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边形和对角线》寸羽

4、苏子泛舟·赤壁之下

　　在慕维娅对高一那年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有一件和叶威廉有关，关于《赤壁赋》的背诵。

　　冬天，慕维娅从课间的小憩中醒来，语文老师走进教室，说上课之前先抽查一下《赤壁赋》的背诵情况，慕维娅心想千万别抽到我。

　　老师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面壁一会儿之后又再拐回来，在慕维娅没有任何预感的时候，老师停下脚步，长臂一挥，指向脸上还有睡痕的慕维娅，“你——”

　　慕维娅对《赤壁赋》顶多到熟读程度，可能因为刚睡醒，意识不清，大无畏地站了起来。同时还用隔着手套的手指头戳了下叶威廉的后背。

　　叶威廉立刻会意，高高地捧起课本，仿佛要啃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流畅地“背诵”了两三段之后，慕维娅觉得这样太假了，如果照这个方式“背诵”全文，再被老师夸奖几句，她会无地自容的。

　　读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慕维娅的语速越来越缓，声音越来越弱，叶威廉以为她看不清，拿起笔给她做指引。

　　慕维娅决定放下屠刀，“老师，我……只能背这么多。”

　　她后来想到，她那个瞟人家课本的眼神，语文老师站在讲台居高临下，绝对看得一清二楚，没拆穿她只是给她留面子。幸好当时没有照着叶威廉的课本读完，否则语文老师即便不当场难为她，也会在心里惋惜，“这个学生真是没救了。”

　　但是慕维娅一直记得叶威廉当时帮的忙，也正是因为有这一码事，在K大再次见到他才能毫不生疏地跟他聊天。

　　晚饭后，叶威廉又发来微信，“我现在出发去南操场了，你在11栋楼下等我吧。”

　　慕维娅觉得奇怪，但还是回复一个“好。”

　　刚按了发送，身后传来一声刺耳尖叫，把慕维娅吓得心脏一抽，手机也掉在地上。

　　“怎么了？”Rachel站起来问，“陈一荷你要吓死人啊？”

　　爱化妆打扮的陈一荷脸色还没恢复正常，指着床底下说，“床底下有张照片，刚才乍一看以为看到了鬼。”

　　慕维娅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蹲在地上检查自己的手机。

　　Rachel走过去，伸手拿到一张照片，“这女明星、是谁啊？”

　　慕维娅回头看Rachel拿到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像是上世纪香港或者日本的女艺人，不过大家都不认识。

　　慕维娅问陈一荷，“这应该是你掉在床底下的照片吧，咱们开学住进来的时候，宿管阿姨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了。”

　　“可是我没有印象。”陈一荷满脸委屈，“你们有听说吗？这间宿舍以前有个女生跳楼了，后来一直闹鬼呢。”

　　慕维娅和Rachel面面相觑，再细想陈一荷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顿觉宿舍有点阴森。

　　两人问陈一荷，“你在哪儿听说的？”

　　陈一荷眼睛上翻，像是思考的样子，想了半天又说，“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做梦的时候。”她抱歉地笑笑。

　　慕维娅急着参加篝火晚会，没空陪她疑神疑鬼。“好了，别自己吓自己了，也别吓我们了，害怕的话都跟我去参加篝火晚会吧。”

　　Rachel摆摆手说，“你去吧，我要给宣传社写新闻稿。”

　　陈一荷连忙上前一步，“我跟你去。”

　　这种活动就是人越多越好，多一个人应该多一分热闹。

　　两人走出宿舍一楼大门，夜色已经降临，慕维娅看到叶威廉在一棵广玉兰树下张望，像是头一回来到女生宿舍楼下。

　　慕维娅向叶威廉介绍，“我室友陈一荷，也来给你捧场啦。”

　　叶威廉抓了抓头皮，木讷地回答一个“好——”慕维娅皱着眉看他一眼，叶威廉立刻恢复平常的绅士风度跟陈一荷打招呼，“你好，欢迎欢迎。”

　　说是篝火晚会，其实就是一场举着手机的茶话会。毕竟，真“蓄意点火”，明天大伙就要围着教导主任写检讨。

　　唐佳仪见慕维娅带着人来，便把旁边的人轰走两个，然后对两个女生说，“来坐我这边。”

　　慕维娅刚坐下就听到有人说，“叶威廉居然请了两个女孩子，咦？怎么没把顾希雅同学也一起请来？”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既然知道顾希雅，那肯定也是明德中学出来的人了。

　　叶威廉抡胳膊朝说话的人丢去一块香蕉皮。那人灵活地一闪躲，然后朝他们这边款款走来，走近几步慕维娅认出来，这是郭晓凡啊。

　　“郭学长，”慕维娅高兴地站起来，“好久不见，学长真是风采依旧。”

