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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

  •   四

      我不能像从前那样常常赖在姐姐房里了。从这天开始,我的生活变得很不同。不能再找借口逃学、然后躲在姐姐屋里玩她妆台上种种玲珑精巧的物事,我必须整天跟着慕容垂叔叔。他对我的教导与以往相比,更加繁重而严格。除了一贯习练的骑术、弓箭、刀枪之外,还添上了兵法,以及如何管理三军,赏罚分明,树立威信。每天至少有六个时辰,我所见所闻的都是这些事。好在如今不用再跟慕容宝、慕容令他们一起学了,叔叔似乎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我身上,有一次他说起已命旁人去教习他们,叔叔严肃地凝望着我说:“我有把握,他们的资质都还差不多,将来都可成为优秀的将才。但你不同,你必须成为帅才。大司马,如今燕国的江山社稷、百姓的身家性命就靠你来保护了,圣上让你坐这个位子,就是把我大燕的山河屏障交在你手里。我希望你要时时提醒自己记住这一点。”
      叔叔的下半张脸湮没在虬结蓬松的棕黄胡须里,铁盔压眉,一双炯炯的眼睛。他看来确乎像是一只雄狮。高傲的,强壮的,凶猛的。对他,我始终敬畏。可是叔叔从此却不再叫我凤凰,他总是称我为大司马,那庄严的称呼听起来很不习惯,甚至有一丝滑稽。因为感觉太遥远,陌生得扯不到自己身上。

      燕国大司马。谁?我吗?我低头看着叔叔放在地图上指点着讲解如何利用地势用兵的大手,宽阔而无肉,骨节突出,左手手背上横过一道刀痕,那是很久以前在平灭冉魏的战事中留下的。烛火摇曳下,这只手的旁边是九岁孩童掩映在衣袖中半蜷着的手指,看来如此纤小柔嫩。白皙的肌肤上被烛光涂了一层闪动变幻的颜色,如同一只怯怯的蝴蝶,翩然犹疑地,暂且停息。轻黄褪粉。
      大司马这个威严的名字与我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叔叔从地图上抬起眼睛来,盯住我说道:“大司马,你的悟性很好。近日讲的这些,你领会得很快。但纸上谈兵终是空话,打仗不比作文章,读再多书、嘴里说得再明白也没有用,非得亲临战阵指挥厮杀才行。如今你是记了些阵法在肚子里,然而若说实战应用,你还是太嫩。单说你这神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怎能让咱们身经百战的健儿服你,更别提震慑敌军。圣上有命,我自会尽心辅佐,让你能够早日独当一面,可你这副女儿态,实在让我看了泄气!”

      叔叔看得我手足无措。他的相貌很像我过世的父亲。黄髭须,褐眼眸,阔膀细腰。但他方正的腮颊比起父亲更显雄壮。紧锁的双眉半露半掩在盔沿下,瞧来不怒自威。

      “虽然瘦弱,却是膂力惊人。众兄弟之中谁也不及你的武艺好,说到行军用兵之道,这几日我瞧你也甚有心得。本是天生一块征战疆场的材料,当年先帝亲口称许原也不亏了你,如何整日里只是娇娇媚媚,效那小女子姿态?”叔叔沉声说道,“大司马,以你这般年纪学的这么快按说已经不错了,然我却知你并未将全副心思用在刀兵之事上。倘若全力以赴,以你的资质进境当不止于此。至于,你终朝魂不守舍地在想的是些什么,我可就猜不出来了!恍恍惚惚,全没些精神,我鲜卑战士个个都是铁骑逐敌的勇猛男儿,难不成反叫他们听命于你这般花朵样的人儿!令出岂能服众?你年纪小却不打紧,只要统军有方,立起了规矩,我担保没人敢耻笑于你。若是这等女娘腔调,怕是徒然给三军将士作了笑柄——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人生最大乐事无非为国杀敌,扩疆保土。攻下敌人城池的时候,那等快意你还未曾尝过哩!这才是世上为人一趟应该做的事。你——你年方九岁便手绾兵符,当上了大司马,大燕千千万万的勇士无不以你为尊——却还有何事不称心?为何这等不自努力!”
      说着说着,叔叔不觉双拳紧握,重重地捶在案上,嗐然长叹。我只咬着下唇不语。叔叔无奈,瞥了我一眼,温言道:“说你也是为你好,别太难过了。如今江北各国,以我大燕军容最盛。只有长安的大秦堪与我们对峙,据探报那大秦君主苻坚乃是个强干之人,近年来手下更用了一名极精明的谋臣,征东打西,国力日强。这却不可掉以轻心。一山难容二虎,我看燕秦两国迟早有一场大仗可打……兵马上头不能有丝毫懈怠……总之,只要你用心上进,我必将我毕生所学倾囊传授。先人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基业,将来就靠你扶保了。”

