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花路》山夫子

26、西子阁渡心劫

　　姜姝的身体忽然涨大了两倍，那些白色的卷曲毛发再也藏不住了，争先恐后地从裹缚它们的杨柳里穿刺出来，远远看去，像是从姜姝身体里扎出来的，她如同被那些卷曲的白毛捅穿了一般。
　　她惊恐极了，拼命拿手捂住身体，怎么都捂不住：“别看我，别看我……走开！都走开！别看我……别看我啊！”
　　阿三也吓住了，她发作得比他十多年前见到的严重多了。

　　姜姝艰难地往后挪去，但她涨大的身子已经把床挤破了，即将要冲破屋顶，她的意识也要远去了，整个身体抽搐得更厉害，绿色的柳条仿佛失去了生命，开始枯萎了。
　　不好！那白毛要把杨柳吞噬了。

　　阿三连忙上前，抱住姜姝的腿，那腿上几乎已经没有杨柳了，全是尖锐的白毛，扎破了阿三的胸膛。
　　他紧紧抱着，唱起了歌，一首儿歌。

　　姜姝在那儿歌声中缓缓冷静下来，身体缩小，杨柳又重新出来了，尽管色泽褪了大半。
　　杨柳一出来，便自发地将她紧紧裹住，遮住那些让她难堪的卷曲白毛。
　　阿三抱着怀里的姜姝，一下下顺着她的背，黑暗的屋子里只剩了儿歌的声音。

　　姜姝：“别唱了。”

　　阿三住了嘴，放开了姜姝。
　　又回到了先前的氛围。

　　姜姝：“我再问你一次，留下来么。”
　　阿三难以置信地看她：“你有病么，我恨不得把这个地方一把火烧掉。”
　　姜姝冷道：“你之前不信我，我让你试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信么？凭你自己，能做什么？成天偷鸡摸狗小打小闹，除了让人更厌恶怪修一点，你还做了什么？”

　　阿三的脸黑了下来：“不关你的事。”
　　姜姝：“那你就别蠢到我眼前来，早点找个坑给自己埋尸吧，哦，还有你那条四六不着的小鲶鱼。”

　　阿三的怒气直冲头顶，他指着姜姝大骂：“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当初是你告诉我要去反抗，怪修可以不这么活，可说着那样话的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把西子阁里的怪修都变成了什么？！人的玩物，六界的玩物！他们真的在过好吗？吃上了好的穿上了好的，就是好的了吗？你为什么自欺欺人！还带着怪修一起自欺欺人！这就是你说的反抗吗？！”

　　姜姝也拔高了声音：“是！”

　　阿三怒瞪着她。

　　姜姝：“吃上了好的，穿上了好的不够，那什么是好的？你告诉我面对现在怪修的处境，什么才是好的？！你自己发大梦，就以为梦能管饱了吗？！你能拍着胸脯说你想要的那个世界一定能来吗？！怎么来？凭什么？凭你这只形都化不全的怪修吗？！”
　　阿三气得剧烈喘息，却半句话都说不出。

　　姜姝冷笑：“还有，别再问我怎么变成这样这种蠢话。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被你捡到之前，我就是这样，是你自以为懂了我，我为什么要为你的愚蠢负责。”

　　“你再这么接二连三地蠢下去，谁都会从你身边离开。”

　　阿三再也听不下去，他握起断命，朝姜姝扑了过去，按在地上，断命的尖钩对着她的胸膛高高举起。

　　姜姝淡定极了，面露嘲讽，她冷眼看着阿三：“你有种就刺下来，如果连我都不敢杀，你还有个屁的本事去改变怪修的命运。”
　　阿三怒吼一声，将断命直直地刺了下去，直到那钩子深深扎入了姜姝的胸口，她看着他的眼神依旧那么淡定。

　　当钩子入心之后，一股恐怖的吸扯力从断命里传来，阿三只觉得他的三魂七魄都在被这钩子吸走。
　　他没有慌张，惊愕占据了全部。

　　随即，他哭了。
　　他竟然，真的能对姜姝使用断命。

　　耳边响起鹤桂的话。
　　“使用断命的第二个条件，是只有当使器者，是驳裂体心里最重要的人时，断命才能发挥作用。”

　　阿三大喊一声，在生命完全被吸走前，顺着姜姝身体上可怖的疮疤，把钩子划下来，顿时鲜血四涌。
　　姜姝痛得疯狂尖叫。

　　她破开衣服和柳条的身子上，有一条长长的，从脖颈蔓延到脚部的裂痕，那条裂痕将她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杨柳，一半是厚实的卷曲白毛，它们彼此蚕食拉扯着，想要吞没对方，于是形成了那一道可怖的长疤。
　　阿三正用断命，顺着那条长疤切割，似要将姜姝完全地一分为二。