　　真情实意的客套话，倒把郭晓凡弄得不好意思了。他走过来揶揄慕维娅，“我还以为没有林徊站我旁边，你就认不出我是谁呢，能被你记住真是我的荣幸。”

　　被郭晓凡这样调侃，慕维娅尴尬地翻了个白眼，她不知道在她身后的叶威廉同样也在翻白眼。

　　慕维娅正准备介绍陈一荷，扭头发现她正在跟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热情聊天，感到一丝诧异，刚才在宿舍神经兮兮的陈一荷突然间成了社交达人？

　　叶威廉在她旁边解释，“没看出来吗？人家也是高中同学啊。”

　　“哦、原来如此，世界真小。”

　　陈一荷在那边指着慕维娅对自己高中同学介绍，“那位就是我室友。”慕维娅忙挥手示意，那男生却佯装没看见，腼腆地低下了头。

　　慕维娅听到叶威廉扑哧一声，回头发现他正急忙用手背擦嘴。原来他刚刚正在喝水，看到她出糗，忍不住笑喷了。

　　唐佳仪过来对慕维娅耳语，“那位叫杨伟诚，我一直以为他就像《生活大爆炸》里的那个印度人，今天看来并不完全是啊，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慕维娅听唐佳仪这样生动具体的形容，再联想到拉杰的经典表情，笑得直不起腰。

　　一轮明月从天边升起，渐渐由远及近，似乎赶来凑这大地上的热闹。

　　唐佳仪作为“网红”，被郭晓凡喊去跟他搭档主持游戏。慕维娅观察了一下，场上也就四五个女生，传说K大计算机专业是出了名的“和尚班”，看来也是有根据的。大家嗑瓜子吃水果，亮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盘腿坐在草坪上，东拉西扯，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叶威廉坐在慕维娅旁边，小声问她，“听说你在写小说？”

　　“是的啊，你呢，最近忙什么？”

　　叶威廉笑笑不说话，让慕维娅更加好奇，便打趣，“难道在忙着追哪个女孩子？”

　　叶威廉急忙否认，“什么啊？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追女孩子。”脸上带着小小的害羞表情。

　　“哦，都是女生追你？”

　　叶威廉无奈地捂脸，“好啦，其实我在学Java，学得不怎么样，不好意思说。”

　　慕维娅虽然不知道Java是什么，但是能确定那对于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来说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切，别谦虚啦，大一就这么认真，以后一定一飞冲天。”慕维娅边说边握拳给叶威廉打气。

　　叶威廉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笑得可开心了，慕维娅这才发现原来他左右两边各有一颗虎牙。

　　“那么，你这位年轻作家，有没有找出版社发表你的小说？”

　　慕维娅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像唐佳仪的姑姑那样有天分啊。”

　　叶威廉不以为然，“林徊以前还说过呢，你以后肯定会成为唐鸢一样的作家。”

　　慕维娅听到林徊的名字，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原来他曾经跟叶威廉聊起过自己，还说她将来会跟唐鸢一样。慕维娅此刻像是猝不及防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块糖，虽然过期了，却也还是甜到心里。

　　慕维娅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最近有跟林徊联系吗？”

　　“有啊，他说可能要回国当歌手呢。”

　　听到他的近况，慕维娅感到猝不及防。回国，当歌手。短短几个字，感觉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不过林徊高中就写过那么多歌，不当歌手可惜了。

　　如果他真的回来，那她就可以常常见到他了吧。

　　当初他为什么去英国呢，慕维娅依然想不通，却也放弃了追问。林徊要是愿意告诉别人，她迟早会知道。如果他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郭晓凡组织大家拍手玩起“天上有什么”的游戏，他自己开了个头，“天上有飞机。”

　　跟他搭档的唐佳仪接着说，“有星星。”

　　大家知道跟不上节奏或者接不上来，都会被郭晓凡整，纷纷挖掘自己的想象力，连“仙女”和“卫星”都冒出来了。

　　陈一荷跟她那位高中同学分别说了“月亮”和“白云”，节奏越来越快，慕维娅边拍手边在心里拟好了答案，当她跟着节拍说出“彩虹”两个字，一旁的叶威廉突然激动地站起来直跺脚。

　　紧张的气氛到叶威廉中断了，大家笑得东倒西歪，慕维娅明白过来，是自己打败了叶威廉，也跟着鼓掌看笑话。

　　郭晓凡赶过来控制住他，“说不上来了吧你，我准备了好多种惩罚，你想体验哪一种。”

　　叶威廉负隅顽抗，“我想说的也是彩虹啊，被慕维娅先说了我能怎么办，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得了吧你，回答我的问题——我都好奇了好几年了，你跟顾希雅同学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就是个谣言，谣言知道吗？”叶威廉扯着嗓子喊冤，“都怪我初中同学里有小学同学，高中同学里有初中同学。”

