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少年时》乐园之树

5、社会我然哥，人狠骚话多

　　晚自习老韩带来的不止三十一套卷，还有化学竞赛组的辅导老师许殷。许老师身材壮硕，看体格能去美式橄榄球场上纵情驰骋，此时却如病榻托孤的刘皇叔，就差再哭得梨花带雨了。不禁令陆深怀疑校长是不是把刀架在了许老师脖子上让他输了就切腹谢罪。
　　陆深与齐朔海好容易将他安抚妥帖，在他眼皮子底下写了化学小组申请表，许殷欢天喜地地将两张纸揣进兜里，叮嘱他俩下周四社团活动时间去综合楼考试，又跟他俩推心置腹地惋惜了一通历年折在三十一套卷手里的能兵强将，直到旁听的老韩忍无可忍拿起了手电筒，任命他俩为助他操场夜巡的哼哈二将，将他二人抓了出去。
　　“这个老许，和家里那口子天天吵架，不敢回家耗在学校，这几天办公室保洁阿姨都要耳朵起茧子了。”老韩把手电筒塞裤兜里，掏着耳朵。
　　“看我干嘛，还不赶紧回宿舍，真想跟我去操场抓人啊？”老韩扇扇手，“去去去。”
　　齐朔海跟陆深说过，张然陵放学会在教室等他。他俩出了办公室的时候，博文楼的灯都快熄一半了。
　　齐朔海看他一眼，自觉地往宿舍走：“一会帮我拿一下放桌上的数学小题狂练，谢了。”
　　陆深跟自己天人交战了一会，还是朝教室走了过去。其实他和张然陵也没多大点事，就是初三吵了一架，做了半年陌路人。
　　说来也奇怪，狠话是张然陵放的，现在巴巴地来找他的也是张然陵。
　　张然陵果然还在等他，且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低头看着手机，正在跟什么人聊天。教室的灯只开了一半，前排几个嫌宿舍吵留在教室刷题的人也没怎么出声。学校放的清场红歌在远处响着。
　　半明半暗的光打在张然陵身上，令他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乖巧。
　　陆深正想说话，张然陵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他本来长得清冷，不说不动的时候仿佛心情不好，但他一笑，就偏偏带着讨好似的甜腻，让整张脸瞬间生动了起来。
　　他在这等的时间不短了，仿佛笃定陆深一定会回来找他。
　　陆深忽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走进去，在自己的座位面前顿了顿。张然陵仰头看他，清澈的眼睛里都是笑意，朝他偏了偏头，轻轻说：“走吗？班长？”
　　陆深居高临下，似乎颇有深意地盯了他一会。看得张然陵浑身发毛，还不争气地有点眼神飘忽。
　　然后，陆深朝他弯下腰。
　　张然陵猝不及防，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嘎吱一声，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噪音。
　　陆深贴着他的手臂，在齐朔海书立里翻找了一下，抽出小题狂练拿在手里。
　　“走吧。”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跟前排对他怒目而视的噪音受害者赔个笑脸，张然陵急忙追了上去。
　　九月初的北城还是有些燥热，但月亮却已经清明了起来。透过稀疏的云彩将光洒下来，照得理科小青楼前的山毛榉在人行道上投下一片阴影。
　　张然陵和陆深并排走了一会，忍不住积极彩虹屁道：“不愧是你，摸底考试也是第一。”
　　陆深言简意赅地回复：“还好。”
　　张然陵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我其实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我哥家公司承建了北城第二歌剧院，他平时不看这些，让我带朋友去。这个周末有《尼伯龙根的指环》，你爱看。”
　　陆深没有接：“我周末没空，你找别人吧。”
　　“哎哎，别呀。”张然陵挡在他前面，“这刚开学，我也没什么别的朋友……”
　　陆深说：“哦是吗？那就别去了，在家好好学习吧。”
　　张然陵讪讪地将票放进兜里。陆深显然还在记恨他，这是肯定的。有一说一，他自己想想之前和陆深吵架在气头上说的话，都觉得陆深现在还愿意理他，没把他踹进学校人工湖已经是人间天使了。
　　虽然对他不怎么客气，天使还是靠在树上，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腕表，确保听完他的废话回宿舍还有热水可以洗澡。
　　“之前是我不对……”张然陵说完就后悔了。
　　这什么人渣前男友毫无诚意的浪子回头贯口。
　　他来之前精心准备的说辞在看到陆深的一瞬间就忘了个精光，陆深浅淡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他，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慌。套路万千，到了真正想弥合的关系面前，反而患得患失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刚想亡羊补牢，陆深却先开口了。
　　“关阿姨还好吗？”
　　“啊，嗯。我妈挺好的。”张然陵轻声说，“休整了半年之后又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了，本来医生不让，但她说自己闲不住。”
　　陆深点点头：“那就好，替我问候她一声。”片刻，没忍住补充道：“手上的伤口要避免受凉，秋天了，虽然还很热，你还是戴个护腕吧。”
　　张然陵将腕口的伤疤呈给他看：“没事，校服袖子是长的。”
　　“行，那我先回宿舍了。”陆深指指远处若隐若现的手电光柱，“老韩往这边来了。”
　　张然陵才意识到，他们俩刚才一直站在山毛榉大道的阴影里，四舍五入也勉强算个小树林，身边三三两两都是偷偷摸摸举止亲密的地下情侣紧张地接头。
　　他咳了一声：“明天一起吃午饭吗？”
　　陆深一脸莫名其妙：“为什么？不了吧。”
　　仿佛是认为刚刚的对话不过是久疏问候的校友例行公事，以后就能各自过着互不打扰的生活，没什么理由就不必再见了。
　　张然陵坚持道：“有些话我还没说开，一对上你我就什么也不会说了。和你吵架之后我挺后悔，那个时候你又在搞竞赛，不怎么理我。怎么道歉你可能都不会原谅我，所以我就考到北高来了，你和我不是约好了么。”
　　“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陪你一起做。你想去哪里，我都和你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是陆深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说一句话都要观察半天他的脸色，手却朝他伸过来，若有若无地想拉住他的手腕。

