爱之事,姨妈搪塞不得,只好实言。原来自她过门至今,夫妇竟从来不曾共枕过一夜。吴王待她礼数周到,却夜夜别居,从无一晚踏足她的闺房。
      想来人总是容易遗忘自己的错处,旁人的却是一生一世也忘却不得。母亲早已忘记了连妻子都不爱的吴王,他的爱妻正是她自己亲手杀死。她理所当然地遗忘了他唯一深爱过的女人,他却不能。于是伤疤成为她眼中所见叵测的面具。
      “若是不爱她,当初又为什么要娶她?他便是恨我,故意这般地折磨我妹妹,这样的人你还说他不是蛇蝎心肠?”
      母亲咬牙说道。我哑口无言。
      怎么告诉她,当年她一道严旨,教他如何能够,不娶这个女子。

      叔叔更加沉默寡言。每日里,棱棱然如斧劈巨岩的孤单背影。怕是他心中宁可战死沙场,好过大胜归来却落得一身疑忌。没人当面说什么,只是时时处处感觉到提防与窥测的眼睛,一转身便青蝇般钉在背上。无声无臭之中,兵权似流沙一点点从指缝间漏失。他本为战斗而生,如今鹰隼的羽翼被根根拔去。
      他寂寞地仰望着青空。如此寂寞。
      我无法揣度叔叔的痛苦,也难以劝慰。分明我是我母亲的儿子。就像哥哥一样,我知道他并不相信叔叔会勾结苻氏。但我们同样的不知所措,同样的软弱而无能。
      至亲之间,有些话往往是更难开口。比如一句对不起。恐怕叔叔已经不在乎我们是否能够明了他的苦痛。一个通敌卖国,这怀疑已是如此难堪。
      母亲说想念妹妹,要留在宫中尽几日天伦之乐,将她和其他姬妾、以及叔叔的几个年幼子女通通接了进宫,一住不放。那日我在御花园中遇到堂兄的时候,便是他入宫请求接回庶母与弟妹们,却遭严拒。
      回想起那晚他的怒骂。我心中滋味只觉酸苦杂陈,翻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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