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错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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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估
从他睁开眼起，眼里就只有她了，也只剩她了。
他满满的，眼里，心里，隔着水波荡漾，隔着隐隐青苔的石壁，
在一抬头的瞬间，便见到她散下的一缕青丝。
青丝顺着女孩那红润的脸颊垂下，偶尔低头时轻轻略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像是轻挠在他心头。
青丝不是为他而留，可这谁又在乎呢？
只要女孩继续出现，那青丝就长在他心里。
女孩每天太阳升起时会来一次，伴着鸡鸣狗吠
女孩每天太阳落下时会来一次，伴着鸡鸣狗吠。
斜斜的落日余晖照到水面，照进水里，穿透水里，在水底的青色石砖上映出圈圈琉璃。
随后他知道，便是漫长的黑夜，便是黑夜后的晨光，便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一抹青丝。
他一睁眼就在这个小小的水井底下，没有记忆。
他不用睡觉，不会饥饿，只是一天一天的呆坐在那里
方寸之地便是他的全部，伸手不过半臂宽，举目不过头顶天。
他坐着，蹲着，从不笑，也无人可说话
出不去，进不来，死不了，活不值
数着飘过的云，等着漫长的死亡。
他像是被人遗忘，可有人还陪着他
是那个女孩，每日两次的到来
他猜想，她应该是这口井的主人，住在附近，也跟他一样数着漫无边际的云
他就每天抬头仰望着她，希望她那无神的大眼睛那穿过这清澈冰凉的水，看到井底百无聊赖的他
每日抬头看着她，描着她的眉眼，数着她垂下的青丝
看着她，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来，看着她，看着她，水一天天的少了，他也越来越虚弱
其实，他只是希望她能看一眼他，每天多来打几次水，多来陪陪他。
是的，只要来看看他就好了，就多看他一眼
他不奢望她能救他出去，他能伸手触到水面，但是也只能触到水面
他只希望她能陪陪他，在他快死了前，把水井里的水打空，让他能上去
随后他便会一直陪着她，等到她死了，或者等到他死了
是的，他会一直陪着他，因为他感觉他已经爱上她了
爱越来越浓烈，他觉得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每天日思夜想的是她，每天睁眼闭眼是她
他如痴如坠的看着她，期盼她多待一缓，又不想她多待一缓
因为他怕，他怕反常后她会消失，他怕从此只有头顶的云与他
云一朵一朵飘过，他开始夜半睁眼直愣愣盯着夜空，他开始故意不去看她
尽管他眼巴巴的期待着，尽管手边的青砖上已经快被他磨出了她的样子
是的，他早就发现了，他感受不到疼痛，不会流血不会破皮
唯一被消磨光的，只有拇指上的指纹，只有他对她越来越浓烈的爱
他认为他爱她，他懊恼他爱她
为什么从来只有他爱她，为什么她不爱他
他恨她，他爱她，他折磨他，他爱她
为什么他只有她和头上的一朵云，为什么她不要他，却有所有的云
他只懂爱，他也只会折磨，他根本不懂爱，他也感到不到痛
一拳一拳锤着青砖，锤掉了那个磨出的她，一声一声的在夜晚嘶吼，却从来没有发出过声音
最后他放弃了，放弃去看头上的云飘到了哪，放弃她能看到他
只这样就很好了，他不爱她了，他也不恨她了
他开始想着，她会不会嫁人，会不会不要他了，会不会将那缕他最爱的青丝垂到他人的脖颈上
可是他又开始想她了，发疯的想她，发疯的想去用那没有指纹的手去抚摸她的发丝
他想她，他爱她，他恨她，
他想剪下那一缕发丝，永远的就只给他看
他会告诉她他等了她多少天，终于等到水井枯竭了，终于等到她救出了他
他想，他会继续他的承诺，他陪着她死或者她陪着他死
为什么突然谈生生死死？
因为他不生不死
是的，不生不死的怎么还算是人，怎么还能有人的礼赞
那云，那天，那房子，那井，那女孩，是人的
而他不是人
所以那云，那天，那房子，那井，那女孩，都不是他的
他猜想他曾经是一个魔头，危害八方最后受了天罚被困于这小小的井中
或者是没落的英雄，众叛亲离，只有她还跟着他
他还想，或许他与她曾经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在生离死别后只求来世平平淡淡一生相守
后来愿望成真了，只是有那么小小的偏差
但总归是好的，他想着
至少他没有错过她，至少他马上就能抱住她
他已经能感到疼痛，感觉到微弱的呼吸和越来越瘦弱的身子
或许他从魔王变成了人，变成了那样虚弱的人吧
那云还是那云，那青砖早已磨成画，是他以后和她的家
但那女孩不是以前的女孩，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女孩
终于，最后一滴水离开了井
他伸出手，费力的伸出手
迫不及待的伸向空洞的天空，仿佛马上就能抓到女孩垂下的那一缕发梢
