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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荣光 ...

  •   《荣光》

      盛如兰说过,我们是太太生的。

      许多年以前,还是盛家嫡出姑娘的如兰,她玩耍在母亲膝下,日子是简单而快乐的。朝起暮落,在家中与姐妹们斗气拌嘴,炫耀攀比,她眉飞色舞,不落下风,因为她是嫡女,因为嫡女天生凌驾在庶女之上。

      盛家的内宅,嫡女是尊贵的存在,它可以在吃穿用物上、甚至是身份上,打压她的庶姐与庶妹;但很快,嫡女的荣光在渐渐凋敝了,祖母疼爱庶妹,庶妹记在了母亲名下。她的光辉无声无息地融化,像冰山的雪,涓涓汨汨地下淌。

      虽然她还在玩耍、斗嘴攀比,但日常的一切被逐渐拉长、压扁,飘飘荡荡的针尖麦芒,落到她身上,刻薄增添了色。

      那个简单而分明尊卑的宅院里,最终,只剩下一个庶出的女儿,那个被落下的人------是她的四姐姐。

      从小,她就讨厌四姐姐,长着一张清丽秀美的玉面,水雾的眸子像一朵晓色里的海棠花,烟霞的红、浅云的灰蓝,眨一眨、笑一笑,花儿抖落些娇艳随在东风中,偏是楚楚动人、惹人爱怜..

      如兰冷眼相看,轻轻一嗤,瞧不起四姐姐拈诗爱词的穷酸劲儿,鄙视她,嫌弃她,憎恶她,更加恨她,恨她一个庶女自命不凡,恨她一个庶女凭什么心高气傲,恨她一个庶女明争暗抢从不属于她的东西。

      四姐姐是一个庶女,是盛家唯一一个、剩下来的庶女。

      每当她这样想时,胸膛里的心就会暖热起来。冬日里,她想起四姐姐养尊处优的身影,甚至连手炉也可以不要,她想着一下、想着两下,心跳得快,脚底和生了火似的,挨着椅子,烫得要起来走走。

      可是...

      即便四姐姐是庶女,是她看不起的低贱庶女,她嫡女的光辉,仍然不被留情地慢慢融化。

      太原城的阳光是朴旧的,淡淡的金黄色照在大街上,自然而温暖。酒楼外挂着蓝边的布幡,写着太安二年的字样,这已是赵英策登基后,新用的年号。黑色透出灰影的字,在淡金的日光下,飘落在盛如兰的眼里。

      她坐在飞驰的马车里,撩开帘子,露出的眼睛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该有的寂寞,倔强的、脆弱的,它们在太原城的日光下,情意融融地消散了。

      大姐姐和她说过,我们是太太是生的,可也得拿出嫡女的气派来,不要临了反不如庶出的出挑。

      她的马车上坐着两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出挑的样貌,水灵灵的似花骨朵儿娇嫩。是新上来的按察使赏的。文炎敬领她们回家时,太原城的日光还是一日的崭新,对她来说,也是如故的。

      【夫人,到了。】

      望着头顶的匾额,她眉梢扬起的怒意,缓缓平散。扶着丫鬟的手踏上台阶,这只手,曾丢过一条被挂在树梢的娟子,这只手曾在成亲礼上,被丈夫紧紧握住,这只手曾经报过他们的孩子。一想到这只手,现在为了妙龄少女,为了让丈夫继续握住这只手而去往新任按察使的府上,她嫡女头顶渐渐淌下的荣光滴落在心上。

      盛如兰不是母亲王若弗,也不愿意做王若弗。

      下人听说是按察司副使的娘子,注目了两眼身后的少女,规矩的将人请去花厅稍候。

      少女们不敢说话,她们立在花厅,像一个木头样的物品,静静地等候处置。

      只见盛如兰抬起头,用一双灰褐的眼睛望着她们,道,【并非我刻薄送你二人回来,身为女子,我不喜欢我的丈夫,他有妾室。】

      她的话说得明白。

      嫡女的荣光淅淅沥沥地滴下,情爱的惟一,她难道也要就此失去么?不,她不想的,她不能的。盛如兰爱她的敬哥哥,爱她在敬哥哥心中是惟一。自长大来,父亲很难疼爱她、祖母喜欢六妹妹与大姐姐,母亲呢,她爱自己,也爱兄长姐姐;而长兄大姐二人又更偏爱六妹妹多些。

      为什么?

