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妖》等闲孤负

1、有寺香云

　　“哎，谢玉书，你走慢一点，等等我。”通往香云寺的官道上，身穿鹅黄色衫子的美貌少女提着翠绿刺绣的裙子气喘吁吁小跑，满头珠翠甩得凌乱，正是天越帝膝下最小的公主阿宝。
　　纵然她声声呼唤，极力追赶，那名叫谢玉书的公子却恍若未闻，气定神闲摇着白色折扇缓步前行，远远留下一个挺立如竹的背影。
　　官道尽头，恢弘的庄严寺庙在云层遮掩间若隐若现，“福运姻缘不须问，香云只渡诚心人。”谢玉书轻笑一声，将扇子合拢于指尖，止住脚步。
　　阿宝如释重负，连忙放下提在手中的裙摆走上前，一边以袖拭汗，一边由衷赞叹，“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寺，果然雄伟壮观，气象不凡。”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谢玉书开口道，“相传圣穆皇帝出生时，半空中有金甲神人吟诵经文，世人纷纷传言他是天生神子，于是自生下之日，圣穆皇帝便被母亲送进寺庙。”
　　“后来，圣穆皇帝修行圆满，外出游历，一日行至香云寺，夜间有金甲神人入梦，传授他兵书与治国之道。圣穆皇帝一夕顿悟，不久后蓄发还俗，以一己之力推翻庸帝，开创了熙月皇朝。”
　　“为什么圣穆皇帝长大的寺庙没有留下名号呢？香云寺举国闻名，养育了圣穆皇帝的寺庙却没人提及，这样的圣地，也很该与香云寺一同供世人瞻仰啊。”阿宝好奇问道。
　　“乱世间毁于战火的寺庙岂止一处，重建要耗费大量的钱财、人力和物力。圣穆皇帝生性仁厚，体谅民间疾苦，不肯加重百姓负担，于是如今闻名天下的便只有香云寺了。”
　　见阿宝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谢玉书暗自松了一口气。圣穆皇帝，这位一生留下了太多太多谜团的皇帝，即便逝世百余年仍风波不断。那座在史书中被抹去的寺庙与谢家大有渊源，这样的陈年旧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两度引得金甲神人现身的天生神子，以一己之力推翻庸帝开创盛世皇朝，当年的圣穆皇帝该是何等风姿。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圣穆皇帝是神仙降世，没想到他原来也有家人。”
　　“圣穆皇帝自是有家人的，只是史书记载不详罢了。”这却干系到一桩极为要紧的大事，是圣穆皇帝此后的历任帝王都极力抹去的，谢玉书自觉失言，当即止声。
　　史书记载，圣穆皇帝醉心政务，后宫于他形同虚设，这位勤勉的君王每年总有那么十余日摆驾香云寺，为了缩短路途所用时间，不惜大费周章修建了从皇宫通向香云寺的官道。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圣穆皇朝的官员子民自发前往香云寺朝拜，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里成了圣穆皇朝的第一名寺，历代君王也都效仿先例，每年前往寺中暂住。
　　屈指算来，圣穆皇帝往后帝位已传了十三代。经历了隆庆帝时的血雨腥风和明秀帝时的波涛暗涌，如今在位的天越帝慈爱仁厚，颇有圣穆皇帝遗风，偌大一个国家在他手中呈现欣欣向荣之景。
　　君恩浩荡，自己被委以重任做香云寺的传讯信使，阿宝公主又娇憨可爱，明艳动人，只是皇家与谢家人之间的千头万绪……谢玉书向阿宝投去复杂的一瞥。
　　另一边，香云寺的钟楼上，方丈慈难大师正同大弟子方明交待道，“今年选定的信使是谢丞相的二子玉书，算算时辰，此刻也当到了，你且去候着他。”
　　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跑来，方明和尚最是遵守戒律，当即面露不悦，然而待小沙弥如此这般述说一通后，向来一板一眼的方明和尚也张口结舌起来。
　　“谢玉书居然携了阿宝公主前来，这，荒唐，真是荒唐，佛门清净地，他竟视香云寺戒律为无物。”香云寺是熙月皇朝的赫赫名寺，历来不容女客留宿，谢玉书身为信使却明知故犯。
　　举国皆知，天越帝最疼爱的便是小公主阿宝，每有逾矩之处总是一笑置之。此刻天色已晚，小公主阿宝与信使一同前来，当真留也不是，赶也不是。
　　“令众生欢喜，则诸佛欢喜。阿宝公主既然诚心来香云寺，便将她安置在摘星苑吧。”慈难和尚微微一笑，“十几年前，我曾给襁褓中的小公主相过面，她命中合该与我寺有上这么一段缘分。”
