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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火化之法(大修) ...

  •   救必应没有说话,就是默认了。

      初一又惊又骇,压低声音道:“可、可是焚尸是要坐牢的啊。”

      救必应说:“血瘟自口鼻而入,感邪在内。即使死了疠气也难以克化,活人触之成病,不烧掉这些尸体,得病的人只会源源不断。”

      “太医署的人和您都在,难道真的拿血瘟病一点办法都没有?”初一还没无所畏惧到以身试法的地步,她不甘心地追问道:“埋得深一点不行么? ”

      救必应坚持:“掩埋不如一把火烧干净来的管用,倘若尸气翻涌上来,届时该如何?血瘟一旦从军营中扩散出去,外面的百姓们肯定无力招架。”

      “就算火化真的管用,可大家认的还是太医署的广济方。咱们无凭无据,如何说服得了他们?”

      “内服之药根本拦不住扩散的病气,病源不除,血瘟一日不会消散。除非要同三十年前一样,生生熬到入夏。到那时,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救必应停了停,接着道:“而且谁说咱们无凭无据?突厥人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他们烧掉病死的同伴祭神,实际来说不就是为了防止疠气扩散么。一旦掐住源头,剩下的人只要严格隔离,每天定时定量服用清热凉血的辟邪解毒之药,即有痊愈的可能。”

      师父说得头头是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初一顿时来了信心,说:“既然这样,那我去找郎君告知此事,他一定有办法!”

      不料救必应出手拉住她,叱道:“别去!”

      初一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能去?”

      “你糊涂啊。忘了焚烧尸体有违律法么?玄将军本事再大,能大得过朝廷律法?我就不信偌大的太医署没人想到火化防疫的法子,那帮人常年和权贵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怕是早就忘了医者的初心。他们顾忌身家性命绝口不提,我们又何苦出这个头?”

      提到太医署,救必应一脸厌恶,“就算你我拼尽全力,也不可能保全所有人性命。万一有差错,烧尸这件事情就会变成把子,你想过后果么?还是听为师一句劝,这回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初一没想到救必应竟能说出这样冷血的话。平时里师父虽然吝啬小气,但对于她和端午偷偷摸摸问诊施药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如此罔顾他人性命到这般地步。

      “那您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士兵去死么?这么做和您看不上的太医署又有什么区别?”

      救必应眼神浑浊,渐渐显出老态,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只能说人各有命。郎中又不是神仙,什么病都治得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就权当咱们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好了。”

      “知道了,我听您的。”初一心乱如麻,半晌低地应诺道。过了一会儿,到底是坐不住,又找借口说:“师兄在病坊呆了好久,我去看看他。”

      “等一下!”

      为师为父了那么多年,救必应心知肚明初一的小伎俩,她未必肯听自己的话。想要拦住她,可话都说了一半,却临时改变主意,生硬地掩饰道:“咳、咳。我写几个抵御疠气又可凉血解毒的方子,你顺道拿给端午。”

      初一出门后果然没有去找端午,而是直奔停放尸体的地方。

      尽管天气还不热,尸体放久了不可避免地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饶是做足准备,在揭开粗布的瞬间,初一还是被吓了一跳。人死后本该青灰的躯体竟然发黑发紫,十分可怖。她强忍心中不适,咬牙撩起所有的白布,底下皆是这般触目惊心的黑色尸首。

      “他们在这里停放了多久,什么时候才能下葬?”初一找来看守的士兵询问。

      看守的士兵回她:“按道理棺椁应该停放七天才可出殡,不过现在情况特殊,隔两三天就得埋一批。唉,照这个情况挖坑的速度都快要赶不上死人的速度了。”

      初一又问:“那些人葬在何处?”

      “埋在后山。不过人再死下去,不知道那里够不够埋的。”看守的士兵愁眉苦脸地说:“没准哪天就轮到我自己了。”

      初一不是滋味,取下随身携带的香囊递给士兵,“这个你拿去吧。里面装了些药材,带在身上可以抵御些许疠气。”

      看守的士兵万分感激地收下香囊。他指着初一脚边的白布,感慨道:“躺在这儿的家伙算是我街坊,本来下月初请假打算回家娶新妇,唉,可惜没这个福气。”

      再往前走走,又说:“这个是我从前的长官。当了大半辈子兵,身经百战,满以为可以等到告老还乡那天……”

      面对着眼前士兵们的遗体,初一心中犹如堵了棉花。明明素味平生,却忍不住为了他们伤神难过。她一个陌生人尚且如此,更难想象这些士兵的爷娘,妻子,儿女该如何面对和至亲阴阳永隔的噩耗。

      身处恶气冲天的停尸之地,她后怕又纠结。身边的人幸运没有染上血瘟,自己不必遭受死别之痛。好像志怪话本里逃出生天的主人公,惊悸万分地回望来路,仍能看见在险境里苦苦挣扎,拼命求救的人。这个时候,是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还是要奋不顾身地伸出援手?

