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宁玹

73、问罪

　　城门之下，行客往来，盘查极紧。
　　两排官兵，将大小马车，道僧客商，所携之物细细验过。
　　马车终于行至城门前。
　　一腔子赤血兵荒马乱地蒸腾出皮肤，褪了色，凝在额角，林尚瑎睁开了眼睛。
　　叶惭的手如常垂于身旁，掌心习惯地略转向外，林尚瑧抬手便及。
　　“枕星河在七丈之外”，叶惭念出手心字句，“未有小琂踪迹”。
　　守城官兵已在马车旁。
　　一时静默，屏息凝神，蓄势待发。
　　不知车夫将何物交与官兵，不消一会儿，马车又行将起来，并无一人掀起帷幔察看。
　　“冥无卫开路，果真便宜得很”，叶惭经意玩笑，欲解凝重，“先前还要将你扮作女子，幸好幸好”。
　　“闻痴”，终是要问出口，“可在？……”
　　林尚瑧慢慢地写：很远。
　　车马行巷陌。
　　半扇窗，望断一座城。
　　白日苏醒，商铺早已挂出了牌子，人烟穿行城间，针脚渐密。
　　“这并非是去皇城的路”，遥遥地，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直走了大半日。行客愈稀。
　　七八丈外，沈寻三人不由得放慢了步子，“怎地愈走愈偏？”
　　横街转入孤巷，隐隐望得见一处世外所在。
　　一隅之地，却在山水之间。
　　不远处，岚岚闪入一株高树。
　　“这地方”，枕星河凝目瞧着，神色愀然，“进易，退难”。
　　马车已停在了竹门前。
　　门扉应声而开，人隐其后，不见只影。
　　沈寻三人藏身于巷外，不敢妄进，静待其音。
　　一条古巷，延伸十几丈，两旁林木葱郁，不闻一声，恍若无人之境。
　　竹门掩在身后。
　　院中一泓清泉自方外之地引来，徐徐环绕山石，那黑衣袍客悄然出现，敛声息语，在前头引路。
　　林尚瑎三人随行其后，袜不染尘。
　　一间明室，窗外六合。
　　一朝天子，手中山河。
　　“主上”，黑衣袍客伏了下去。
　　手中一册，阅过大半，朱笔轻点，洒落笔墨。
　　“三日之内，果有回报，便免了你的罪”
　　黑衣袍客恭声道，“谢主上”。
　　“怎么？”，落眼间，何人看得分明，“已不认得朕了？”
　　君在上，纵是万分惊诧，林尚瑎大礼，“罪臣叩见圣上”。
　　目光一偏，两人仍立其下。林尚瑧分辨着叶惭之笔，转向君所在处。
　　不跪，只一恭礼。叶惭随之。
　　“请圣上恕罪，兄长自小……”
　　“无妨，免礼平身罢”
　　“谢圣上”，林尚瑎缓缓起身，目光垂落。
　　“近前些”
　　“主上”，黑衣袍客拦着一句。
　　“怎么？林咸之子，还会对朕有异心不成？”
　　“恕臣无状”，面具之下，容颜、心思，皆不外露，“林副将戴罪之身，臣为天子近侍，不得不虑”。
　　“退下”
　　黑衣袍客知其所意，退至其侧三步之内。
　　“赐座”
　　不过跪坐于地。
　　君者倚一凭几，“这份急报，昨夜八百里加急送至，你瞧瞧”。
　　黑衣袍客自君者手中接过，传于林尚瑎手中。
　　林尚瑎双手接起，小心展开。
　　方读两行，心下顿沉。
　　“北寒犯边……”
　　急报非冗长之文，简言述过，数眼已览毕，林尚瑎慢慢放下，合于手内。
　　“朕记得，几年前与北寒和亲，才赐了和蕴公主，应是你的……”
　　林尚瑎涩然开口，“正是舍妹，玄莯”。
　　“争战，连绵不休啊”
　　林尚瑎攥紧了手中急报，抬首，“圣上，罪臣愿戴罪立功，重回边……”
　　“你何罪之有？”
　　林尚瑎跪起，“主将贺雍自尽，副将张铭亦被斩于帐前，而臣却离军而逃，以致贺家军群龙无首，边境被犯，战事再起”。
　　“自尽？”，君者闻之，不过两字，“用你的剑？”
　　林尚瑎平静道，“回圣上，正是如此”。
　　“你叛逃那日，不止一人听到你与贺雍在军帐中争执动手”
　　林尚瑎道，“那是贺将军故意而为之”。
　　叶惭一句句在林尚瑧手中写着。
　　“何意？”
　　林尚瑎缓缓道，“因为跪在这里的，本应是他”。
　　军帐中，只一盏昏暗灯火。旁人不得近。
　　案上，一圣旨，一信笺，三半兵符。
　　“你说什么？！”，林尚瑎几乎站立不住，竟直退了一步。
　　“当日合验兵符，严丝合缝，确为同一块，但你与张铭俱都发觉，这兵符，并非原来的那一块”，英武之将，岳峙而立，骁勇男儿，何曾屈人之下。