      她好想问一问。

      到底谁可以来爱她!?

      自始至终,她为什么要是不受亲近之人重视的那一个?

      即便是庶出的四姐姐,也有三哥哥疼她爱她,会记得四姐姐喜欢什么,会记得四姐姐喜欢吃什么,会拿小玩意儿哄她开心,还会为了四姐姐,顶撞一家之主的父亲。

      她唯一拥有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是那年挂在树梢上的绢白帕子。

      她真的不能失去。

      静悄的花厅,忽然一阵脚步声响,几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站了进来。盛如兰看人的阵仗到了,只好先离座站起来,这几年她随着文炎敬起起伏伏,在外头也增长见识不少,规矩礼仪,连带脾气修养,也比从前稳重好了许多。

      这时那位夫人已走了进来,银红流云纱裙拂过门槛儿,她在那儿一站,外身罩一件玉色绣线衣衫,朵朵淡黄的萱桂清姿秀雅,不仔细看,仿佛带了一阵桂子香。伫立门口的女子,身形长挑纤细,一对翡翠银叶耳坠,梳着圆髻,鸦鸦的发中簪着两根白玉珊瑚红珠钗,另一侧插着栩栩如生的蝴蝶米珠花,银丝姣成的芍药,妩媚柔雅,开在她的发上。

      两弯细柳眉,一双柔情似水目,面如白玉,唇是丹朱。

      盈盈一粉荷,俏立碧水岸。

      不是曾经盛家内宅的林噙霜,又能是哪一个!?

      盛如兰抬起脸,看到人面的那一刻,礼仪规矩统统忘了,她僵僵地站在椅子边,在看清林噙霜脸目那一刹,她震惊地只顾着瞪起双眼,一字不言,一语未说。

      她的荣光,仅剩无几的荣光,啪地一下被掐暗不少。

      林噙霜也意外极了,进门后只在脚下歇了一息,待认出来人是盛如兰时,脸上浮起温然的笑,随和地吩咐让下人上茶点来。

      林噙霜走上前,在厅堂的大椅上坐下,道,【他乡遇故人,真是难得。多年过去,我眼生了些,一时没把五姑娘认出来,怎么不说话?先坐下吧。】

      她轻声细语,和缓不过,仿佛二人不过是多年未见的故人,背着身的盛如兰眉头锁起,叫听着的她平添百般不适。

      自盛竑赶出林噙霜去住外庄,盛如兰便没有再见过她,只听说那一年新帝平反傅家,而林噙霜作为傅家之女,因此被赐封诰命之身,荣耀风光。当年被赶出时未被允许拜祭的家祠,却风水轮流转,父母亲为了迎她而大开宅门,洒扫堂院,供她方便携亲弟林元復来磕头上香。

      母亲来信对她言及,词句中,多有对林噙霜嫌弃鄙视之色;从前宅院内,一个正房太太,一个小妾之流,尊卑分明,谁知朝夕间,卑尊颠倒,小妾得了诰命,正房太太却来屈膝赔笑。

      这事搁谁身上也受不了,何况是刚性的母亲。

      她作为盛家嫡女,本来荣光闪烁。四姐姐见了她,牙尖嘴利,可在身份上仍然短她一截;林噙霜作为妾室,她骂小妾一句,林噙霜还得柔和赔她一句五姑娘。

      时过境迁,往事不可追。

      太原城的阳光,绚烂明媚,终于-----毫不留情粉碎她最后的荣光。

      【这地方,我也是初来乍到,真没想到盛五姑娘也在太原。】林噙霜的嗓音一贯柔细,语调和顺地上扬时,带着一丝笑意,让人听来很是悦耳亲近。

      但是儿时如兰听得太多,林噙霜腻在父亲身边、伤害她母亲的话音,她天生厌恶这一道-----此刻对她并无恶意的嗓音。

      震惊过后,如兰的脑子却是转得飞快,她暗暗思忖,凭借林噙霜的敏锐,怎能不知她夫妇在陕西太原?稍一打听,便知按察使副是她夫婿文炎敬,这俩个小美女,恐怕正是林噙霜来恶心她而赏下的。

      便如母亲视林噙霜为仇敌,待四姐姐也是不怀好意的作践。

      这一回,不过是在作践她罢了..