　　姜姝痛昏过去了，阿三就将她打醒，她必须在他分离完的那刻醒着，否则两个心脏会一起停止跳动。
　　姜姝生生地挨完了这一刀，眼珠瞪大如牛，失了生机，除了她不断涌出的血和抽搐的身体，基本没有活着的体征了。

　　而阿三在完成分离后，便倒了下去，再没有醒来。

　　再睁开眼时，接近午夜，屋内依旧是那种腥臭的气味，但似乎散去了些。
　　阿三动了动手腕，艰难着想爬起，却发现动不了，身体锥心刺骨地痛。
　　他睁眼看着漆黑的屋内，想着这次是过了多久才活过来的。

　　比之前都久。

　　二楞说的，哪次他死了，就真的活不过来了。
　　他感受到了。

　　自上次在祸水崖死了之后，他就发现复活好像变难了，他隐隐感觉到了那种，再也活不过来的威胁。
　　那像是一张实体的膜，他触到了。
　　也许不久的将来，他再死个四五次，那张膜就会被他捅穿了，然后他便真的再也醒不来了，也不会入轮回，灰飞烟灭。
　　他感受到的那种死，是会灭绝的死，栀子悼都捕捉不到他。

　　“醒了？”
　　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也是躺在地上的。
　　阿三：“嗯。”
　　姜姝：“我现在，不是驳裂体了？”
　　阿三：“没，先前只是杀了你的一身，你现在只有杨柳身活着，但另一身依旧在，它死了，更像个疤，之后你只要慢慢用断命将它清除殆尽就好。”
　　姜姝：“断命……它的名字么？”
　　阿三：“嗯。”
　　姜姝虚弱地笑了笑：“还挺适合我的。”

　　阿三把牙咬出了血，才撑着爬了起来，离开这间屋子。
　　姜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冷冷淡淡，毫无情绪：“留下来吧，阿三。”

　　阿三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门时，他问她：“姜姝，你这样的人，想拥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挺难的吧。”

　　姜姝没说话。

　　阿三：“恭喜你，挑了我。”

　　下楼时，因为太痛，他撩开衣服看了一下，在他身上，现在也有一条从颈项长至脚踝的可怖长疤，深可见骨，正往下淌着血。

　　他又响想起鹤桂说的。
　　“这断命，原本是给两个驳裂体互相使用锻造出来的，一个驳裂体对另一个使用断命时，自己的驳裂体也会被杀死一身，他们是互相用着一身的命，杀死对方的另一身命，于是两者都能以剩下的一身命活下来，又解除了驳裂体。”
　　“若使器者本身不是驳裂体，那只能赔了命，又割了体。”
　　“所以断命几乎无法被使用，世上的驳裂体太少了，哪能碰上两个愿意相互成就的。若自身不是驳裂体却要使用，那就更少了，谁愿意赔命啊，条件还苛刻，非得是那驳裂体最重要的人才行，这司器不是有病呢么，要自己最重要的人，用他的命，去杀自己的一身。”
　　阿三冷笑一声，一瘸一拐地下楼去了。

　　姜姝，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断命的呢，在被我捡到之前么？

　　门被撞开了，里头的三位都同时转向门口，就见阿三嘴唇惨白地闯了进来。
　　鹤桂：“好了？”
　　阿三拢了拢衣服：“嗯。”
　　南声摇出扇子：“这么顺利啊，那东西还真是她要的。”

　　阿三径直走到二楞面前，拍拍他的脑袋，笑道：“好了，我们回家吧，你自由了。”
　　二楞大松口气，任阿三牵着出门了。

　　半夜，街上行人稀少，阿三走得有些颠簸。
　　阿三：“二楞，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街上走过了。”
　　二楞：“嗯，平常不是被追着打，就是忙着逃。”
　　阿三笑了笑，眼神有些恍惚：“辛苦你了，二楞。”
　　二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怪修走去了芦苇荡，越接近芦苇荡，越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西子阁再见后，他们之间，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沉默多了些。

　　阿三：“好像还挺冷的。”
　　二楞：“嗯。”
　　阿三：“这次回去，要叫老芦苇长厚实点了，不然都挡不住要来的冬天。”
　　阿三：“吃的也要屯上一些。”
　　阿三：“光吃我的蟾蜍肉可能饱不了。”

　　二楞忽然停住了步子，阿三也就跟着停下：“怎么了？”
　　二楞沉默片刻，看着阿三：“到这里就可以了。”
　　阿三：“什么到这里就可以了？”
　　二楞：“我自己回去吧，你，别去了。”

　　阿三看着他。

　　二楞：“阿三，我不能再跟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