　　多出的半块兵符躺在手心，冰透肌骨，令林尚瑎动弹不得，“你……兵符竟……你杀了张铭……”
　　“我杀张铭”，声沉入无底深渊，“是因他不得不死”。
　　林尚瑎将手指攥出青白之色，嘴唇颤抖着，“不得不死？！”
　　“他本可多活几天的”，信笺薄薄一片，轻如雪片，“却自负都监，偏偏要来兴师问罪，翻出了这封信”。
　　林尚瑎瞥见信封四字，“何人写来的信？”
　　“今夜之后，你便会知晓”，言之千钧，“这封信与诏令，我都会交与你”。
　　“交与我？……”
　　暗光之下，杀伐之人剥离了最后一层盔甲，“若不想牵连林公，千万……要将它们藏好，如此良机，北寒定会趁虚而入，贺家军……唉”
　　“家父？！”，林尚瑎血色尽褪，“为何会牵连至他？！”
　　不答却反问，“闻痴原是你的侍卫是么？”
　　林尚瑎心下已是惊骇，哪里转的过思绪来，蓦然逼近，“为何你说会牵连家父？！”
　　“我知你一直颇为在意，许多斥候，为何我总是派闻痴出去侦查巡视”，为何自己会如此抉择，忠为何？义为何？果真无憾，抑或是有悔，“其实，他并非是为侦察”。
　　“什么……”
　　到底还是存了一念罢，“小心你的身边人，也许他，并非只有一面”。
　　“你是说闻……”
　　“带着东西，走！”，风云已至，入了局，该如何脱身，“很快，他们便会知道的……藏起来，只你一人，快，已来不及了……”
　　“你将话说明白！”，林尚瑎扯住他胸前衣襟，却不妨一掌推来，抬臂化招之时，才发觉不过只是虚招，轻飘飘地毫无劲力，而腰间佩剑已被夺了过去。
　　“所作所为，皆由已择，我并不悔，只是，对不住……”
　　赤血烫热，蒙了眼。
　　血蔓自四肢百骸破体而出，化形为万物。
　　万物化无形。
　　昨日历历在目，今时再述，依旧动魄惊心，可到底一心已乱，只言片语，终究是未能出口。
　　日头爬至窗前，在眼底落下一大片影，将君者的脸模糊隐匿。
　　“如何证你所言非虚？”
　　叶惭在林尚瑧手心写了几笔，两人各自从衣襟袖间取出几样东西来。
　　林尚瑎一齐接过，双手奉上。
　　一圣旨，一信笺，三半兵符。
　　身后日光打下一层透薄的屏障，无人得见自己神情，只若有若无地，似被人窥视了一般。君者豁然抬首，向那边瞧了过去，却只见叶惭敛目垂眉，与林尚瑧无声交谈着。
　　方才异样之感，仿佛不过一刹错觉。
　　蚕丝润凉，明黄的底色，在日光下分外刺眼。每一字，每一句，勾墨连成刃，淬着名为诛心的剧毒。
　　薄笺一页，何消辨认。
　　“传旨之人你可瞧见了？”
　　“瞧见了”，林尚瑎道，“只是素未谋面，传旨之后，便再无踪迹”。
　　三半兵符一字排开，右侧两半合于一处，独留出左侧半块，弃之不得的一个玩笑。
　　手边一盒，打开来，又是一半，两块合起，天衣无缝，混然天成。
　　“圣上”，林尚瑎字字落地有声，“臣斗胆一问，调兵入关，驰援都城，是否确为圣上之命？”
　　黑衣袍客侧头，笑面之上，只两个幽深孔洞肆意窥望，将眼前三人圈入其内。
　　纵为君，犹为人，玉骨折扇在手中一裂为二，不过一声脆响。
　　“你在质问朕？”
　　“臣不敢”，言之卑，却不曾低头，“臣只求一清白”。
　　“方才言己有罪，转眼便又清白？”
　　惧色全无，骨傲身直，“罪处无可辩，但臣如此，皆因必得先保全自己，才有机会揭开这滔天阴谋！”
　　“放肆！”，笑面之下，替主放肆，不过尔尔。
　　“退下！”，是君者颜面，“那你说与朕听听，如何的滔天阴谋？”
　　林尚瑎道，“不知圣上可已听闻，近日城中传言？”
　　“你只说便是”
　　林尚瑎道，“初五那日，贺家军突接圣旨，因都城生变，皇城被围，令贺家军从速入关，驰援解困。因事发紧急，事关重大，主将贺雍立即召臣等商议，当时臣与张铭两人皆认为贺家军此番入关不妥，一来外敌虎视眈眈，边关不可一日无守，二来河西军距都城更近，且占据地利，可呈包围之势内外夹击，若调兵河西，可更快解燃眉之急，因此，臣等建议应立刻联络河西将领李褐，请其出兵驰援都城。但贺将军以为，眼下河西一线，大部分兵力被抽调至运河修建，求援河西，并非能够立即出兵，何况，若要调河西军，需另请兵符，事不宜迟，拖一时，生万变。诏令既达，便该立即开拔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