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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寒山独见君 ...
尘灰三尺,荒草一丈。
斑驳的匾额之上凋落着’林府’二字。
游人驻足半晌,步入了街旁一酒肆。
黄昏日落时分,闲人有余兴,旁人悲欢,皆成故事,拿来下饭。
酒肆内食客不多,却也不少,不见一张空桌。游人略略扫了一圈,穿过半个铺子,捡了张桌坐下,将随身行囊放于身旁。
桌旁抬起一张脸,微黄面色,轮廓颇深,愈显眉眼浓重,那人只瞧了他一眼,复又垂眸,自顾自地对着一碟凉菜吃酒。
“不知阁下可愿与人同桌共饮?”
那人并不答言,两指一夹,将桌上另一酒杯放于游人面前。
游人拿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
“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慢慢酌着,“请教旁人名姓之前,该报上自己名号”。
游人笑了笑,“在下玹璟”。
那人又瞧了他一眼,“你并非中原人”。
游人答得简单,“北寒”。
那人执杯的手顿了一顿,而后向他举了一举,“我叫傅宁”。
“傅宁”,游人微怔,轻轻念了一遍,将杯中酒饮了一半,笑得很淡,“这名字,不错”。
“眼下两国交战正酣,边境已是战火连绵”,那人将他的酒杯斟满了,“瞧你模样,并非是个逃难而来之人”。
“战火不会持续太久”,酒肆嘈杂,游人的声音不轻不重,清晰地落入耳内,“北寒退兵,不过迟早的事”。
那人招手叫来店伙计,要了两盘热菜,另加了一双筷,方道,“何以见得?”
“北寒如今实力,算不得对手”,游人并不愿就此深聊下去,岔了话头,“对面的林府,似已荒落许久了”。
那人感叹一声,“倒也算不得许久,不过上月头上的事,只是早无人收拾打理了,全府上下四散而去,无一人留下,独留个空壳子,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见游人兀自出着神,那人嘬了口酒,朝他的行囊一瞟,道,“嗐,想必你并不知这其中故事”。
游人笑了笑,拈起酒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两盘热菜端上了桌,腾起暖人的香气,那人与他让了一杯,酒菜间,悠然述说。
千时如千秋,一岁若一瞬。
酒已添了两壶,月爬进了窗。
亦落于古道之上。
由古至今,那轮月从未变过。
阴晴圆缺,如今依旧。
林玄嫮仰着头,呆呆地自营帐上的一线缝隙望出去,今夜的月,似是血红之色。
一如她此刻眼眸,她的衣衫,她的前路。
幽静的古道,亦是血红之色。
一条尸体铺就的长路。
“你……”,他的胸膛赤/裸着,灼热自心口汩汩涌出,妄图烧融那薄薄的寒刃。
粗糙宽大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擦过脖颈细嫩的肌肤,扼住苟延残喘的生命,林玄嫮微张着嘴,字句在喉间破碎模糊,只有眼角淌出的最后一缕冰凉。
她的手,始终未松开刀柄。
那把刀,深深地钉入他的心口。
耳边,厮杀怒吼,金戈交击,而后,沉于死寂。
营帐豁然洞开,一缕轻风拂在脸颊,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身上那沉重的身躯撞了出去。
“四小姐……”,亦是温热的怀抱,却是隐入心海的的怜惜与悲痛,那结实有力的臂膀,原来始终为她颤抖着,“我来迟了……”
“戚……阳”,生命以不可见的姿态飞速流逝,偏偏可怖又无奈地体味着它的无情与漠然,“他……”
“他不会再醒来了”,戚阳将外袍脱下,紧紧地将那衣衫尽碎,红痕未消的身体裹了起来,轻柔至极,却筋骨欲裂。
“你走罢……余下的卫队很快便会返回的”,林玄嫮气若游丝,费力地张着嘴,“快走……”
戚阳缓缓起身,怀中的人儿像是一片孤雪,被风一吹,便碎裂散去。他的怀抱,几乎要融化了这片雪。
“走,你自己走”,林玄嫮徒劳地推着那坚实的胸膛,“一个人走……”
戚阳置若罔闻,只固执地向外走去,直至手臂淌下一行湿润的冰凉。
“我只有这一条路了……”,奋不顾身的爱,扭曲成蚀心啮骨的恨,共生共灭,玉石俱焚,“我……同他一起……”
血月盈了满目,戚阳的唇轻颤着。
古道上,一缕尘烟消弭,而后,再没有了生息。
“我带你,离开这里”
一如旧时的面容浮映在清亮的半杯酒中,游人的指节撞过杯沿,晃碎了那倒影。
“悯王遇刺?何人下的手?”
那人摇头道,“不知,下手之人洗去了所有痕迹,悯王所随卫队一半被灭口,只余另一半因未近前跟随而逃过一劫,便也再无目击之人”。
游人凝思状,“如此谋逆之罪,却只是清除其党羽,夺亲王之封,派驻黔南不得回么?”