忽然他眼前一黑，没了呼吸
手重重的砸在石壁上，女孩听到了声音，将头凑到井里查看
可是她哪能看到什么，或者说，她从未看到过什么
一睁眼就是黑暗，一睁眼就知道每天要到这井边打两次水
每当她走到井边，脑海里突然就能看到那圆圆的天和截了一角的云
她迫不及待的将脑袋往井上凑，可一凑过去，脑海里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奋力的探着脑袋向下，发丝落在水里也不觉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还有偶尔偏头时的一抹漏过的光
这次她头探的太卖力，这次发丝消失的轻微重量使她错估了深度
这次，她失去了重心，狠狠地落了下去
她拼命挣扎，脑袋敲到了被他磨尖的石壁，那是他画的他与她的孩子拿着长刀大杀四方
他已经不画平面，他要立体，他要自由，他要拥抱那云
他要告诉她，
他曾经爱过她，她也爱过他
他要告诉她，
他以为他爱她，她也爱他
血落了下来，比她落地还快了几分
她也落了下来，重重的砸在他身上
天上的云一朵一朵的飘过井口，可井底的两人却再也没有了声息
悄无声息间他死了，她陪着他死了
水是生命之水
他因井而生，水枯而亡
沾水的发丝是清晨和傍晚冷暖交替形成的大风吹下的柳条
在水枯的那刻终于不堪重负脱离了树枝落入井中
而种树的人是她
水枯了，树也就枯了
可她回来了
她跳下了井，轻轻抱住了他
井塌了
曾经，
她是柳树妖，他是井中神
她与他长伴于此，他与她日日相望
他看着她和被截取一角的那朵云
她看着漫无边际的云和水里荡漾的他
终于，
她修长人形，而他还困在那水井里
她说，她要去找办法救他
临走前，拔下一根发丝幻做一颗新的柳树
她挖下双眼埋在柳树底下，从此他也能看到漫无边际的云
她挖的决绝，走的犹豫。
他听到，日出日落她会乘着风来看他
水枯前，她会找到办法来救他
从此，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她会陪他死，他会伴她老
可他没有要她的双眼，依旧抬头望着那圆圆的天
可是，
没有她的天哪有什么可看的？
不是她看的云又有什么好瞧的？
他就一直等着，等着
等到她回来了，
等到她说，
我们这辈子无望了，下辈子吧
等到她说，
我要来取回我的眼睛了
等到他漫长沉默后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
外面不只有云和井，我会替你去看的
接着他闭上眼
井里的水，也干了。
她看不见，
掉到了井里，
朦胧间，是血是泪砸在了井底
她想，
其实她也曾只要那个他
与他生个娃娃的她，
与他平平淡淡，相守到老的她
她想，
她还没告诉他，
她爱他
她是爱他的，
爱他胜过了外面的浮华
爱他在了长夜的寂寞中
只是，
今生她是妖，他是神
他在井中，她在井旁
今生，
她是爱他的，
今生，
她也只爱过他
可他，
爱她么？
她落在了地上，落在了没了呼吸的他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触碰他
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会拥着他，一直一直拥着他
水也干了，树也枯了
可她还拥着他
后来井也塌了，
这就够了。
一百年前，
你挖了井，我种了树
这便是我们未来的小屋
八十年前，
战火烧毁了我们的小屋，
你还在井旁，
而我却随着柳絮缥缈无际
五十年前，
你跳入了井
我在海峡那岸盯着一棵柳树愣神
三十年前，
我终于回到了井旁，
树不在了，屋子和井却在，
但屋子变了，上面写着
这是你的故居
上面只有你的名字，
没有我的。
是啊，
除了你记得我，
还有谁记得我。
但是，
除了我记得你，
那些进进出出年轻的学童也记得你。
只是你不在了，
可我还在。
我从不认为你是英雄，
你也说过只想陪我慢慢变老，
可你死前只是投井的可怜鬼，
死后却被说成万人敬仰的伟人。
他们进进出出的打扰着你，
打扰着你和我的回忆，
他们夸赞着你，敬仰着你，
可我却知道，
这不是你。
我站在井边，
我说，
孩子很好，
没有大杀四方
不过他有了个小女孩
你最喜欢的小女孩，
和七十年前的我一样的小女孩。
我老了，
老到再也走不动了
我坐在井旁，
睡着了。
其实，
还有两句话我没有说，
一句是，
我爱你。
另一句是，
他只是我的孩子
这一百年，
我和你在一起过，
柳树妖拥抱了井中神，
井中神爱不爱柳树妖已经无所谓了，
而我爱不爱你，
你都走了。
真的够了，
真的无所谓了，
走了便走了，
忘不掉的，忘了就是。
柳树的枝丫无风自动，
树下井旁，
男孩指着那小屋，
朝着女孩微笑，
他说，
她说，
这今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风乍起，
柳絮缠缠绵绵散在空中。
我一直都知道，
那女孩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错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