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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瑟瑟 ...


  •   不论岁月逾迁几许,人们谈论起李承鄞的夫人,总还会提及她的闺名。

      天淡云路,洒洒芦花与瑟瑟。

      她离开了梨花溶溶的小院,嫣红嫣红的石榴花独自花开花落。骑着白马,天与地接成一条渺茫的线,瑟瑟伴着芦花的飞舞奔向它,披风上细绒绒的蓝缓缓回卷于风中,一下缠绵、一下苍然,从此北疆飘荡着它的颜色。

      赵家小娘子是一串不可多见的绿珠儿。

      有许多人说这话,但往往只点到为止便闭口不言。

      其中珍贵之处,更是不能多谈。

      说来这不能多谈之处,恰有着它的独特成因。

      传闻李承鄞治下的军中不可轻呼一声瑟瑟,否则啊,将招来将军冷酷的一顿‘毒打’。

      有的人捂着嘴,小声私语别人耳边。

      传言虽不知真和假,却飞风一般蔓延在北疆的冷土上。兴许也是某一个兵员回家给孩子说起过李承鄞的严厉之处,便被一些孩子拿来作了添油加醋之说,传得是越发离谱。

      禁而不绝,绝而不止,久而久之后,便有那人家吓唬不听话的孩子,譬如说再不吃饭读书,小心我呼一声瑟瑟,让那冷面黑怪趁着夜晚来收拾你带走。

      吓得孩子嗷着嗓子哭。

      深夜不可呼瑟瑟。

      便成了这样一则秘闻,流转在各个孩子惊吓的口中。

      他们小心翼翼、又秉着好奇的,一口一字对着小伙伴透露着。

      【为什么不可以喊?】一个孩子不懂。

      【冷面黑怪会把你抓走的!长犄角的那种!】稍大的孩子抓出两只手,做出凶恶的神情,但闪烁不定的眼睛里一片瑟缩之色。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只大影子乌漆墨黑地罩下来,在他面前提溜起那一个小的。大孩子被吓呆住,眼睁睁瞅着那男子将团子一样的娃夹在胳膊下带走了。

      天神呀,有人要被抓走了!

      他感觉自己真的呼来了黑面精怪,害怕的泪水挂出眶时,另一个堆笑的男人凑上来,只摸摸他脸蛋儿,往手心里塞上两颗少见的糖,一团和气地哄着让他回家去。

      【别怕,那是我们将军。】他摸摸孩子,心里想,这下怕是吓傻了。

      门前的灯笼在台阶上照下一点亮。

      时恩眼见李承鄞提着孩子转过街角,连忙牵上两匹马跟上。

      待跟上时,便见孩子总算被他贴心地抱在胳膊上了。

      两父子说着话。

      虽是这么个场景,但一直小嘴叭叭个不停的仅是那小童而已。

      不一会儿,他从自己为什么一个人出来玩儿,说到刚刚不可高呼瑟瑟的困惑上。

      因为坐在父亲的胳膊上,他小小的身量也是可以与父亲的眉眼齐平,他用手勾着父亲的脖颈,黑色眼睛瞅着李承鄞,【阿父,儿子唤娘亲瑟瑟,会被黑面精怪抓走么?】

      他问的天真可爱。

      时恩笑了一声,笑声很突兀,李承鄞侧眼一扫,他忙缩回肩止住。

      孩子又思索地唔了一声,【阿父也常唤娘亲瑟瑟,为什么阿父也没有被抓走呢?】他歪歪头,一点儿也不懂。

      时恩真的在努力憋笑。

      回应孩子的只有一个奶香的小馒头。

      李承鄞善于沉默,往往应付不了喋喋不休的儿子,于是他养成了随手带零碎糕饼的习惯。今日带的是北疆的特产,以少许牛奶入味来和面的馒头,虽称馒头,却是炉火烤过的,便有一股焦香味儿。他反手塞了一个进儿子的嘴中。

      为了照顾这小东西的自尊与感受,不伤彼此间的父子情分,李承鄞也是煞费苦心,不足而补之。

      果然得了好吃的,孩子便不再惦记未问完的话。

      天色已晚。

      到了大院后,李承鄞将孩子放下,低头的瞬间看见了他嘴边沾到的碎屑,理所当然,把人一路抱回的他肩膀上自然也会有着不少白碎。对于孩子又何必苛求?妻子温柔的话再度响在耳边。李承鄞稍微弯腰,抬手抹去孩子嘴角的白屑,然后嘱咐他,【下次别贪玩得这么晚。】

