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精神病人》钟离夏秋冬

9、归来记 2

　　紧跟着S大叔归来的，是小Z。

　　小Z就是那个和我同岁的小伙子，他的大致情况在“我的老病人们”中介绍过。写那些的时候国庆刚过不久，那正是奶奶答应接他出院的日子，在出院的事情被奶奶若无其事地反悔并被小Z无声无息地忘掉之后，我觉得小Z的命运就是在我们医院经历漫长的老去过程了，可是非常出乎我意料，几个月后小Z竟然出院了。
　　春节刚过，奶奶带着小Z精神发育迟滞（也就是智商低）的表弟来了，还是和上次一样，说接出去几天送回来，床位保留，我也和上次一样，说这个手续不能办了，只能办出院过几天再住院。然后又是熟悉的过程，奶奶几次努力，我几次拒绝，就在我以为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表弟忽然情深意切地说，奶奶你就把哥接出来吧，我照顾他。
　　我愣了愣，正打算帮腔，没想到奶奶这次出乎意料的给力，说那好吧。我心里非常高兴，赶紧在奶奶这里美言几句，又嘱咐小Z回家后多照顾奶奶、使劲干家务，小Z自然连连答应，乐得合不上嘴。于是小Z就这么皆大欢喜地出院了，我始终记得他临走时候双眼放光的样子，那是我头一次看到正当年的小Z脸上出现和他年纪相衬的光芒，一种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光芒，小Z说，我出院一定好好表现，再也不回来了，医生再见啦。

　　小Z和我同岁，因此每当我想到自己的未来时，也会想起不知在这个城市哪个角落的小Z，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已经找到了工作，至少接替奶奶看自行车没问题吧，然后下班回家带领表弟收拾屋子，只要好好吃药不犯病，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可惜我的想象还没持续几个月，小Z又回来了。

　　见到归来的小Z我很意外，我还以为他又犯病在外边胡言乱语、打人砸东西才会回来，可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小Z表现十分乖巧，安静有礼貌，身材比走之前似乎瘦了点。我问小Z在外边怎么了，小Z说，没什么，很好啊，我就是想回来。小Z以前期待出院的样子和他临走时脸上的光芒马上浮现在我脑海，我立刻板起脸质问他，别装了，你在外边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小Z吓了一跳，很委屈地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就是想回来了——奶奶每天上班早出晚归，中午我就没饭吃，饥一顿饱一顿，表弟上学去了，我整天一个人在家，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抽烟解闷，身体都不好了，想起来还是咱们这儿生活好，还有病友们陪着我。
　　小Z的回答让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好容易争取到出院的机会，自己怎么就不争气呢，年轻力壮去干点简单的体力活怎么不行啊？小Z说自己有精神病还是乙肝大三阳，没有地方要他，想过给奶奶做饭，可是什么都不会做，奶奶害怕他把房子烧了，让他少开煤气。我还想多管闲事地教育教育他，小Z露出一种大彻大悟的表情说，外面太累了，这里好，有人照顾，管吃管喝，有人聊天，什么也不用管，还有医保，我是自愿的，再也不想出去了。我看着和病友们热情打招呼的小Z，也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悲哀，毕竟他确实找到了对他来说最舒适的生活，也说不上错在哪里。

　　精神分裂症会让人的意志减退甚至缺乏，也就是变得没有什么追求，可有时候我也在想，到底要怎样的追求才算是有追求呢？如果能够默默吃饱穿暖自得其乐不去打扰别人，是不是一种错误？

　　到头来，小Z的命运还是印证了我最初的设想，可是又不大相同。如今的小Z，和以前期待出院的小Z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在病房努力节食，在走廊运动，几乎戒掉了所有饮料，减肥20斤，体型已经彻底告别微胖界，降糖药减量，脂肪肝也没了，是病房里意志力强大的模范，还经常就减肥问题和我交换意见。总之，在这无所期盼的状态里，他却生活得更加努力，其中的原因实在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