      扫了一眼站立的俩水灵姑娘,如兰垂下眼眸,并未朝上看,她抗拒地服一分软,扶着桌角慢慢坐下。

      林噙霜注意她眼神,自然看见了这两个站着的水灵姑娘,于是好奇地问道,【这两位是....?】

      两个姑娘脸上露了慌张的神色,齐齐跪了下来。

      林噙霜不解,向盛如兰投去询问的眼神。下人上来茶点,雪娘跛着腿走过来,端起长盘里的两样小点,置于如兰的茶几上。盛如兰看着这一切,忍受着屈人之下的憋闷,暗暗告诫自己,此时非是争意气的时候,提了口气,坐直身子。

      她学会审时度势,慢慢抬头,直视起对此‘一无所知’的林噙霜。

      【你就是新任按察使的夫人?】

      林噙霜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不屑,淡然含笑,浅浅地,【怎么?五姑娘看我不像?】

      盛如兰眉头一跳,忍耐被挑衅的怒气,她将目光转投到堂中央,【你问她们是谁。听说按察使今日到太原,我丈夫一早在此等候,等他再回家时,身边便多了这两位。】

      这下林噙霜诧异极了,看在两位姑娘身上的眼神也多带些打量。如此说来,俩个妙美春花的小美人儿,是穆兆青带来的了?

      二人来太原时,是分了两路来。穆兆青是升陕西按察使,本不需回京谢恩,却是皇帝吩咐他回京一趟。从福建到京城,由南往北路途遥远,奉旨回京又是慢不得行程,加上缘来两个孩子,穆兆青思前想后,决定让她们一行先去太原,自己则一个人回京听训。那边安排妥当,穆兆青回了京,谢了升任的恩,却无奈地带了两小美女回来。可两小美女也止步在按察使新府邸门口,林噙霜不仅没见过,连一字也未听说过。

      穆兆青瞒得是真紧。

      一想到那人行事作风,有时候真让人哭笑不得。看看今日闹得这一处,这不被人家找上门来?

      【雪娘知道吗?】林噙霜掀了一隙眼帘。

      周雪娘嗐了一声,直笑,她指指自己,又点点林噙霜,【我和老爷之间,可是隔着一个您呐。】弦外之音不过是,您作为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我上哪儿能知道去?

      林噙霜被逗得一乐,嗔怪道,【不正经。】一摆手,让雪娘问问俩姑娘从何处来的,接着才对如兰说,【五姑娘别急,我且先问问。】

      说罢扬了一声,【外头哪一个当差?】

      有个小厮模样的进来,【是小的。】

      林噙霜道,【去叫老爷,就说我有事问他。】

      小厮领命去了。

      都不到片刻功夫,新任按察使穆兆青风风火火地来了,盛如兰不可再不行礼,她膝盖一曲时,穆兆青便入了厅堂,脚下生风地到了林噙霜身侧,他带起一阵馥郁的暗香,在林噙霜身边弯下腰,晏晏笑之,【娘子有何吩咐?】

      合手揖下。

      对他的不正经,林噙霜隐了笑意在唇角,偏过身子,慢慢地睨起他一眼,到底还是弯了唇,四目相对,她正经地轻轻一咳,朝如兰那儿一指,穆兆青起身看过去,【那是盛家的五姑娘,她说她丈夫一早在门外等候见你,被你塞了两个小美人儿..】

      林噙霜笑吟吟看着他。

      穆兆青立刻受到打量的视线,他谨慎地在盛如兰身上望了望,又转去俩个低头的姑娘看一看,穆兆青让俩人抬起头来,谁知两姑娘一见他,像见到亲人般泪水盈睫,楚楚可怜。

      穆兆青尴尬了,搓着手不好放,这俩确实是皇帝赏他的小美女,也不知赵英策何时得了这喜欢赏人姑娘的毛病?他起初无法拒绝,只好先把人从宫里带出来,卖了的话有愧良心,给了钱财令人自去的话,又恐两弱女子无法保全自己。

      一路从京城到太原,想着怎么摆脱麻烦的穆兆青,刚巧碰到一个副使来拜见他,年轻、样貌周正,也没有拒绝,穆兆青两手一拍,让人直接领了回去。

      【..是有这事儿...】穆兆青解释道,【她们乃是陛下赏来,臣下不好推辞,可我又不好这个,再来我也怕你赌气不理,正愁得慌呢,门口有个副使来拜见..】

      【于是你就顺手给了他?】

      穆兆青搓了搓手,在林噙霜无波的秋眸里点点头。

      林噙霜真是好笑,她有那么是非不分和他生气么?

