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白云青枫

29、离梦楚天长（上）

　　萧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妙音，一头漆黑的长发散落，宽大的素白道袍在风中飞舞，手中七星宝剑出鞘，正绕着祭坛中央熊熊燃烧的烈火，口中念念有词，妖艳癫狂，如神魔附体。

　　只见她猛地一扬手，那火堆便瞬间爆发出更炽热明亮的火焰，无数火舌在轻微的爆响中四处蹿动，如电光流火，在升腾的烟雾中不停地跳跃。妙音突然腾身跃起，手中宝剑在烟火中银钩铁划。紧接着一声爆响，一团火球在半空中爆开，无数闪烁的亮红色光点朝着台下众人洒落。

　　觉远站在最前面，仰头见漫天光芒如流星滑落，带头跪下，右手抚上左胸，朗声道：“无生老母降福祉，保佑弟子永无灾，所有人跪接！”

　　眼看着台下众人都匍匐在地，台上妙音宝剑舞动得更加如痴如魔，缭绕的烟雾将她整个人裹住，只能听见剑气破空传出金石之声。须臾间宝剑自上而下笔直一挥，祭台上的烟雾如同瞬间被收拢了，熄灭的火堆之上现出一人高的漆黑巨坛。
　　妙音脸色苍白，用剑尖指着巨坛说：“无生老母赐下符酒，服了这酒便刀枪不入，抬下去给弟兄们分了。”

　　慧心带了十几个女兵上坛给大家分酒，她回头看看妙音，似乎十分担心。妙音却毫不在乎的一笑，抬起宝剑，指指台下的香见，“把她绑到祭台上，得胜之后挖了心肝给无生老母献祭。”

　　慧心的手一抖，端着的酒碗全都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用活人祭祀已经多年不用了，听说上一次还是老掌教在陀陀堡插旗放炮的时候，杀的还是个交通官府出卖兄弟的叛徒……

　　觉远也是一惊，抬头望见火光中妙音那张惨白肃杀的脸，忽然抚掌大笑一声，“不成功，便成仁，师妹，等我回来。”

　　台下的萧琦连忙附和，“大堂主豪气干云，一定能旗开得胜，杀尽清狗。我带几个弟兄守着祭坛，守卫右护法，大堂主您就放心吧。”说着，拉起地上的香见，拖着她走上了祭坛。

　　祭坛左侧有根碗口粗的木桩，顶上垂下麻绳，萧琦粗鲁的把香见摁在木桩上，扳过她的肩膀勒上绳子，断骨的巨痛刺激着神经，香见轻哼了一声，眼前一片火光闪耀，却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有叫喊声，欢呼声，只是仿佛隔得很远。香见感觉绳子从腰间绕过，并没有勒紧，就向后捆住了手腕。背后的人捆的异常有耐心，那粗重浑浊的呼吸直冲向她的耳畔，她下意识的转头，却听见那人低声说了一句，“别动！”

　　香见的心蓦地一跳，然后就有人把粗粝的绳子头塞进自己手里，又使劲摁了两下，那令人作呕的呼吸声继续摩擦着耳膜，只是其中还夹杂着微不可闻的声音，“抓紧了，是活扣。”

　　妙音在一旁打量着萧琦的一举一动，刚听他说要守护自己，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他若真的投了官军，就更不能放他跟觉远一同出战。留守山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好一些，量他一个人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师兄放心应战，还是萧堂主想的周到，我要全力做法为弟兄们祈福，祭坛的安全就托付给你了。而且，给祭品开膛摘心，也得仰仗萧堂主帮忙呢。”

　　觉远一口干了符酒，扬手掷出瓷碗在山石上摔得粉碎，他双眼通红看向喊杀声越来越大的北坡，大喝了一声：“跟我来！”

　　“劫火烧成烈焰城，煎熬无计挽众生。请师少念清凉境，此是西天第一程……”看着觉远率队远去的背影，妙音再次挥剑而舞，口中喃喃念诵。

　　妙音的确人如其名，虔诚吟诵经文的声音格外动听。劫火烧成烈焰城，煎熬无计挽众生，眼前一般是火光，一半是血色，香见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活着，是如此的煎熬。

　　三哥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傻?
　　最傻的人不是他么？
　　为了自己，连命都搭上了……

　　一丝苦笑划过唇角，她扬起头，却没有眼泪流进心里。

　　“香见夫人好胆色，死到临头还有心发笑。”妙音剑花一挽，再次挥出已经挑落香见领口的两颗凤凰纽绊。

　　剑锋近在咫尺，擦过颈间，香见与她四目相对，嘴角依旧含着笑，“官兵已经开始攻山，你杀了我，死期自然也不远了。”

　　“你果然找死！”妙音神色一变，反手一剑直直刺出，没想到手腕却突然被人捉住，一抬头，竟然是萧琦。

　　“右护法消消气，您刚刚才无生老母面前许诺要用活人的心肝献祭，怎么能食言呢。”萧琦幽幽望着她，话说得不紧不慢。

　　妙音气急败坏，可也明白不能坏了祭祀的规矩。她挣开萧琦，后退两步，异常苍白的脸上忽然一个莞尔，“萧堂主有所不知，香见夫人现在是一心求死。福康安已经不要她了，刚刚冒出来个秦川，也被她连累死了。我今天不杀她，她也逃不过化骨散的毒，还不如被我一刀砍了来得痛快。”

　　萧琦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右护法，的确好心思，好手段！”

　　“好心思？好手段？”妙音忽然仰天大笑，再低头，已是泪水涟涟。
　　“师兄，是我无能，救不了你。今天用仇人的血遥遥祭你，黄泉路上，你别走得太快。”