      李承鄞回首唤过时恩,【带他回屋休息。以后他跑出去玩,吩咐身边的小厮跟紧点。】

      【嗯,小的明白。】对着李承鄞点头后,时恩上前牵过孩子的手,他弯腰朝孩子笑一笑,等着孩子与李承鄞挥挥手后才领着他朝灯火通亮的屋去。

      父亲走后,嘴里又没有零嘴塞着,他又开始小嘴叭叭,终于绕回去再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这回他问的简洁许多,【时恩,为什么我和阿父没有黑面精怪来抓呢?】

      他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黑黑的眼睛,满满当当的奇怪。

      【这个嘛...】时恩想笑,但触及孩子的认真求知的眼神,他的笑容败下阵来,于是他问了一遍,【真想知道?】

      【嗯!】

      【好,那答应小的,万万不能告诉你阿父。】

      【好。】

      两个人的影子在台阶上被斜斜地拉长,慢慢到了屋门口,时恩起手掀开帘子,孩子很快调皮地站到木槛上。

      【瞧见你阿娘的美貌没有?】孩子连忙点点头,这点他当然清楚。阿娘可漂亮了,再也没有比她漂亮的人,唔嗯..暂且吧...他以后还是要娶媳妇的。【那黑面精怪又知你阿娘疼你,每每来了见到你阿娘,担心掳走你惹得她垂泪伤心,不忍得罢了。】

      【真的?他也知道我阿娘的美貌么?】

      【当然知道。】

      孩子一听,那可了不得,他阿娘的美貌竟然还有镇怪定妖的神效,他越想越开心,拍着手道,【不如以后把阿娘画在门联上吧?】

      关公与秦琼,哪有他阿娘好看。

      时恩窒了一息,万分后悔地拍了拍自己嘴巴,这嘴多得....啧----要命。

      家永远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远远地小窗上映出一笼昏黄的萤火,便教人露出软弱来。

      从前他孑然一身,北疆没有他的家,她来了,北疆就有了他的家。

      禾城分别时,赵怀遐曾说----我想你很能明白。

      如今,他已不仅仅是明白了..

      阿悟等在门口,她身后的窗上正有那一团教人软弱的灯火。

      【她睡下了么?】李承鄞像往常一样问下这个问题。

      阿悟摇摇头,随即又道,【姑娘今日新得了件话本子,从驿站取回来就高兴着。】

      阿悟只以为是个普通的话本子,笑着禀告给了李承鄞。

      李承鄞也点点头,只当她新寻来的开心之物,不曾觉得会有什么不妥;或者说,他并不认为循规蹈矩的瑟瑟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屋里的桌角瓶中插着一枝绢布做成的粉杏花,灯火余光落在花瓣上,轻微浮动的光源为花瓣添了一层润泽,倒真的栩栩如生、飘有暗香。

      瑟瑟偏爱天青垂水的蓝色。

      她所在之处,必有一抹或深或浅的蓝。李承鄞自幼习武、又是武将,难免刀光虹影沾染血腥,所以他一贯爱用深沉之物,自然枕畔身旁无一不是。但她来了后,携卷了一丝不可忽视的蓝,溶漾了原本的黑色。

      床帐也是蓝色的。

      不过以往李承鄞未回来时,帐子像被勾住的一泓轻薄的水;今夜很不同,蓝帐如同一朵失去追逐太阳能力的花,它全然紧闭,将四周罩得严丝合缝。

      李承鄞心底升起一丝探究之意,他眉头微缩,不自觉轻下脚步声音。待手指搭上帐子一角时,猛然掀开。

      是他妻子一张很震惊的脸,甚至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心虚的光芒。

      瑟瑟看见他,趴着的身子瞬间僵住,她勉强笑得温和,【你回来啦?】她有意识地挪过一点身子,挡住正在看的东西,如常问他,【用过饭了吗?】

      【在看什么?】李承鄞心明眼尖,微微一撇,便瞧见她有东西瞒着自己。问她之际时,已弯腰伸手从她拼死躲藏的身下抽了出来。只一眼,他便皱了眉头。

      瑟瑟拧不过他,转过身来跪坐在床上,她没抬起的脸,红透得滴血。

      李承鄞挑眉,眉梢带笑,似有戏谑,他掂掂这本阿悟口中的话本子,坐到床边俯身去窥看她,【赵瑟瑟,你很有胆量的嘛。】

      说罢,把这本可堪称香艳的画册扔到她膝盖边上。

      【说吧,谁送来给你的?】

      既然是从驿站取回的,自然是‘远方之人’相送。李承鄞略一想,大舅子赵士玄是当年追着他打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好心’给他妹妹送来这么一本...嗯...闺阁之物?