      “好了,凤凰。别磨蹭了,快去吧。叔叔等着你呢。”姐姐说。
      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只得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又被姐姐叫住。
      “站住。腰板挺直了,拿点气势出来。你身为大司马,今日头一遭点兵亮相,若不威严些怎镇得住那些兵士?”姐姐一面替我整理衣装,一面说道。她望着我身上特意定制的战袍,左衽骑服,窄腰箭袖,以及头上一顶雕刻兽首、束以丝绦的金盔,均是哥哥命宫中裁缝依我的尺寸赶制的大司马官服,十分合身。“凤凰啊,在军民之前,就别再想着自己是宫里的小凤凰了。记住,一出宫门,你便是大燕万千百姓仰望的大司马,三军统帅,知道吗?”姐姐的眼睛里略有忧愁。
      “难为你了。幸好有叔叔帮着你,有什么不懂的要赶快学。你要争气呀凤凰,大燕的成败以后都看你的能为了……只恨我生为女儿身,有什么言语,母兄都听不入耳……”

      当我站在校场点兵台的时候,脑子里仍想着姐姐这番话语。她漆黑眸子里荡漾的委屈与愁思如此动人心魄,想起,心底里便一阵凄酸上涌。我还不太晓得姐姐忧愁的是些什么,然而那日母亲的冷言冷语,哥哥的置若罔闻,我怎能忘记。
      我怎能忘记姐姐紧扭裙带的青白指节,绞得我五脏疼痛。为什么?我不能明白。清河公主,她是多么高贵完美的女子。她是塔顶泛着奇光异彩的定风神珠啊,人人只合仰望,不可攀摘的,连学也学不来。为什么竟能有人如此忽视她的存在。

      高台之上,猎猎的风吹动衣带。努力将心事收拾起,眼见台下一望无际,黑压压的人头。那全是精壮的鲜卑健儿,以一当十,横扫江北的铁骑令遥远的汉室深宫也寝食难安。
      不闻人马声喧。龙腾虎跃的精神,且压在眼底。各个方阵井井有条,只偶见谁人的鱼鳞铠甲反射一道明光。寂静中我感觉手心渐渐地,汗湿。三军将士,人人都抖擞昂扬,以使在新任大司马面前第一次的亮相务显军容整肃。我呢?我不也是第一次见人么?得拿点气势出来,姐姐说的……想着,不由伸展腰身。疾风中瘦削的身子还是若不胜衣。
      金鼓三通,按营盘逐次将兵将一一点毕,无人误卯。人只见九岁的大司马镇定如一方春冰,清澈寒凉,横平竖直,其实从心子里酥软地化开去,有只小兔儿在那空洞里扑扑乱撞。不必回头看,我也知道在身后观看这点兵大典的吴王,此时他方正的脸上必然仍是一无表情,眼里却有满意微笑。规矩,次序,兵将们姓名官职,高下之别……一切生生记下的条框。叔叔说过,我的记性是好的。
      我微微回头,眼角里瞥到他轻收下颌,意示大典算得圆满收梢。暗吁一口气,却恰在此刻,一阵猛风刮过,沙尘中手中持的三军名册登时卷去。那厚厚的折页呼啦啦抻开来,似条干瘪纸龙般翻滚撕扯着,直落向点兵台下去。
      校场群情耸动中。我竟来不及想自己要做些什么,已觉身在半空。原来彼刻情急,一个倒翻早已旋身飞跃下台。金线满绣虎豹的战袍下摆在空中陡地四散翻开,腰间紧束宽阔玉带,人却成了疾风里一朵倒开的吊钟牡丹。

