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宁玹

28、白瓷娃娃

　　“叮”。
　　清脆地撞击声。夜明珠落在地上，向前滚过去。灵鼠追在后头，追上了，嗅一嗅，又扒拉到一边。
　　不一会儿，已丢了三四颗下去。
　　枕星河忍不住了，回头问道，“沈姑娘，这些夜明珠不要换钱么？怎一直在丢呢？”
　　“叮”。
　　走出百步，沈寻又丢下一颗，“留下一颗便足够了，要那许多做甚？”
　　枕星河瞧着灵鼠一爪子将夜明珠拍出老远，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这通道着实黑”，半晌，沈寻开口，“若是一点光亮未有，简直要处处撞墙”。
　　林尚琂声音幽幽地，“不过一条寻常的通道，这路对兄长而言，如履平地”。
　　“寻常？一路上未遇到机关陷阱算我们幸运......”，沈寻瞧着林尚琂瘦小的身形，道，“林大公子生来便是......身有不便么？”
　　不似枕星河行走无声，林尚琂走路拖着步，鞋底在石面上磨出轻微的声响。
　　枕星河似是想答她，瞟了一眼林尚琂又闭上了嘴。
　　沈寻也不再问。
　　走了没一会儿，林尚琂突然开口，“叶惭未同你讲过？”
　　“没头没脑地”，沈寻笑道，“同我讲这些做什么？”
　　林尚琂放慢了脚步，“你既好奇，怎未问过他？”
　　沈寻瞪他一眼，“我闲得无事可做么？”
　　林尚琂视若无睹，“那么你现在又为何要问？闲得无事可做？”
　　沈寻一口气憋在胸口，好半天，跺了跺脚，不作声了。
　　听得前头的枕星河笑了一声。
　　沈寻抛起一颗夜明珠，手腕一震，打向枕星河脑后。
　　枕星河身形一闪，夜明珠已到了手中，“谢谢沈姑娘”。
　　“他本同我们一样”，林尚琂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沈寻不知在想何事，并未反应过来，只随口答道，“什么一样？”
　　林尚琂不冷不热道，“眼睛耳朵嘴巴，他也曾看得到听得见说得出”。
　　沈寻怔了怔，凝眉瞧向他。
　　“说起来，正是因为他，才会有灵卫”
　　古言朝菌不知晦朔。吾不知昼夜。
　　人说蟪蛄不知春秋。吾不见四季。
　　其实，曾也看尽日升月落，数过花开花谢，只是，还未来得及懂它们。
　　草木随风起舞，闻得见清甜的味道。
　　林尚瑧伸出手去，一地残破，小小的手心，满是残叶碎花。
　　“这花草长得漂亮，毁掉多可惜”。
　　林尚瑧偏了偏头，似是感觉出身旁坐了一个人。
　　“哎？你察觉得出我在这里？”，石子被抛起，落下时又被另一粒撞起，“我叫叶惭，今后也住在这里”。
　　林尚瑧伸出手去，抓了个空。
　　叶惭歪头瞧着他，白瓷娃娃般的一张脸，眼睛不知瞧向哪里，眸光是黯淡的，嘴巴微微张着，惶恐又易碎。
　　叶惭捉住了他的手，“我在这里”。
　　林尚瑧如被蛇咬，猛地抽回手，浑身抖如筛糠。
　　“大少爷，最好莫要轻易碰他”，一个丫鬟装束的女孩子悄悄走了过来，十二三岁，桃子脸，红扑扑的，有些小斑点，“会吓到他”。
　　叶惭打量着她，女孩子低下头，“奴婢是服侍大公子的婢女，桃子”。
　　“桃子姐姐”，叶惭眨了眨眼睛，说话时嘴巴只张开一点，每个字粘连在一起，拖着尾音，调皮极了。
　　桃子脸白了白，四下一瞧，“大少爷，旁人面前，可莫要这样唤奴婢”。
　　叶惭笑嘻嘻地，褐色的头发在落日下缎带一般，“他会哭么？”
　　桃子瞧着他，笑了，却又叹口气，“若不碰他，他便不会哭的”。
　　林尚瑧已站起身来，左脚先伸出去，探了探，而后微张着手，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前走。
　　余晖裹住那小小的人儿，发着光的瓷娃娃。
　　扑通，花草折了一片，小人儿自视线中消失了。
　　桃子紧张地瞧着，手攥紧了裙摆。
　　“若是去扶他，他会拼命挣扎，还会打人”，桃子见叶惭盯着林尚瑧出神，怕他误解，忙解释道，“老爷吩咐过，只要大公子未有性命危险，便由他去”。
　　叶惭也站起来，远远随在他身后，闭上眼睛，一步步地向前走。
　　‘身处危险之中，眼睛是最无用的东西，你必须舍弃对这双眼的依赖’
　　‘可瞧不见，我什么也做不了’
　　‘用你的身体去感受，用心地听，认真地闻，谨慎地摸，感知风，感知水，感知火，感知疼痛，感知黑暗’
　　‘师父，我害怕......’
　　‘黑暗并不可怕，恐惧并非源自身外’
　　‘那么它源自何处？’
　　‘心’
　　‘心怎会让我害怕？’
　　林木沙沙，风吹下了落叶。飘飘悠悠，荡了过来。
　　叶惭抬起手。
　　默默跟在旁边的桃子睁大了眼睛，“大少爷，你闭着眼睛，怎会看得到落叶？”
　　叶惭笑出声，“既是闭着眼，我怎会看得到？”
　　扑通，叶惭睁开了眼睛，那小人儿已摔了七八次。
　　叶惭静静地瞧着。
　　林尚瑧屈起腿，先撑起身体，将两只脚踩实地面，而后慢慢地，张开手站了起来。