      可惜生活不是话本,自己尚未拼尽全力,如何奢望得到命运的青睐,怎么好意思无愧于心地说把一切交付给上苍?

      心中思绪万千,初一郑重地对着那些长眠于此的人深深掬了一躬,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玄澈早已将主将营帐搬到病坊旁边,好时时刻刻知晓里面的状况。自血瘟在军中漫延开,待处理的公务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每件事情都要亲自过目,他不眠不休了好几个日夜,好不容易从杂乱无章的案牍里抽身,便瞧见初一神情凝重地走进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火化是制止血瘟扩散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你确定?”玄澈问她,“焚弃尸骸是重罪。倘若这个办法行不通,你可想过后果?”

      初一实话实说:“还没来得及想。”对上玄澈无语的眼神,又连忙解释:“我没有冲动行事。你要相信我,隔绝病源是当务之急,不能再拖了。万一出了问题,我愿意一力承担。”

      她心中一直打鼓,不知道郎君会是哪种态度,毕竟她所求之事于礼不合,与法不容。

      玄澈故意道:“你一个小郎中要怎么承担?坐牢?充军 ”

      他越说越严重,初一听得心惊胆战,半晌咬牙道:“倘若这样仍旧阻止不了血瘟,什么责罚我都认。只要郎君同意火化那些病人遗体。我绝不拖累旁人。”

      “你还当真了。有本将军在,谁还能真的治你的罪不成。”玄澈不再逗她,“人死如灯灭,一呼一吸已然消散于天地之间。肉/体/不过是身外之物,倒无需执着于形式。我同意你便是。”随后立即传令下去,让人寻个空旷的地方专门用来火化尸体。

      他行事干脆果断,初一反而踟蹰起来,她不敢置信地再三问道:“您,您这就答应了?”

      “不然呢?”

      “不需要和太医署的人商量?”

      玄澈好笑地看着她:“军营之事,由我全权负责,还需过问太医署的意见么?你不用管他们。”

      他的表态分明是一颗定心丸,初一却依然心事重重。那些近乎无条件的信任和纵容,总会令她内心无可抑制地泛起涟漪。每当此时,便越发想要认真回馈他的好。

      她好像越来越贪心了,除了感情上的亲近,还想要得到能力的认可。与其躲在郎君身后,更希望肩并肩地站在他身边。

      玄澈不知道初一想得有多复杂,只继续宽慰道:“自从你上次提过一回,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以前在国子监,我偷偷看过一本禁书,叫异闻古卷疏证,里面就有类似办法的记载。可见火化死者有的是先例的。你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

      说罢,又指指桌上的书册,“这些,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防疫金匮。那些是来自番邦的瘟病见闻录。除了中原地区外,火葬在其他地方都有记载。最近太医署治病效果甚微,我其实也在考虑是否有其他方法。”

      初一诧异地仰起脸看向他。难怪适才答应得这么爽快,竟是暗中下了不少功夫!看上去是玄澈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提的方法,实则是因为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罢了。

      不过仔细想想,他向来心思缜密,很多看似不经思考的决定远不止表面上随口一说那样简单,只是玩世不恭的面具戴的久了,大家就真的以为他仅凭自己喜好做事而已。

      玄澈说完,对上初一直愣愣的目光,心念一动,身体的反应总比头脑诚实得多,长臂一伸,直接把她拥入怀里。

      初一脑海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如何组织人手焚烧尸体,如何同大家交代,诸如此类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晃神的功夫,背脊突然被轻轻揽住,紧接着便撞进郎君坚实的胸膛。

      玄澈高她太多,初一甚至要踮起脚尖,才不至于完全淹没于他的怀抱中。视线勉强越过郎君的肩膀,她错愕万分,纷杂的思绪顷刻冻结了一般,唯有血液的轰鸣冲上大脑。余光中,怀抱的主人白玉似的耳朵晕着隐隐的红。