      我的手抓住了那本名册之后,才听见满场的哗然。半空一个跟头,双脚着了地,怔怔朝身后望去,那片起伏的人海之中满眼是惊诧的双眼、半张的嘴唇。万千赳赳骠悍的鲜卑健儿他们脸上呈现的是一种当时我所不能懂得的复杂表情。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惊异。一个倒翻下跃也算不了什么好身手,即使是由九岁孩子使来。鲜卑人崇拜的是能征善战的勇士,我想,他们心中对我这个稚龄大司马应是暗自不屑。这一些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此时我手下的三军将士,他们望着我的眼色似乎不单是景仰。有些什么?……我不太明白……
      直到叔叔威严的声音响起使校场恢复肃静之后,我才发觉头上金盔不知何时掉落。脚下,两根淡黄丝绦被风吹着,兀自活物般蜿蜒。我只愣怔在当地,头上凉凉的。满头红发翻卷扬逸,似一把火焰。
      有个兵士跑过来拾起金盔,恭恭敬敬地递来。他比我高出半截,很觉尴尬。即使垂首,目光仍然在我上方,只好拼命把头向胸前埋去,沙鸟一般。我竭力忍住笑意,伸手接过。心中又起忐忑,金盔掉了都不知道,那奇怪的眼色——满校场的人定然都在笑我。顿觉无地自容。
      我低下头去,将丝绦一圈圈缠绕于手腕。眼前黄金灿烂的怒面兽。那张血盆大口想必,也在笑我。

      五

      我觉得不自在。
      不再是躲在深宫不知日月之过的小凤凰。除了母亲、哥哥、姐姐之外,我得见许多其他的人了。叔叔要我熟悉军务,与将官们常时往还。这些久经沙场的勇士们教会我许多东西,通常是一些亲身经历的战役,某年某月于某地,使用怎样的战术大败了某族的敌军。鲜卑战将都不读汉书,更瞧不起苟安江南一隅、终日只以饮酒弈棋高屐博袖为尚的汉人,但汉人的兵法他们是学的。
      “很久以前有个叫孙武的汉人,”一位将军曾经这样对我说,“写了一本了不起的书,讲的是如何练出军纪严明的精兵、如何根据时势巧妙制敌的要领。汉人还有许多其他能人流传下来的战术,那真是可敬可怕。只是他们的子孙如今没出息了,从皇室到百姓,听说江南是整个儿的耽于逸乐。只知讲究些作诗呀,画画儿呀,弹琴呀……嘿!把祖宗的好东西都抛到脑后了!人说他们的什么士族,有钱人家男子都剃光胡须,擦胭脂抹粉,争相比美。他娘的,这不是成了妖精了么!妖孽出世,国还能不亡?……大司马,咱们鲜卑大燕可是马背上得天下,开国祖宗、先帝、吴王……个个都是塞北好样儿的武人哪!东南晋室的汉人,他们打仗的本事咱们瞧不起,可咱们要学他们上辈流传的打仗法子。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就得学。学了,咱们大燕一统江山!”
      老将军踌躇满志,哈哈大笑。