　　歪歪扭扭地，继续走。
　　叶惭掂着手中的石子，敲击出韵律，桃子正瞧得入迷，冷不防间，石子飞了出去，正打在林尚瑧的右腿。
　　扑通，小人儿又砸进了花草中。
　　桃子又是惊又是惧，“大......大少爷，你在做什么？”
　　叶惭吐了吐舌头，“我在教他辨认方向”。
　　桃子目瞪口呆，“辨认方向？......可你方才将他击倒了......”
　　林尚瑧又爬了起来。
　　叶惭又丢起了石子，石子飞起落下，撞在一起，每敲一下，桃子的心便跟着跳一下。
　　“你怕什么？他可并非是个瓷娃娃”
　　林尚瑧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走。
　　叶惭手腕一震，石子擦过林尚瑧的脚踝，林尚瑧颤栗起来，不敢再动。
　　又一颗石子，依旧擦过他的脚踝。
　　林尚瑧一动不动。
　　“小家伙，快走啊，站着不动，危险可不会绕着你走”
　　第三颗。第四颗。
　　第五颗。第六颗。
　　泪水无声而落。
　　桃子白了脸，要冲上去。
　　“回来！”
　　桃子猛地顿住，惊诧地回过头，“大少爷？”
　　“桃子姐姐”，叶惭举起两只手，笑笑地，“劳烦你去那树下替我捡些小石子回来好么？”
　　桃子咬了咬嘴，犹豫少时，跑去了树下。
　　第七颗。
　　林尚瑧瘫坐在地上，浑身粘遍了花草与泥土，肩膀一耸一耸，泪淌了满脸。
　　桃子捧了两手的小石子，眼圈红红地，“大少爷，大公子才两岁，这样对他，太......”
　　“太过分了是么？”，叶惭轻轻道，“可他同一般孩子不同，若是不比寻常人更强，会死的”。
　　叶惭说这话时，又一粒石子击出，这一回，打在林尚瑧的右肩，“快起来，小家伙，你做得到，莫让我失望”。
　　桃子于心不忍，可又不敢违抗这个新进府的林咸的“养子”，究竟是半个主子，自己一介卑微的婢女，哪里有说得上话的份，她捏紧了自己的手。
　　第九颗。
　　林尚瑧的肩膀停止了耸动，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脸。
　　叶惭笑了笑，手腕一震。
　　第十颗。
　　林尚瑧偏了偏头，手脚并用的站起来，身体半转过来。
　　叶惭目中露出一丝意外。
　　第十一颗。
　　林尚瑧转向了叶惭，两人相距两丈。
　　叶惭凝眉瞧着他，并未再丢石子出去，林尚瑧也不动，嘴巴抿地紧紧地，似在等待着什么。
　　叶惭将石子向上丢起，一颗，两颗，三颗，四颗，石子抛起又落下，相互撞在一起，击打出韵律。
　　第十二颗，打在林尚瑧的右肩，石子落在他的脚下。
　　林尚瑧向前迈出一步，向着叶惭所在的方向。
　　第十三颗。第十四颗。
　　第二十八颗。
　　林尚瑧走得歪歪斜斜，可终究走了过来。
　　叶惭俯首瞧着他。
　　林尚瑧向前伸出手，触到了一角衣衫，那角衣衫却很快脱出了他的手，旋即手心里被塞入了一粒小石子。
　　林尚瑧再伸手，却怎么也摸不到了。
　　接连几月，每当林尚瑧坐在花草中，肩上、脚踝便会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击中，起先摔个不停，总会哭，可无人理睬他，接连多日下来，倒也不再哭了，慢慢地感觉出，石子击来的方向，似乎身周有着奇怪的变化，有几次竟躲了开去。
　　他距叶惭愈来愈近，可每每伸出手去，什么也触不到。
　　“大公子的面色，瞧着比几月前红润了许多，身量也见长”，桃子同叶惭坐在一起，托着腮，瞧着坐在花草丛中低头拨弄着几粒石子的林尚瑧，笑靥似桃花，“以前要他吃饭，不要碰也不要喂，每每吃那么一点点，悄悄添一勺，被发觉了还要摔碗，急人得很，现在竟会捧着碗要我添饭”。
　　叶惭不知在想着什么，随口问道，“他识字么？”
　　桃子尚在絮絮地说着，闻言愣了一愣，叹道，“以前，还未变成这样的时候......老爷常常将他抱在怀中，拿着几本书，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大公子聪敏得很，周岁宴时，人人都夸赞，老爷虽不多言，可谁瞧不出他有多么的欢喜，可谁想到......唉，大公子本来很爱笑的，自那之后，变得易怒爱哭，还不停地乱跑，有几次没看住，竟不知怎么跑出了府，看不见又听不到，胡乱闯来撞去，险些送了命。老爷寻遍了名医，听说何太医也来过，可谁也没法子，后来......大少爷便进府了，可是，大少爷，你怎会......”
　　“桃子姐姐”，叶惭笑了笑，柔声打断了她，“可否替我寻些东西来？”
　　桃子鼓了鼓嘴，瞧着这个不过七八岁却让他捉摸不透的“大少爷”，好奇地道，“什么东西？”
　　叶惭抛起了石子，“刀，木头”。

作者有话说

　　梦是什么，可以吃哒
祝我生日快乐
继续爱世界，爱你，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