      再想想远在京城的昌王妃.... 李承鄞心底否定了,赵怀遐可不是个愿意分享美妙收藏的好人,当然不会任由妻子寄到北疆来。

      【是谁?】李承鄞的眸精亮许多。

      本来被抓走小辫子的瑟瑟一度是非常羞窘的状态,但李承鄞微怒的神色,略带紧张的盘问语气,令她脸上的晕红消散不少。

      她恍然意识到,某个人今天吃汤面多加了醋。

      瑟瑟一侧目,往他那边依偎了些,笑盈盈地道,【你有怕的时候么?是小贺夫人送来的。】李承鄞待要说话,忙给瑟瑟用手指按住,【是我托她之事,不许说别人坏话。】

      她倒是十分了解他的脾性。

      轻盈的香气掠过唇边,她的眉眼比灯火的蜡焰更美丽。

      【瑟瑟的心事,相公你真的不知么?】

      李承鄞拿开她的手,听她这般问词,顿时来了好奇,挑眉以询。

      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心事,需要一本堪称香艳的画册从千里之外的京城送来。

      【我想生个女儿...】瑟瑟在他耳边悄悄地道。

      翻着不少花样图册的李承鄞,偏面望她,瑟瑟点点头,【锦绣姐姐说有一个...那个...它可以帮助生女儿..】她一边说,一边在注视下垂下眼睫,脸颊又悄悄浮起一片红。

      生女儿....?

      他似乎是有几回听瑟瑟提及过,说是想要个贴心小棉袄,别人家的女娃娃多可爱,诸如此类的话... 虽然再添个女儿是不错....但北疆不及京城,医师的水准自然也远远比不上,况且女子生产又十分凶险...

      李承鄞确实不敢为了她的心愿,为了一个没有到来的女儿,拿她的生命去冒险,去满足她自己的愿望。

      人都是自私的。

      他仅仅是想守护住自己珍惜的东西。

      【哪有这么准..】说罢,李承鄞往后躺下,顺势搂了她腰,勾着人一块躺着了。他随口一句玩笑,【真有这么准头,昌王早该生出个儿子来。】

      李承鄞远在北疆,也知赵怀遐夫妇无嗣而屡遭非议一事。

      【嗯?你怎么一声不吭?】

      他见瑟瑟不说话,奇怪着。

      【我是在想那些人真讨厌,别人夫妇生什么样的孩子也说三道四。】

      【话是不错,但如若我没有一个儿子,我断断不敢生一个女儿..】李承鄞贴着她说道,【纵然她日后嫁的丈夫对她爱护有方,我也还是希望她有一个兄长。】作为父亲,他总有一天老去、死去....那谁来呵护他的女儿?

      瑟瑟一默,然后问道,【不怕你儿子不争气么?】那个喋喋不休、一摔就哭得摇天动地的儿子,说不定还不如女儿呢。她双臂攀上,搂住他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只是孩子的父母,并不是孩子一生的主人。或许在我看来是幸福的事,她或许会认为是不幸呢?】

      【也是,她也可以选择不嫁人而过自己的一生。】

      夫妻夜话谈的平淡简单,但其实他们仍然知道,女子困于内帷的不易,所谓内帷可不仅是方寸的闺阁,而是条条框框的各种枷锁。她若不合乎世间规矩,犹如赤脚走荆棘。负荆请罪的廉颇,是认错悔悟;内帷困身的女子,方寸之外便是荆棘、道德规矩便是荆棘、流言蜚语便是荆棘,众人铄金,荆棘可成血刀,一进一出,取之性命。

      她们尽数倒下。

      人生来,便失去了自由。

      不像一些其他人,生来还是政治的可用物。

      当年李承鄞走后,她一等数年时间,虽家门不出,但旁族的闲言碎语如抛墙入门的梨花,纷纷落落闯入闺房;兼之有那媒婆上门说亲不成,反被轰走的,更是添了造言生事者,蜚短流长,连兄长也不堪忍受,所以哥哥至今不大愿意给李承鄞多大好脸。