“当时流言传的满城风雨”,那人道,“还说是有一人,可证悯王之罪,可谁也未见此人出现过”。
“流言中,提到过一封信”,游人道,“指向太子”。
“一样,没人见过”,那人若有所思地道,“谁知道究竟是否有过这么一封信,只是太子幽禁东宫一年,不得参与朝政,哼,多多少少,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罢”。
游人离了半晌神,又开口,“那林家的人呢?”
“林尚瑎戴罪之身,重回北疆,领贺家军阻挡北寒进兵”,那人不无叹息,“林公的尸身被送回几日后,府门解禁,而后整个林府人去楼空,下人俱都被遣散,几个小姐公子,一夜间不知下落”。
“一夜间不知下落?”,游人将信将疑,“纵是连夜离开,也不该毫无踪迹才是”。
“这旁人便不知了”,那人已将两盘子热菜清了大半,见游人未动几筷子,便催促他,“谁又会特地去寻呢,过个三五载,该淡的总归要淡去的”。
涟漪荡尽,消散的面容在杯底复又如初,游人喃喃地,“林咸最看重的,似乎便是那第六子呢”。
已是第五日了。
孤院中,无人敢近。
两个小厮在院外踌躇着,探头探脑地向里头张望。
“要么……你去送?”
“分明是你的活计,我好心陪你一道,怎还得寸进尺了?”
“我去了,岂非送死么?”
“那我去便能平安无事么?!唉,真是……要我说,你不必进去,只将东西放于门口,要吃不吃,随他去”
“这孩子究竟什么来路,王爷怎带了这么个……”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冷不防背后忽起一沉音,“手里的饭食,为何还不送进去?”
“王爷!”
两小厮忙不迭地跪倒。
胆子大些的回道,“回王爷,奴才……实是不敢进去,前儿老四送饭,腿上挨了一剑,今日还躺着呢……”
“给我罢”,沉音道。
“给……王爷?”,小厮愣怔间,手上一轻,再抬头,面前已不见人。
“王爷何时回来的?”,两个小厮惊魂未定,偷眼向院内瞧了进去,满树叶落,悠悠荡荡。
屋内依旧黑黢黢,新换上的蜡烛,烛心洁白。
屋门开了,日光明晃晃地,洞开这一方世界。
明暗交界处,立着一道影。
“再踏进一步,我杀了你”
影子就地坐了下来,明光尽数落于身后,“你已五日未进食了,小琂公”。
林尚琂抬起头,幽深漆黑的瞳仁自暗影之中沉睡欲醒,被枷锁的困兽。
“滚出去”
影子叹息一声,“你便是将自己活活饿死,又有谁知道?”
林尚琂将剑抬起,只手腕不住地打着颤。
“你已拿不稳剑,如何杀本王?”
剑尖向前,送进影子怀中,影子并不动,任由其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你的力量,太弱小,杀不了人,亦救不了人”
剑尖愈发地颤抖。
影子慢慢伸出手,以三指捏住了剑身,而后清吟一出,剑身应声而断。
“本王能助你”
断剑垂落。
“总有一日,万人皆会惧怕你的力量”
幽幽静湖深不见底,“惧怕得来的力量,不会长久”。
“你说得不错”,身后明光漏过一隙,晃入了静湖,“可你若有威慑之力,又怎会任人踩踏?”
林尚琂不语,静湖寒意阵阵,森然砭骨。
影子慢慢将食盒推过去,“不够强,你的仁慈,只会是急流中的浮木,保一时性命而已”。
林尚琂握着那柄断剑,抵住食盒边缘,“你不过是,又一个悯王”。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朝朝天子,天下如旧,你却始终置身其外,无能为力”
林尚琂冷冷道,“六王爷,你不过是个不得宠的郡王,你以为,天下会是你的?”
那双目中的光芒,甚至亮过他身后明光,“若有你相助,天下为何不能是本王的?”
静湖起了涟漪,嗤笑悠悠荡开,“王爷在同我玩笑么?看来你是误将我当做什么人了”。
“当日林府封禁,为何林公偏偏要你逃出去?”
手上的劲力松了一分,食盒被抵到近前。
“寻林尚瑎么?仅凭你之力?”
幽眸更深。
“弃子难救,林咸深知他已保不住林尚瑎,但他必须要保住你”
林尚琂一言不发地瞧着他。
“自我朝建立以来,有一个秘密,至今仍未解开。只有极少几人才知……机缘巧合,本王得知了这个秘密”,影子打开手心,一枚铜钱躺在里头,硬冷,陈旧,“认得出么?”
