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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舍不得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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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夏兰心是东土国北方边陲村落里一个寻常的农家女儿。
她家所在的村子名叫安福村,四面环山,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世外桃源。古来这里就鲜少战争。
夏兰心的父亲夏长青有四女一子,她是最小的那个女儿,她的下面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是父母的老来得子,很受父母的宠爱。
夏兰心八岁这年秋天,照旧跟姐姐们上山拾柴,准备背到二十里地之外的小镇集市上售卖,换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之类的以供家用。
就在她不住地往背篓里面捡拾柴禾的时候,忽然,她听到了不远处绵绵传来的断续呜咽,似乎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她直起腰来,吞了一下口水,强稳下了心神,将目光缓缓地在周围梭巡着,竖着耳朵细细地辨听着声音的来处。
稍时,她便确认了下来,幽咽的声音是从一个被山石挡住的小山坳那边传来的。
她横握着从家中拿来的专门用作驱赶野兽的粗铁棍,壮着胆子一步一顿地向小山坳那里走去。
近前一看,她发现山坳里面被猎户布置了一个陷阱,陷阱里面下了一只捕兽夹子,这只捕兽夹子现在正夹着一只土黑土黑的小狼崽子的左边后腿,
伤口处流淌出来的血液漫在地上,早已被风干成了暗红。
小黑狼见了横握着棍棒探身近前的夏兰心,瞬间变得狂躁起来,
它的喉咙中不住地发出着含混、稚嫩的低吼,似乎是想要向她示威,将她吓退。
“小狼小狼你别怕,乖乖的不要乱动,我是来救你的。”
夏兰心把铁棍放回了身后的背篓,空着一双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陷阱里的那只小黑狼。
从捕兽夹子里面把小黑狼救下来了以后,夏兰心就将它放在了地上,从腰间取下水囊,用手掌承了一点水给它喝。
见小黑狼的情绪稳定下来不再颤抖了,她又从背篓里面摸出包袱,将仅有的一个加了鸡蛋的菜饼细细地掰碎了,用水泡软了喂给它吃。
小黑狼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将夏兰心望了一望,喉咙里含混地咕噜了两声,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嘴上去,小口小口地吞咽起了她用手掌承着的细碎菜饼。
夏兰心将另一只空闲着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小黑狼那小巧机灵的脑袋,温柔地说:“你还这么小,怎么可以到处乱跑呢?
你知不知道,猎人是很危险的,他们抓住了你以后,会剥掉你的皮、抽掉你的筋、吃掉你的肉,你怕不怕?”
说着,屈起食指,轻轻地敲了它的脑袋一下。
“呜呜……”
小黑狼抬起脑袋,可怜兮兮地哼唧了两声,又低下头去,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
“唉,算了,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夏兰心叹息一声,复又手下轻柔地摩挲着小黑狼的脑袋,“吃完了就赶紧回去找娘亲去吧,莫要再到处乱跑了。万一被猎人给捉住杀掉了,你的娘亲一定会伤心死的。”
待到小黑狼吃完了自己手上的那些细碎菜饼,夏兰心就直起腰来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又把它折了几折,小心翼翼地缠在了小黑狼左边后腿的伤口上。
“快回家去吧,后会有期。”
夏兰心笑嘻嘻地对小黑狼挥了挥手,转身爬上了小山坳。
站定以后,她回过头去,想要看看小黑狼已经走了多远了,结果却发现它正在那里艰难地攀爬着,似乎是想要爬上山坳。
对上了夏兰心的视线,它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委委屈屈地呜咽了几声,似乎是想要请求夏兰心把它一起带走。
“不行,你若是走远了,你的娘亲会着急的,快回家去吧。”夏兰心微笑着摆了摆手。
“呜呜……”小黑狼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委委屈屈地低声呜咽。
夏兰心定定地将它望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好吧,我带你回家。不过、伤口养好了以后,你要再回到山里来,我们家可没有那么多吃的养活你呢。”
“呜呜……”小黑狼像狗儿似的坐正身体,不住地吐着舌头呵呵喘气。