      他责怪李承鄞,没能护好他的妹妹。

      正是这般情况之下,墨兰施以援手,替她平复了非议;而后她不顾父兄意愿奔去北疆时,也是求助的墨兰。

      想起往事,瑟瑟轻轻一叹,感慨万千,【无嗣传承...王妃一定很痛苦,天神为什么非要磨难他们?明明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好人..】

      她心中不忍。

      谁知李承鄞突然笑出一声,惹得瑟瑟好奇,他解释道,【前半句我是赞同,后半句....王妃确切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那赵怀遐...呵..可还是算了吧....那夜在南圃,他想结果了那几闯屋人的性命时,半分不曾有好人的样子。若非后面那个女子牵绊住他,想必血染南圃、那群人是有来无回。【别太把他当好人..】

      太把他当好人,是会死的。

      【不过他夫妻最近应该聚少离多..】

      【为何?】瑟瑟又问。

      【五月底,陛下已命他接替过沈从兴职掌的禁军,想来不比从前时常在府邸。对了---之前你喜欢的琉璃花瓶,我托人给你寻了来,大抵明日会送到府上。】

      【当真?】瑟瑟喜极。北疆难见玻璃烧制的器皿,有上一件,等春日暖和了,寻上一朵蓝花插上,不知是多美多高兴的事。

      她一直有这个心愿,不想李承鄞竟已费心替她寻了来。

      他转眸看人,唇边一弯。

      【我答应你的不曾食言。又因你的话,特意托商队从青州带来。器具雅致漂亮的多,怎么单挑玻璃?】

      瑟瑟恬静微笑,说与他听,【它通透遇光的美像一首雨中的词,楚楚动人,亦有烧制的花纹五彩斑斓。我朝女子,又岂有不闻琉璃夫人的传奇?】

      虽为青楼之身,却不自贱,与探花郎一见钟情后不为高门所容,最终出走,单凭己力开作坊、经商行贾,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玻璃;此前的玻璃制器不过色品单一乏味,而经她之后,玻璃得以光华绚烂、甚至可花鸟彩绘。

      这般的人物,如何不令人钦佩叹服?

      除此之外,她丈夫高覃更富有盛名,三次还朝,官至太师,而琉璃夫人也因此得封超一品诰命夫人。

      这已经是前朝之事,今朝的玻璃制品更胜从前。但琉璃夫人与高覃之间恩爱情深又极为曲折的爱情故事更是广为流传。

      李承鄞对琉璃夫人的事反应淡淡,曾经听瑟瑟提及过一言两语,他只当是一场戏说,因为在他看来,瑟瑟与他的故事并不输于他人。

      世事变迁,声名显赫的江左高家已销声匿迹,唯有玻璃大放异彩、至今绚烂。

      总有一天,世间会传颂起新的故事。

      夜深了。

      李承鄞稍稍起身,伸手勾了书本的一角,为了不辜负瑟瑟千里迢迢淘弄来的画册,他转而侧身对着正眨着眼睛的妻子。

      笑意温朗而暧昧的他,慢理丝条地拨弄翻页,有意无意地瞥去瑟瑟一眼,似有撩拨之意。他的目光很热,在逐渐靠近她的间隙中,深深情意如春波柔水。

      但不妨碍他想干点坏事。

      瑟瑟被他看得不禁脸羞,她心里想着的是曹锦绣叮嘱的话,果真不该让男人看到这些东西。

      情深似海也只知道剥衣服。

      蓝色帐帘终于垂落下。

      屋子里光影摇曳,细瓶中的杏花柔和宁静,桌面倒映出浮动的枝影,细细瘦瘦,浮影暗香;只隔半指距离,两颗绿色的玉珠光泽柔亮,令人忽视不得,正是瑟瑟。杏花也好、瑟瑟也好,在这一案上,恰恰是成对成双,真真生出了白头到老的美好。

      他们不曾辜负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在分隔许久后,那两朵一墙之隔的雪花,最终还是相聚依偎在同一片天地里。

      从此以后,不论多少枝的杏花,李承鄞都可以摘了送她。

      待入了八月,天气渐渐转凉时。

      赵玉明死了。

      死在了入秋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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