　　唐佳仪补充，“现在大学同学里有高中同学，不说清楚我们会继续传播谣言。”

　　慕维娅扑哧笑出声，幸灾乐祸的样子被叶威廉逮个正着。

　　“你们问她，她能解释清楚。”叶威廉坏笑着指慕维娅。

　　慕维娅被拉下水，大家的好奇更浓了，瓜子都不磕了，就等着看好戏。

　　慕维娅只好站起来打圆场，“他跟顾希雅没那么多故事啦，就是他一直当护花使者来着，然后就三人成虎了。”

　　叶威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有恃无恐地看着郭晓凡。郭晓凡却整蛊到底，刁钻地问慕维娅，“那你觉得，在座的各位，谁跟叶威廉最般配？”

　　结果慕维娅和唐佳仪齐刷刷地指向郭晓凡本人。

　　“你们俩在瞎指什么啊？”郭晓凡立刻抽回搭在叶威廉肩上的那只手，还不忘损一句，“你看你，白瞎了这张脸，连个绯闻女友都没有，顾希雅还是谣言。”

　　叶威廉气得踹他，郭晓凡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向慕维娅和唐佳仪说，“你们俩听哥一句话，以后找男朋友就找计算机学院这种没什么女生缘的，林徊那样的就拉倒吧，跟他扯上关系，一不小心就成了全班女生的公敌。”

　　唐佳仪摆弄手机没搭理他，慕维娅听后半段话听得低下了头，郭学长也知道她以前在（7）班不被女生待见，林徊怎么什么都跟他说？

　　“你不是还要表演节目吗？赶紧忙你的去。”叶威廉连推带踢地赶走了郭晓凡。

　　唐佳仪也跟着郭晓凡继续主持去了，然后叶威廉伸手在慕维娅眼前晃了晃。

　　“其实没关系啦。”慕维娅抬头对他说，“人缘不好是事实，至于我跟林徊，就像你跟顾希雅，都是谣言。”

　　叶威廉坐到草坪上，“哪有什么人缘不好，只是有缘人少。”

　　“说的真好。”慕维娅也坐下。

　　“我偶像戴佩妮说的。”

　　“现在也是我偶像了。”

　　叶威廉又露出那两颗喜悦的虎牙，慕维娅突然想到了顾希雅，按照叶威廉的说法，他是不喜欢顾希雅的，但是顾希雅呢，也不喜欢叶威廉吗？明明两个都是那么有魅力的人。

　　顾希雅喜欢你吗？慕维娅想问叶威廉这个问题，却开不了口，因为她拿不准是该叫他全名还是“威廉”？

　　“想什么呢？”叶威廉转过头看她，近距离的四目相对让慕维娅觉得有些尴尬，幸好操场的夜灯没那么密集，否则叶威廉估计会再问一句，“怎么脸红了？”

　　从前跟林徊坐同桌，也一直回避跟他对视，生怕自己会不知所措。现在看来，自己不止不敢跟林徊对视，慕维娅觉得是时候训练一下跟别人对视的底气。

　　她定了定神，瞳孔睁大迎上叶威廉温和真诚的眼神，方才那种微微的触电感消失不见。

　　“我在想，应该有很多学姐喜欢郭学长吧，为什么郭学长没谈恋爱呢。”她最终说了这么句话。

　　叶威廉听罢，突然深呼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慕维娅感觉他像是有话想说，但他却拿起矿泉水咕咚一口下肚。

　　另一边，郭晓凡正在准备唱歌，这说明晚会快要结束了。

　　慕维娅听见他说的串词，“我很久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过歌了，今天要唱一首我想唱给一个朋友听的歌，也希望在坐的大家都喜欢。”

　　音响开始播放《如烟》的前奏。

　　阿信写的歌词，像是少年半夜醒来，坐在窗前月光下念一段梦里完成的诗，慕维娅以前还在摘抄本里用心抄写过——

　　我坐在床前

　　望着窗外回忆满天

　　生命是华丽错觉

　　时间是贼偷走一切

　　七岁的那一年

　　抓住那只蝉

　　以为能抓住夏天

　　十七岁的那年

　　吻过他的脸

　　就以为和他能永远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

　　永远不改变

　　拥抱过的美丽

　　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

　　在脸上撒野

　　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

　　有谁能听见

　　我坐在床前

　　转过头看谁在沉睡

　　那一张苍老的脸

　　好像是我紧闭双眼

　　曾经是爱我的

　　和我深爱的

　　都围绕在我身边

　　带不走的那些

　　遗憾和眷恋

　　就化成最后一滴眼泪

　　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

　　能洗掉后悔

　　化成大雨降落在

　　回不去的街

　　再给我一次机会

　　将故事改写

　　还欠了他一生的

　　一句抱歉

　　……”

　　郭晓凡唱这首歌的时候，操场上的人都沉默了，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他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