      盛如兰眼尾扫了二人一眼,生性看不起林噙霜的她,见到林噙霜嫁于人为妻,如今还夫妇琴瑟和鸣,心中百般不适,轻哼道,【林娘子果真还是从前人,自己不乐意丈夫纳妾,却是要来恶心作践我。】

      二人是夫妇,哪有皇帝赏人她作为妻子不知道的?竟把我当做三岁儿来骗,未免太看不起人!

      如兰登时拉起脸来。

      闻言,穆兆青长眉皱起,对汹汹来势的盛如兰不太满意,盛家这些人是不是一个个都存足了偏见?几年前盛家那位夫人是,这位盛家姑娘也一样是。

      【不尊不敬!】

      穆兆青沉下脸,直接冷言,【我夫人乃一品诰命,又是昌王妃生母,礼仪上,你就该恭敬她!竟在此地出言不逊,口无遮拦,明嘲暗讽,容得你放肆-----】

      【好了好了。】

      看他还说气了,林噙霜起身拦住穆兆青,手拉在他的臂上,安抚着让他别动怒;旋即她轻轻转过身,面对他,轻轻拍拍他胸膛,只笑道,【我又没见怪,你气什么呢?我懂我懂----】

      林噙霜按下穆兆青伸出来仍想指责的手,有时候有些事,她自己是该生气的,可往往穆兆青比她还生气,渐渐地,她都不会再生这些闲气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遭到训斥的盛如兰坐立不住,一张俏脸白了脸色,又夹在这对夫妻之间,她惊惧后的面色,窘迫发涨,犹显得尴尬难堪。

      林噙霜端了自己的茶,送到穆兆青手上,让他败败火,【多大的人,和晚辈计较。五姑娘不知内情情有可原,你倒好,和晚辈较上劲儿,都不知该不该笑你。】

      让他专心喝茶别来捣乱后,林噙霜则沉下心来解决盛如兰带来的问题。首先她认同一点,没有哪一个女子会喜欢丈夫依红偎翠,美人不断。如果要讲情,自然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五姑娘,你送还两位姑娘,我应了。】

      茶水饮在喉口的穆兆青,被妻子的话呛个正着,压着唇不住咳嗽,还要连声挽月挽月的唤。遭人连声呼唤的林噙霜无奈轻叹一声,她重现摆起脸色,小扇子拍在手里,也是警告意味十足,【别多想,我可没叫你纳她们。】

      盛如兰吃惊地转过头,缓缓一会儿,才自唇角逸出一声冷笑,【如今换了身份,倒是知道姬妾的不该了啊,林娘子明白得也忒晚些...】

      讽刺之言悉数入耳,林噙霜回过身,不恼不气,她反而浅淡地一笑,掀开眼帘悠悠朝如兰睇去一眼,【和我生的什么闲气?横竖也不是我收的两姑娘。】

      盛如兰募地涨起脸色,斜着眼睛瞪起气定神闲的林噙霜。

      林噙霜看了她一眼,视线随之掠过,【今日我若是你,送完人回来,定不会在此怄气。】她轻轻一转身,展开小扇子,淡淡道,【我反而会识相的谢过人家,放下美人儿,立即离去。】

      林噙霜的话,如同耳刮刮过如兰的两颊,通红挂彩。她垂着憋出红影的脸,手搭在扶手上,早已捏皱衣袖。如兰只觉被羞辱得什么也不剩,握成拳的手掌在扶椅上一拍。

      【你势高、我势低,时局不如你,我认。】种种委屈使如兰的眉毛倒垂起来,但她不服输,又恨恨地转过眼,望在那张同四姐姐一样的脸上,【但你也别得意,风水轮流转。】

      【多谢五姑娘箴言。】

      林噙霜微微含笑应下,既未为她的口出狂言而恼恨、也未因她的尖牙利嘴而刁难她;对衬之下,本无甚过错的如兰,反落了下乘。

      遣人送走如兰后,林噙霜便也作想如何安排这两京中下来的小美人儿,她走到椅子那一侧坐下,看着两个敛眉低首的小姑娘,一时心中也难办。正忧虑时,一阵馥郁的暗想袭向鼻尖,她一抬头,是穆兆青凑了过来,眼见他自袖中掏出一枚藏着的忍冬花来。