“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反正你又听不懂……”
夏兰心耸了耸肩,又手脚并用地爬回了小山坳,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小黑狼,把它放进了背篓里面。
带上了小黑狼以后,夏兰心就没有继续拾柴,而是背着小黑狼回了家。
她的父母看见她背了一只狼崽子回来,当即吓得大惊失色,直不住地让她把那狼崽子给丢出去,说什么都不让养。
她把小黑狼护在怀里,不住地向父母央求,说是只照顾它一阵子就好,等它养好了伤以后就把它送回山里。
夏兰心的父母自然是不答应的。
他们跟她说,母狼的鼻子特别灵敏,会寻着狼崽子的味道进到村子里来,把村里的小婴儿叼走报仇。
可是这小黑狼毕竟已经被她给抱回来了,就此丢弃了也说不过去。
虽然她满口答应着父母把它给送回去,但是权衡再三,她最后到底还是悄悄地把它给抱去了村尾的一间废弃的农舍,用麦草和秸秆给它搭了一个小窝,把小黑狼暂且安置在了那里。
这样的话,一旦母狼来了,它就不会进到村子里面伤人了。
安顿好了小黑狼以后,夏兰心就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赊了一些创伤药和纱布,简单地为它处理了一下伤口,
又向居住在村尾附近的稻盛大伯要来了许多厚竹条,编了一个简易的竹笼,下到农田里捕捉野兔来给小黑狼吃。
如此避人耳目地过去了一月有余,小黑狼左腿上的伤口差不多大好了,也被养得富态了许多,夏兰心都有点儿抱不动它了。
然后她就趁上山拾柴的机会用背篓把它带回了山里。
直行了近五里的山路,她方才觉得安全了,就把小黑狼给放了出来。
放下了小黑狼以后,她就蹲下身子,轻轻地摩挲着小黑狼的脑袋:“乖小黑,快回家找娘亲去吧,以后一定要小心,切莫再被猎人的夹子给夹住了。”
小黑狼动了动耳朵,呜呜地哼唧了两声,又偏了偏头,向夏兰心的掌心轻轻地舔舐了,这才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消失在了密林里面。
待到小黑狼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之中完全消失了以后,她这才脱力似的委顿在了地上,情难自抑地哭了出来。
她舍不得它。
半晌,哭得没有了力气的夏兰心这才胡乱地捡拾了一些柴禾,顶着一双红通通的桃子眼回了家。
当天晚上,心不在焉的她胡乱地吃了两口饭,就洗了把脸回屋睡下了。
她想,她再也不会见到那只小黑狼了。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的时候,她就被她父亲“哎哟”的一声惊呼给吓了起来。
胡乱地披上衣服、趿拉上鞋子来到门口,她也被门前的东西给吓了一跳——
横在那里的,是两只肥硕的野兔尸体,每一只大概都有差不多十来斤的模样。
夏长青提起一只野兔的尸体,伸手捏了捏它的喉管,又扒拉了一下它的茸毛,眯缝着眼睛低头去看。
松松的,周围还有一圈牙印。
夏长青提着兔子耳朵直起腰来,转头对夏兰心说:“是叫狼给咬死的。”
“狼?……是小黑么?”
夏兰心仰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满怀期待地问。
“这个嘛……说不准……”
夏长青努了努嘴,抬起头来,将视线漫散在了远方。
从那以后,夏兰心家的门口每天早晨都会风雨无阻地出现两只肥硕的野兔,村里的所有人都以之为奇,道是那只狼崽子报恩来了。
为了防止村里有人不安好心地伤害那只黑狼,夏长青并没有把那些兔肉自己留下,而是让妻子夏李氏将之豁洗干净,细细地切好了腌上、挂在院中风干,每攒上五天,就带去给村里的三十余户人家每家分上一些。
这些平素一年都捞不着几顿肉吃的穷苦农人也都乐得有白送上门的肉吃,因而也就从未有人动过心念,想要下套捕捉那只黑狼。
02
如此岁月静好地过去了十年。
这期间,所有人都未曾与那只黑狼照过面。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它长大了。
黑狼送到夏兰心家门口的野味早已从最初的每天两三只野兔变成了每天四五只野兔或是六七只山鸡,
有的时候,它甚至还会拖一头半大不小的山猪过来。
就在农人们的生活愈发向好的时候,镇上传来了两国交战的消息。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粮食连年歉收的北漠国悍然向东土国发动了战争。
他们仰仗着游牧民族天生的野性,像冲入羊圈的狼群似的,
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不过才将将月余时间,北漠国大军就接连拿下了东土国北方边境的三座城池并村镇数十余。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同时,从南方快马回来的乡亲也带来了一个消息——
东土国北上的援军正在沿途抓壮丁,每家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都要随军北上抗敌。
夏长青已近花甲之年,尚可逃过一劫。
然而,他那时年一十有五的一枝独苗却是在劫难逃了。