　　茫茫夜色，笼罩在她素白的道袍上，显得凄凉而孤独。萧琦一直看着她，脑子里却回想起多年之前，王伦在临清兵败高台自焚，猎猎风中只听见火舌撕扯着衣服，灼烧着皮肤，到处都是烟和雾……

　　忽然一声炮响，在半空中炸开，祭坛上的人都是一惊。妙音回身叫过一个女兵，吩咐她去问问大堂主战况如何。只是那人刚刚转身走出几步，就直挺挺的扑倒在地。

　　“有鬼！”不知道是谁一声尖叫，围着妙音的女弟子们顿时四散奔逃，慧灵想要拉住一个正往台下跳的女弟子，却突然捂着心口栽了下去。
　　慧心跨前一步想要拉她，手停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紧接着撤步挡在妙音身前，咬着牙说：“右护法，此处有邪祟作怪，咱们快走。”

　　妙音神色黯然，对着面前虚空，忽然怔怔的滴下泪来，“师兄，是你吗？你这是怪我为什么不去救你？”

　　慧心急得伸臂抱住她，“右护法，你别犯魔怔，觉性师兄不会杀自己人，咱们得快走。”

　　妙音冷笑着一把推开她，“你懂什么？是师兄的魂灵飘回故土，他在怨我，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不给他报仇！”

　　慧心眼窝里也淌下泪来，凄然道：“好，我替你杀了仇人，觉性师兄也就心安了。”
　　说着，她抽出腰间匕首，直刺香见。

　　一声枪响瞬时炸开，慧心晃了两晃，扑倒在地上，脑后烧出一个焦黑的窟窿。
　　一直旁观的萧琦似乎并不意外，瞟了死尸一眼，又转向妙音，“右护法，这一定是无生老母降下的惩罚，这女人杀不得，咱们还是避一避吧。”

　　山下炮声喊杀声此起彼伏，仿佛又近了几分，方才还簇拥着祭台的那些女弟子，已经跑的一个不剩。妙音蹲身抚上慧心未闭的双眼，沉默片刻，才抬眸看向萧琦，“萧堂主，你等这一刻很久了吧？”

　　萧琦神色自若，余光一直留意着香见，“官军已经前后合围，以右护法的聪明，一定知道反抗是徒劳的。”

　　“为什么？我怀疑过你，可终究不相信你真的会出卖兄弟！”妙音起身向前一步，眼眸中几乎冒出火星。

　　“为什么？右护法何必多此一问？”萧琦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你为了救觉性绑了福康安的女人，招来灭顶之灾，张文庆为了自己活命，又想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身上。你我都是为了身家性命，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

　　“你胡说！招来灭顶之灾的明明是你，是你引狼入室！”妙音神色凄厉，散开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随你说嘴，”萧琦一笑，仿佛不经意挡在妙音和香见之间，飞快的伸手在她背后的绳头上使劲拽了一下，低声说，“快跑！”

　　妙音眼看着香见挣开绳索要逃，手中七星剑直刺出去，萧琦瞬时亮出长刀一挡，笑道：“识相的，还是把解药拿出来，换你一条小命。”

　　刀剑相碰溅起一串星芒，妙音手腕一翻，宝剑自上而下直劈萧琦面门。萧琦侧身躲过，伸手在香见背后推了一把，大声叫着：“福康安，你女人就在这，你怎么还不出来？”

　　香见被他推的一个趔趄，几乎是从木梯上滚了下来，身体被绑的有些僵直，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辨不出方向，只朝着背对祭坛的方向跑。

　　“你想救了她，换取荣华富贵，别做梦了！”妙音的眼神一直跟着香见，看着她爬起来又跌倒，转向萧琦叹出一句。

　　“她跟你不一样，你不该抓她作饵，哪个男人也饶不了了。”萧琦顺着她的眼神望去，语气中莫名带了一分悲悯，“听我一句劝，交出解药，我帮你求情活命。”

　　妙音哧的一笑，双臂忽的一展，震飞了身上宽大的道袍，露出里面一身黑色的窄袖短衣，扎紧的袖口上绑着精巧的黄铜箭匣。

　　她眼看着萧琦后撤了一步，“解药，看她的造化吧。”
　　然后对着香见奔出的方向摁动了机关。

　　背后破空之声挤压着耳膜，紧接着一股大力把自己推进一个人怀里，那怀抱带着熟悉的味道，香见似乎还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只是眼前的迷雾再一次压了下来，那雾气陌生又冰冷，把她和温暖的世界隔绝开……

　　“香儿！”

　　福康安几乎是扑过去接住了她，眼睁睁看着寸长的袖箭直/插/入她的背心，暗红的血从指缝中滴下，恍若梦中的景象重现。

　　“福康安，痛失所爱的滋味，你是否甘之如饴？”妙音的声音，在半空中盘旋，似乎放大了无数倍。

　　贴着她的心口，还能听见微弱的心跳，福康安咬着牙站起来，声音坚硬如铁，“交出解药，给你和觉性合葬。”

　　他身旁的吉祥和黄九龄已经忍不住飞身跳上祭坛，举兵器直取妙音。妙音手臂一抬，又是两只袖箭飞出，直奔二人的咽喉。

　　“小心！”萧琦举刀荡开了一枚袖箭。

　　“无耻女贼，快交出解药！”黄九龄伸手接住另一枚，反手掷向妙音。

　　妙音竟然不闪不躲，任由那枚袖箭直没入大腿，只晃了晃，然后突然转身，踏入祭台正中的火堆。

　　“右护法！？”萧琦不可置信的一声惊叫，吉祥和黄九龄也僵住了。

　　火堆猛的一闪，暴出一团更加明亮的烟花，婀娜婉转的声音从火光中升腾而出：

　　“西方一路好修行，上无条岭下无坑。去时不用著鞋袜，脚踏莲花步步生。福康安，勿要食言。”