      她笑道,【原来半天不见你人影,是跑去摘它去了。】

      穆兆青走至她身侧,抬手将花簪送进发中,【何止我不见人影,没看见俩小的也不在么?】

      他扶着她的肩,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语,与她对视一笑后,穆兆青直起身板,冲雪娘扬了下巴,【雪娘,先将两位姑娘安置在空房住下,晚点夫人会另有安排。】

      雪娘嗳了一声,领二人下去。

      林噙霜一双笑眼眨也不眨看着他,【你怕我为难么?】

      穆兆青目色温和,【是怕你看到皇帝二字有所顾虑。】他轻叹,天子为君,是臣民之主,不论是其言或是其赏皆是恩典宠幸,【怎么说我也是你手里的伞,是开是合,全是你说了算。但是,天要下雨,你难免为了避雨而一直撑开伞,就像你蹙眉那一刹,你怕是想到了这赐下背后的意义,是否会关系我的仕途,正因为我知道你,我才不想你为难。】

      林噙霜心中愕然,被他的一通话说中所想后,她笑了一笑,头上的簪子无奈地一摇三摆。她笑自己不过皱了一下眉,他便知她心中所思所忧,还宽慰她别为难。

      大抵正因为他这份体贴,她才会自发地罔顾起自身妻子的利益,而替他多想了几分。

      【好了,我懂了。知道你了解我,真是的,我是那种会把孩子爹让给别人的人么?】她抚着帕子,嗔起一眼。

      【知道你不会,但怕你会。】穆兆青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放下来,提及几分精神,他说着话时,要往外去,【新官上任难免事务忙些,我去衙门见几个人,晚饭不必等我吃。】

      言毕,刚从她面前走过,却给她拽住衣袖。

      【嗳。】林噙霜伸一手拉她,适才想一想后,她越发觉得有个重要问题需向他问问。穆兆青站住脚,回身等她说话。林噙霜犹犹豫豫望了他一眼,【我想连你都赐了美人,那......我女儿那儿一定没有少?】

      搁着半天,原是问他这事儿?

      穆兆青微微一笑,迎着她担忧的眸子,【放心吧,你女婿那性子,陛下赐了他,他恐怕转手就给送了。】

      至少他还带回来,看看对方人品如何。

      林噙霜放下提着的心,可转而又觉得女婿这处置过于冷情,不无愁叹地道,【这性子也真是.....】幸好多年来,对女儿他一直一心一意,不然林噙霜跟后真是担忧怕死。

      如兰自新府出来,大门两旁堆着两挂大梯,她穿过大门,再回头相望,缮营所的人正抬着崭新的匾额,抵在肩上,一步一梯,慢慢挂上原来的位置,那匾额上写着一个穆。

      她本以为,老按察使辞任后,怎么着这腾出的地儿,轮也该轮到文炎敬搬住进去。真是世事难料,万首企盼,半路却杀出个穆兆青,截了这好差使。

      更可恶的,林噙霜也因此踩到她头上。太原城的大官们是如日中天的太阳,他们各自的夫人自然也是太原城这如日中天的光,刺眼、耀目,让人仰望。

      身边丫鬟瞄见一角,前去一步扶住沐浴在阳光下、却停在阶梯而不走的如兰。须臾的触碰,如兰回过神,丫鬟笑眯眯地转过头,朝那方停在角落的马车扬去。

      眼睛随之望去,石头狮子探出一头呼哧着的马儿,她心中微动,顺着丫鬟慢慢步下台阶,慢慢地才将那人身影看清。一身白绢衣裳,书生样儿干净,头上扎着方巾,他微微含笑,温柔爱溺,一直看着她走过来。那一年的盛家庭园,他们爱情萌发,他曾无数次这样站着、无数次这样望着她,等待她。