　　张然陵之前可是师大附中有名的社会人，家里开连锁酒店，上学都有司机接送。后来和家里闹矛盾，天天旷课在校门口跟人打架。学校通报批评了好几次，有次还惊动了警察。偏偏入学成绩好，人在培优班待着，让校长和班主任面子都分外挂不住。他家还是北城市纳税大户，家长自己管不了，三天两头往校长办公室跑。礼都快堆到校长家天花板了，还是没能把他按住。
　　因为张然陵对老师的干预异常抗拒，经常跑得不见人影。于是到了初二，陆深就不幸被换个思路的学校抓壮丁成了他的一对一学友。明是辅导他学习，暗是校长安插的眼线。陆深对这个天天旷课的同学没啥印象，就算有，当他走进办公室那一瞬间，之前的印象也就灰飞烟灭了。
　　张然陵一双嵌了铆钉的马丁靴堂而皇之地跷在班主任办公桌上，腿倒是很长，偏偏穿着一条仿佛被枪子儿打成了筛子的破洞牛仔裤，硬生生把椅子瘫成了一张太师椅。
　　看见他进来，张然陵眼皮也不抬：“班长，我早就放弃自己了。我们肯定也是相看两厌，给彼此省点事，我就不劳烦您了。”
　　陆深心说那敢情好，我觉得这活不止是盯梢儿，有挨揍风险，还有被不怎么主流的审美荼毒的风险。
　　对陆深在心里已经把他视为一个非主流一无所知，张然陵继续道：“看来想摆脱你还挺不容易，你提个条件吧。”
　　陆深没理他，直接上手开始摘他的耳钉吊牌手链指环，这屋里如果有个万磁王，张然陵能瞬间飞过去吸在他手上。
　　“嘶，痛，痛痛痛你干什么！”张然陵挥开他的手，“说话归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陆深将他的耳钉在掌心掂了一掂，不太熟悉各种宝石的他都能看出来价值不菲，“学校禁止佩戴耳饰戒指和违规项链手链，你今天给我们班扣了不少分吧。”
　　张然陵耸肩：“我一般都不来学校的啊，今天老齐突然杀到我家，没给我时间准备就是他不对了。”
　　还有点道理。
　　陆深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那我也化繁为简了，学校的目的就是让你乖乖来学校不要在外面惹事，至于成绩，你起码得考上高中吧。”
　　张然陵嗤笑一声：“班长，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不是我惹事，是事惹我。”
　　“你如果有困难，学校会出面帮你解决。”陆深说，“学校派我来……”
　　“行了行了，我都听烦了。”张然陵站起身，“跟你说了也没用，我回去了。别想着跟在我后面，跟我有仇的人太多了，你可能会挨揍哦。”
　　陆深也站起来：“别担心，我没想过。我研究了一下，你物理和生物不太行，化学还是可以的。这本教辅我做过，你可以试试培养一下兴趣。”
　　张然陵一时失笑，倒是把教辅接了过来：“支付宝还是微信啊班长？”
　　“班费买的，你给齐老师转账吧。”陆深出了门，朝他摆摆手，“不懂的可以问我。”
　　张然陵心说了一句好麻烦啊，正准备从学校后门翻出去遁了，还是没忍住手欠翻了一下教辅。因为它明明是全新的，却已经黏了不少书签，让人无法忽视。
　　“基础题，先从这里入手。”
　　“元素周期表相关考点，教材P135页有周期表。”
　　“实验器材相关考点，P27页。”
　　……
　　“实验结果，化学式配平。偏难，可以对照答案。”
　　张然陵重重叹了口气，拉开书包拉链，把教辅丢了进去。一只脚踏出办公室大门，他又歪了回来。老齐办公桌前贴着初二各场考试的成绩表，张然陵第一次有闲情逸致，往开头的几个名字瞄了一瞄。
　　“哦，夏安。”就算是逃课大王，张然陵还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的。每学期都上主席台讲话，成绩好得颇为夸张。
　　他继续往前几次考试看了一看，他的学友每次都被夏安压了一头，是岿然不动的万年第二。
　　“噗，他挺倒霉的啊？”张然陵掏出手机拍下成绩单，“我学友都考不过，夏安可以啊？”
　　他正在幸灾乐祸，下课的老齐拿着个保温杯，进了办公室。
　　“哎！张然陵！下一节数学课你给我进班去！你往哪跑？反了天了你这小兔崽子！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