　　“摘星苑……倒也使得，可是，这么多年了，方丈您从未去过。”方明和尚恍然大悟，又想起一桩事情，然而慈难大师笑而不语，他便不再开口，领命前去。
　　不多时，方明和尚在寺庙大门外遇见了这双在小沙弥口中风姿出众的男女，同谢玉书略略交谈接了天越帝的信笺，方明和尚微微侧身，向那鹅黄衫子的少女行礼。
　　那少女展颜一笑如春花，声音清脆，“大师傅有礼，我是当今最小的女儿阿宝。听闻香云寺与圣穆皇帝渊源颇深，故厚颜前来，还请大师傅多多宽恕。”
　　方明和尚讷于言语，慌忙摆手，“岂敢岂敢，两位旅途劳顿，请随我来茶室小憩片刻。”引了这两个金贵人物入茶室，方明和尚一叠声唤着小沙弥，借故打坐遁去。
　　谢玉书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公主，你一路追来，方才的高僧毕竟知晓分寸，世人看来却是你置皇家尊严于不顾。我是男子自然无妨，公主此刻回转，尚来得及。”
　　阿宝公主柳眉斜挑，“倘若处处在意他人看法，这个公主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谢丞相如今正为你相看妻室，我觉着我便很合适。追你到这里，我只要一个答案。”
　　从前或许还可故作不知，含糊过去，如今公主既然已经坦诚自己的心意，便不可再退。谢玉书端详着茶叶出了会儿神，正待说些什么，两个小沙弥一溜烟从外面跑了进来。
　　靠前的小沙弥嘴角噙笑，“两位施主，我们奉大和尚的话前来引路。谢施主的下榻之处是静心居，阿宝施主您的住处在摘星苑，天色已晚，请随我二人来。”
　　阿宝公主闻言诧异抬头，她生性不爱拖泥带水，此番破釜沉舟追意中人来香云寺，于礼节上便顾不得许多，没成想方丈居然肯为她破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谢玉书是传讯信使自然也跑不掉。既然有外人在场，她所求的回答便不急于一时，阿宝心中坦然起来，与谢玉书一同起身出了茶室。
　　小沙弥引着谢玉书与阿宝走在一条石阶铺成的小道上，行至一处紫色花影，一个小沙弥连同谢玉书停下脚步，另一个小沙弥道，“花影深处是静心居，谢施主的住处到了。”
　　阿宝随着小沙弥继续向前走，中途偶然回首，谢玉书还静静地站在花影里。暮色深沉，阿宝看不清谢玉书脸上的神色，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再转了个弯，那挺立如竹的身影消失了。
　　又行了片刻，周围的树木稀疏起来，行走的僧人也愈发稀少。阿宝环顾四周，无端觉得有些凄惶，安置自己的摘星苑莫非有着什么故事？
　　“香云寺不许容留女客，唯有这摘星苑是例外。听寺中的大和尚说，摘星苑是为圣穆皇帝的女儿云芊公主修建的，那时寺里还没有这规矩。”许是看出了阿宝的疑惑，小沙弥解释道。
　　“你是说，圣穆皇帝膝下有一位云芊公主？”继圣穆皇帝的母亲之后，阿宝又听到这位传奇帝王的另一位亲人，她追随谢玉书而来，没想到误打误撞，一天内竟听到两个前所未闻的密辛。
　　“这个，阿宝施主，我原是不该同你讲这些的，大和尚只把云芊公主的事告诉了我一个人，可是你同圣穆皇帝颇有渊源，所以我就忍不住多嘴了。”小沙弥吐了吐舌头。
　　“寺里的大和尚说，当年云芊公主身染重疾，方丈玄苦大师体谅圣穆皇帝一片爱女慈心，为云芊公主修建了这座摘星苑，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也不知云芊公主病情可有好转，香云寺不许女客过夜的规矩是不是与她有关……唉，说起来还是史书上关于圣穆皇帝的记载太少了。”阿宝叹道。
　　“是啊，从小我就喜欢听圣穆皇帝的传说，大家都说他开创了熙月皇朝以后回到天上与金甲神人作伴了。要不是大和尚，我也不知道圣穆皇帝膝下还有一位云芊公主。”小沙弥感同身受。
　　谈话间，两人到了摘星苑的门口。除了外观略显黯淡，这处屋舍并无甚特别之处，然而两个圣穆皇帝的大小死忠粉站在此处，心中俱是澎湃不已。
　　“阿宝施主，按照寺中戒律，除了方丈，其他人不可踏进摘星苑一步。不如我去给施主你拿清扫工具来。”回过神来，小沙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依稀记得，方丈从未来过这里。”
　　“你是说，这摘星苑已经许多年没人来过，也就是没人打扫了？”阿宝吃了一惊，终于明白大和尚方才为何对着自己欲言又止，最后借故遁走，遣了小沙弥来领路。
　　推开摘星苑的大门，一大片灰尘掉落了下来。灰尘散去，只见屋中陈设简单的可怜，一桌，一椅，一柜，一塌，到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