从那天起,夏长青就直不住地长吁短叹、寝食难安,早晚扒算着大军抵达的时日。
三天后,村长递来了军帖,说是让他的儿子夏茂实到郊外连营点兵。
夏长青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
夏兰心看在眼里,甚是于心不忍。
思量一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大亮,她就敲开了父母的房门,跟父亲说,自己愿意女扮男装,顶替弟弟的名字从军北上。
天亮之时,束发簪冠、一身爽利男装的夏兰心就随同村里的其他男丁,由差吏们带领着去到了郊外的连营。
从第二天起,夏兰心家的门口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只黑狼送来的野味。
村人们都说,狼的寿命少则十一二年,多则也不过才十五六年,
如今、那只黑狼想是也差不多该老了。
从那以后,山村又恢复了平静。
入伍以后,夏兰心由于身形纤细、方便躲藏,就被指派为了刺探敌情的先锋斥候。
隆冬腊月,大雪封山。
夏兰心等共计十名先锋斥候被派遣了出去,两人一组,负责刺探北漠国军队在白玉山上的粮草藏匿之处。
从小在山中长大,心细如针的夏兰心带着另一名军士,顺着野兽的活动踪迹轻而易举地摸查到了北漠国军队藏匿粮草的所在。
那是山中的一个宽阔低平的盆地。
两人暗暗地记下了这处所在,沿途用枯草之类并不显眼的物事做了标记。
回程路上,在一个陡峭的山壁那里,与夏兰心为一组的那名军士狠心将她推下了山崖。
她坠落山崖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名军士说的:“你若失足坠亡,那么、这战功便是我一个人的了……”
这句话的尾音,湮没在了夏兰心坠落之时,周身呼啸凛冽的风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夏兰心才渐渐地回复了神志。
恍惚间,有温热的鼻息扑面。
腥臭黏稠的液体,伴随着温热的鼻息,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脸颊。
她吓得一凛,倏然瞪大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是一只庞然巨大的棕熊。
她的心跳瞬间变得慌乱。
她想要拔出腰刀将之吓退,然而,早已被冻僵的手指却让她无能为力。
那棕熊低沉地咆哮了一声,倏然张开了血盆大口。
便在此时,一声狼嗥,撕裂了山谷之中的寂静……
夏兰心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山洞里面。
她侧身在草堆上卧着。
她的怀中不知是被放了什么,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热。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
就着清冷的月光,她看见了一目雪白莹亮的毛发。
感受到了她身体的细微变化,那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警觉地抬起头来。
她看见,那是一匹健硕非常的成年雪狼。
眼见得情况无异,那匹雪狼吭哧一声打了个响鼻,紧接着,张开了血盆大口——
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它的嘴巴很大,只消轻轻一口,就可以把人的脑袋给咬将下来。
可夏兰心却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她抬起僵硬的手臂,将手掌轻轻地摩挲着雪狼的脑袋:“是你救了我?”
“呜呜……”雪狼歪着脑袋,顺从地在她的掌心蹭了一蹭,就像一只狗儿似的。
“谢谢你。”
她温然一笑,放空目光,“难道……是天意么?”
“呜?”雪狼脑袋一低,用湿嗒嗒的鼻尖拱了拱夏兰心的手掌,似乎是想要向她询问缘由。
“十年前,我曾经救过一只小狼,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黑,它可通人性了,伤好离开以后,每天都会捉来一些野味放到我家门口……唉,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夏兰心不无感慨地说。
忽然,她发现了一丝异样。
她慌忙掰过雪狼的狼嘴,向它的另半边脸上看去。
只见,它的左眼皮被暗红的血液粘着,结了好大的一块血痂。
“你这是……”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是不自觉地变得颤抖、哽咽。
“呜呜……”雪狼喉咙含混地打着呼噜,轻轻地用脑袋蹭着夏兰心的手掌,似乎是想要让她不要介怀。
夏兰心一把揽过雪狼,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浑身颤抖地低声呜咽起来。
不过稍时,就变成了情难自抑的号啕。
把她推下峭壁、一心盼望着她死的是人,
而为了将她救下、不惜与大小近十倍于自己的棕熊拼命,还被戳瞎了一只眼睛的,却是一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