林尚琂垂目。
见他不言,影子又道,“这是前朝铸币”。
林尚琂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六王爷不愧为悯王胞弟,这心比天高的脾性如出一辙”。
“当日,圣上带兵攻入大殿,厉王将其妃嫔子嗣全部赐死,孤殿之内,只他一人坐于其上,手中一柄飞龙剑,自刎于圣上面前……后清点时,赫然发现,国库早已被搬空,且原本分守各地的十万禁军竟凭空消失,只余都城中归降的五万”,影子略一顿,铜钱在手指间翻转,“以你看,这是怎一回事?”
林尚琂哪里会答他,只道,“怎一回事”。
“黄金千万两,活人数十万,不会瞬间化尘土,无论如何掩盖,蛛丝马迹总会有”,影子将身体向前倾过去,低声道,“林咸离朝致仕,究竟为何?他在做什么,从前你不知,如今你仍旧不知么?”
“听起来”,林尚琂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你得去问问当朝天子才行”。
“要一件死物消失,或许算不得什么难事。但要一个活人完全隐藏起来,要么,毁尸灭迹,尸骨无存,可浩浩十万之众,他们皆有家室老小,若当真这般手段,怎能不起波澜?那么,便远遁他处,隐姓埋名。厉王将兵部所造册籍全部焚毁,会不留后步么?数千万黄金,十万精兵,若不在自己手中,只要出世,便是滔天骇浪,这便是圣上最大的心病”,影子直起身,又将明光遮去,缓缓语声中,意味深长,“冥无卫将所有知情之人尽数除去,知晓这一秘密的,不过几个当初随圣上出生入死,攻入殿内的开国功臣。林咸,便是其中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林尚琂紧紧抿着嘴,目光落在那枚前朝铸币之上。
“因为,林咸一直在奉命追查它们的下落”
眸光一跳,林尚琂慢慢抬起头,光影交界处,无善无恶,只是人间。
“林咸究竟为何自尽?小琂公,还要本王说下去么?”
林尚琂开口,未看身后路,“你是在,找死”。
“可惜,悯王与太子并不知晓其中隐秘”,影子叹了一声,“不过,若非是他们闹了这么一出,本王也不会发觉,林咸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铜钱攥入手心,明光在身后大绽,两人身前深渊万丈,遥遥相望,“而这个秘密的主人,如今是你”。
深渊之下,只有亘古长夜。
“你的一封传书,一夜之间,林府人去楼空”
深渊之中,燃起了一星冷火。
“放心,冥无卫还未寻到人,只是,他们要逃去何处,又能逃到何时?”,影子向他伸出了手,“这个秘密一朝不见天日,圣上便不会放过你们。你当真,要冷眼旁观下去么?”
酒杯又空了,游人也要离开了。
那人的眼睛很亮,“你要走了?”
游人为他斟了最后一杯,“我要去寻人”。
“寻何人?”,那人道,“我有许多朋友,他们有路子,再难寻的人,不在话下”。
“多谢你”,游人背起了行囊,“这个人,行踪无定,你的朋友未必寻得到她”。
“不妨留下他的名姓,若果真有一日遇到,我定帮你转告于他”
游人已走出数步,顿了顿,回过头,“沈寻”。
山风又起,卷起了满院花叶。
少年郎拿起榻上的厚实披风,出了门。
星光已现,山顶上的星子,总是特别的亮。
他仍旧坐在那棵树下,一动不动地,直到深夜。
少年郎便每夜陪他坐着,有时,会带着一盘新做好的点心,瞧着他一口一口地咬下去。
他很爱吃点心,甚至有些贪嘴。
少年郎便趁他睡着,整夜整夜地蹲在灶台旁,一双手愈发的粗糙了。
厚实的披风覆在后背,暖意点点融进身体里。
如往日一般,少年郎在他身旁坐下。
只是这一次,却是摔下去的。
剧烈的疼痛瞬间淹没整个身躯,一口又一口的殷红喷涌而出,不由自主。
鼻间涌入浓重的血腥气味,少年郎抓起沙土,掩去刺目之色。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之感悄然而生,抬头间,有了惶然。
星光下,白瓷愈发的没了底色,披风滑落下去。
少年郎笑了,“你在意么?”
却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明日,我带你去寻他们。
手心在指尖下灼烫起来,少年郎一字字写着,瞧着他的目色,仍旧只有一人。
山风更凉,带来了木叶清香。
鼻间轻嗅,他的面色,起了变化。
少年郎亦觉出什么,目力尽处,犹是一片落木花叶。
一只掌心大的木鸟,起落双翅,朝两人飞来。
回过头,星月之下,见君一笑。
2020年11月19日- 2021年10月27日
第四本书,《半途》完结
这一次,写得比前几本更久
诸多不满意,却已搁笔
在不可知之处,他们的故事,并未停下过
我也一样
下一本书,2022年上半年再见
希望……
高质量存稿多一点……
能提升更新频率,也多上几次榜……
书名:《万境》
类型:原创-无CP-近代现代-剧情
希望喜欢我笔下文字的读者们收藏一下~
也可以给已完结的文章评个分~
(不太会这么来,有点怂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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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寒山独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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