      直到她走到眼跟前。

      那一条路,野草径石,她来来回回,炙热的爱意,一往情深,他们的爱情,都在这样的一条路上。

      文炎敬上前牵住她的手,在她撅起嘴的小神色中,解释道,【我担心你,又想着你既进去了,或许能将那两姑娘送回,遂不敢冒然进去,便在外头等你。】

      如兰听完,心中微松,但仍不肯就此信他,瞪着他道,【哼----你就愿意舍得?前面我来时还百般阻挠,怎么这一会儿就转了主意?】

      文炎敬嗐了一声,转过头来面对她,【起初我不同意,是怕得罪新任按察使;做官嘛..难免在此上瞻前顾后。今次委屈了你,便饶得我一回可好?】

      攥着那素手,在手心里揉一揉,如兰越来越绷不住生气的脸,对着他,一往情深地嫣然了脸颊。

      华兰姐姐总说她不知足,和小六别苗头,说到妾室身上,更是明里暗里不断的高捧他人,说那顾廷烨是什么人,性子如何如何执拗,文妹夫怎能与他相比呢?

      可在如兰看来,姐姐这看人下菜碟的话分明不对。顾廷烨身为男人可以不纳,文炎敬自然也可以不纳,无论高官厚禄、无论位高权重,别苗头又如何,这本不是一件羞于出口而丑陋的事,只因作妻子的,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四姐姐从来没有什么可教她看在眼里的东西。

      但多年前,有鹤楼那一番‘我不喜欢吵了争了不许他纳就不许他纳’的话,醍醐灌醒了她未参解透彻的迷茫。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只是作为丈夫的妻子,她又不是某某官位的夫人,和那位某某爵位不同的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如何不能要求丈夫不纳妾呢?

      谁会喜欢,夜里等待一个男人在众多妻妾中选中自己,宛如对乞丐的施舍,把它当做一种殊荣,一种恩宠,生死随它、爱欲随它,将它作一束‘如日中天’的光芒,卑微到荣光也仅是它。

      【还记得四姐姐么?】如兰忽然提来她夙年的仇敌,踩着梯子,她在登上第一阶时,淡淡地添上一句,【那个抛父弃家的人。】

      那个抛父弃家的人...

      文炎敬的眼睛忽然闭起一瞬,口中的呼吸刹那间与外界隔绝,短暂的窒息,让人有一种回到过往的怦动。他的心脏是司马光砸中的那口水缸----嘭地一声-----倾泻如注。

      那是个衣裙缠在脚边,如云朵游弋的女子...

      和他隔了千山万水远。

      她踉跄的拜别,颤颤的哭音,再回身转头,只余凌厉而绝美的天青色背影..

      一抹埋在记忆深处的脆响,此时却天崩地裂起来,自黯然的白雾中,破裂出一道令人昏乱的天青。

      文炎敬猛然睁开眼,他抬起来看眼前人,只扶着她,【谁还记得那些?倒是你,好端端地提她干什么?】

      如兰的神色微茫,她停留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因为...】要因为什么?她在太原城的日光下想起那天的父亲,推开所有子女,独独念着四姐姐最爱的诗文,父亲的悲切与疼爱,父亲的挂念与关心,她从小到大,一直很想很想..

      【敬哥哥,我是太太生的..】

      她的荣光,已经是一座陈旧光阴里的旧屋,光鲜剥落,痕迹斑驳,光耀般的美丽,一节节地像花儿开败下来,它残褪到仅仅只剩下这一句空壳的话----是她头顶的荣光。

      文炎敬为她掀开帘子,又为她放下帘子。

      他回道,【我知道。】

      荣光,在他眼里,那颜色已渐渐沾染上不纯粹的微蓝,它本该是片尘不染的金黄。

      那是一枝三颗蓝宝一抹一样的步摇,簪进乌云的髻中,仅是漏一点阳光,也叫那步摇璀璨闪烁。

      亮了又亮、升了又升。

      令人艳羡、令人倾慕的荣光-----只在那湖蓝衣裙的女子身上。

      蔚蓝的天宇,远远的边角上,在一抹淡云下,藏着些微的天青色,轻轻软软的耽搁心头。

      文炎敬登上马车前,抬手挡了挡太原城炙热的日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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