      我拿捏着庄严的架势点头附和。
      很辛苦。莫名其妙地变成大司马之后,总有人耳提面命,务要把我身上的稚气与柔弱斩尽杀绝。
      哥哥说:“凤凰,以后不作兴再哭了,你如今是燕国大司马,很大的官儿呢!再哭,可就让人笑话了。”
      母亲说:“不许再为点子小事就愁眉泪眼,作那委屈模样。更不许有事没事腻着你姐姐撒娇——你羞不羞啊,一个大元帅,手下多少人等你发号施令呢,却去跟在女孩儿裙子后面转,低声下气的——我都替你害臊。”
      姐姐说:“凤凰,要相信自己能带好这些兵将,人家越是不服你,越是要自己尊重才好。从前习惯了大人管着你,什么心都不操,只要听话就行。以后你得学会管着别人、学会给别人拿主意了。记着,如今你慕容冲就是个大男人,千千万万的兵士、将军,他们都得听你的话。你总得这么告诉自己,要不人家越发笑你乳臭未干。”
      叔叔说:“莫以为你一个人作何模样是小事呵。你看看这些大好儿郎,你是他们的主心骨。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你呢。军中最忌人心涣散,总要上下一心才有制胜之望。若是你的行事为人不能教人敬服,让这些兵士指望何人?倘若士气不振,离全军覆灭就不远了!自古道阵上尊卑如父子,为主帅的,既要疼惜下属,又要威重一军,令出如山,人人凛遵——就是说,你得让大伙儿拿你当爹一般的尊仰着,战场上才能心甘情愿地奋勇拼命。”

      哥哥散朝后有时闲谈,又笑着说起:“小凤凰也真是不易,自从当了大司马,人前硬是生生拗着性子来呀!可怜见的——你别说,我们凤凰就是有股子媚劲儿,眼睛扑扇扑扇,后宫妃嫔一个个的都赶不上。凤凰,听说你最喜欢赖在清河房里玩那些小盒子小罐子的。呵呵,你这双拿战刀、擎虎符的手若去调弄脂粉,倒也新鲜……嗯,过些年待你长大了,哥哥做主定要给你娶个美貌夫人……哈,凤凰害羞了?你怕什么?这么小就知道爱看漂亮人儿,将来定是个风流种。再过得几年,少年裘马、麾斥大军的皇御弟……怕不把天下的女子都迷死了……”哥哥拉住转身欲逃的我,“凤凰,好好将心思放在治军上。你现下年纪还小,哥哥跟你保证,日后一定替你找个配得上你的美人儿,那时随你给她画眉毛、抹胭脂……哈哈……”

      我只觉面上火灼般热,一路,连耳根都烧红了。拼死别过头去,涨了脸,渐渐地,眼眶又浮上两泓酸泪。盈盈饱满,欲坠不坠,一味打转儿。嘴唇上咬了一道深痕,也不觉疼。
      我只是挣扎——呵,为什么,没来由地又逗引出这不争气的眼泪来。我恨自己,又窘又急,心里一片惘惘。哥哥不过是一句笑话,为什么我竟这样的禁不得,如千万牛毛细针纷纷攒刺于心底,那尴尬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尖锐的疼。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无从诉说——啊!我真恨……究竟有谁委屈了我来?宫里宫外,朝中上下,谁人不是好言哄着、教着、捧着我这个黄口小儿,统领三军的大司马……究竟,我委屈的是什么,怨的,是什么?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不知道。少年得志的燕国统帅,握虎符,睥睨江北。天下间再没一事不顺心了……男子汉大丈夫,人生最大乐事无非为国杀敌,扩疆保土。叔叔说的。其时他两道浓眉一挑,神色奕奕。是的,该当这样想的……可那权重令行威严万分的男儿,不是我。我清楚……
      我看见这绷紧面容故作军令如山模样的男孩。他身穿大司马的绣金战袍,头戴狰狞兽盔,背上铁胎弓,好个慕容世家儿郎,似铁如钢。可,他不是我。不是我啊……这错金绘彩的像,英武躯壳,是个木偶。我冷漠地注视他,遥遥,似梦非梦,身外有身。像沉沉泥沼,神魂都魇住,我够不着他,嘶唤不出声音。
      惘然缠陷。
      我在哪里?这是少年裘马麾斥大军的好男儿……而我,在哪里……
      皇兄——我不要娶什么夫人……我不要——
      心里的金鼓,身外有身,两相厮杀却没有声音。我只是沉默地推开哥哥的手,背转身,一脉清泪终于垂落。羞红的面颊上,袅袅游去两条透明水蛇,欹侧倾斜的腰肢,有万般风情,无人见。
      于是悄没声息地蒸发。留我两行咸涩,不知来处的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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