      玄澈觉得这个拥抱短暂的好像蜻蜓点水,她比想象中还要薄还要软,细细的呼吸让他根本不敢使劲。

      不等初一动作,他就意犹未尽松开她。

      “郎君?”初一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第一次在和她的对视中败下阵来,玄澈含糊其辞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别总发呆。”

      焚烧尸体毕竟有违律法,于是玄澈又上书一封,请旨就地火葬亡故士兵。圣上的旨意倒来得很快,却是命他进宫。

      这种节骨眼上玄澈并不想离开,况且军中已是血瘟肆虐,若是此时贸然进宫,说不准会把病气也一并带去。但这样的缘由交给传信的内侍一来一回又得花费不少功夫,更加麻烦。权衡之下,他决定速速入宫一趟,跟圣上解释清楚后再连夜赶回来。

      “对了,听说此次发现血瘟病的并非是军医,而是民间的郎中。圣上对这位郎中颇为好奇,也宣了此人入宫,不知是哪位?”内侍躬着腰,占了半张脸的笑容好像深深扎根在皮肉里,总有些瘆得慌。

      玄澈本能地拒绝道:“军中正是缺医士的时候,她怕是实在不能离开。待我进宫,自会向圣上禀明情况。”

      内侍张了张嘴,还想出声就被玄澈没耐心地打断了,“不是急着招我入宫么,走吧。”

      军队行事雷厉风行,即便玄澈离开军营,他交代过的事情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转眼间,选中的荒地上便堆满木柴,火油,被粗布遮盖着的尸体成批送来再整齐地码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是众人从黑夜等到白昼,再从日升等到日落,还是没有等到玄澈归来的身影。

      将军不在,没人敢下令。

      积聚的尸体渐渐翻涌出令人窒息的恶臭,张弓用棉花把鼻孔死死堵住,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熏晕过去:“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啊。他骑的青骓可是千里马,就是两条腿跑也该跑到了。一会我得去问问翀宇卫。”

      “可能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吧,咱们再等等。”初一也紧紧捂着口鼻,但效果甚微:“对了,我师父和师兄在哪里?此事他们还是别掺和进来为好。”

      张弓说:“端午一直在病坊里忙着救人,根本抽不出空。倒是救郎中,他听了你的事情可生气了,说这回绝对不会管你。所以放心,这回他们应该都不会掺和火化的事——”

      瞧见初一的表情,他勉强咽回没说完的话,找补道:“救郎中也就是气头上那么说,他是你师父,不会真的不管你。我瞎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初一环顾四周,在场有些搬运遗体的士兵,他们麻木着一张脸,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或疑惑或怨愤。

      唉,本就不该把师父师兄牵连进来。

      她整理好心情,说:“是我不听师父的话一意孤行,他生气也是正常。等到时候再向他老人家认错吧。不说我师父了,这些尸体不能一直摆在这儿。若是郎君再不回来,便不等了。反正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咱们自己点火也可以。”

      张弓觉得有道理,点头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多叫些人来守着吧。”

      两个人正商量着,远处火把灯笼突然逐个亮起,游龙般浩浩荡荡朝他们走来。

      “是郎君回来了么?”初一眼前一亮,垫起脚尖努力远眺。

      张弓罕见地蹙眉, “不是。”他仔细观察了一阵,惊得连鼻孔中的棉花都掉落出来:“曹内侍?!”

      初一这才看清众人簇拥着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此人便是张弓口中的曹内侍。他原本是冷宫里洒扫的奴才,后来负责看守被囚禁的太子荣晟。当时面对众叛亲离的太子,曹内侍没有像其他宫人那般落井下石,反而屡屡示好,从而深受荣晟的信任。等荣晟重登大宝,他也跟着飞黄腾达。今年伊始,皇上还力排众议,破天荒地破天荒地许身为宦官的他娶妻养子,可谓荣宠有加,风光无限。

      曹内侍似是有备而来,杂眉下一双发黄的老鼠眼贼溜溜地到处转,倏然,他看见了初一,目光犹如小钩子似的牢牢锁住她不放,咧嘴一笑,声音聒噪又刺耳:“撺掇将军焚烧将士遗体的可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四舍五入等于重写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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